贞观大闲人-第4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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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君集笑容一敛,忽然沉下脸道:“我刚说过的话,你转眼便忘,难怪这些年你还只是个都尉。”
杨仲龙一呆,神情惶恐道:“请大将军训示。”
侯君集冷冷道:“我说过,大丈夫活得坦荡本分便是,这句话,你一辈子都要记在心里!”
杨仲龙愕然,吃吃地道:“不知大将军的意思……”
侯君集瞥了他一眼,轻声道:“你也是我多年的旧部了,你的为人品性我很清楚,我且问你,这些年你投身军伍,可曾遇到有功而不升赏的不公之事?”
杨仲龙摇头:“没有。”
“家中父母妻儿可曾被权贵恶霸欺负?可曾被官府****?”
“没有。”
“可曾听过今上昏聩残暴不仁的风评?”
杨仲龙终于听出味道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没有。”
侯君集叹了口气:“赏功公正,安居乐业,君圣臣贤,此为盛世之象,你有大好前程,家中父母妻儿和乐融融,天下歌舞升平,日子越过越好,今日盛世之始可谓百年不遇,君臣为国,百姓为家,都好好的过着自己的日子,杨仲龙,如此盛世,你为何要反它?”
杨仲龙脸色大变,呆呆地看着侯君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侯君集盯着他的脸,缓缓地道:“盛世若轰然倒地,君上昏聩,民不聊生,你纵得高官厚禄,封王列公,却能安享几年太平?到头来只不过是史官笔下一个叛臣逆贼,受后人千古唾骂,杨仲龙,你且问问自己,造这个反,果真值得么?”
杨仲龙面色渐渐发白,冷汗一滴滴顺额而下。
侯君集的语声很低,却句句诛心,杨仲龙本就对谋反心存犹疑,此刻被侯君集几句话一点拨,顿时觉得头顶云开雾散,一念通达。
“大将军,末将……末将今晚已手染袍泽之血,罪无可赦,我……”杨仲龙面色苦涩地道。
侯君集朝身后瞥了一眼,轻声道:“这些人,都是你的麾下将士?可信否?”
杨仲龙点头:“今夜出营,末将本就不大情愿,上面约莫也信不过我,没让我领兵,身边的这些人都是我的亲卫和心腹部将,信得过的。”
侯君集叹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走,随我去一个地方。不管怎么说,你和你父母妻小的性命能保住。”
杨仲龙本是侯君集多年前的旧部,对侯君集颇为信服,闻言毫不犹豫地道:“是,末将听大将军安排。”
身后的部将士卒们也纷纷跟在杨仲龙身后,众人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暗巷。
暗巷内,看着迷途而返的杨仲龙越走越远,那名被围攻的火长垂头看看死伤一地的袍泽兄弟,又看了看渐行渐远的杨仲龙,仇恨,悲愤和欣慰在心中反复交织,火长无力地扔下横刀,面朝战死的袍泽跪下,抬头看着绵绵不休的雨丝,忽然厉声嘶吼起来,吼声渐渐低沉,最后化作撕心裂肺般的嚎啕痛哭。
…………
每一个人的命运轨迹总是随机缘而变化的,杨仲龙若没有恰好遇见侯君集,他的命运将会如何?没人知道这个答案,能知道的都是已经或正在发生的,遇见了,命运便变化了。
出长兴坊往南,穿“永乐”“靖安”等坊,侯君集刻意带着杨仲龙一众人绕开了战场的中心,一路且行且避,躲躲藏藏,围着长安城绕了个大圈,杨仲龙越走越奇怪,直到最后侯君集停下脚步,杨仲龙凝目望去,接着大惊失色。
“这……这是太极宫西门?安福门?”
安福门是太极宫的侧门,位于长安城西,原本专为运皇宫粮食和水而出入,今夜李安俨领兵入城,主攻的却是皇宫南面正门朱雀门和含光门,叛军总共只有几千人,李安俨无法顾全,更不能分兵消弱兵力,所以此刻安福门前一片寂静,一个人影都没有,守门的禁军和宦官因城内谋反而进了宫,宫门紧闭,四野无人。
侯君集回头看了杨仲龙一眼,淡淡地道:“所有人把兵刃全扔了。”
杨仲龙和众人依言而行。
然后侯君集领着众人朝宫门走了数十丈,快到宫门城墙下时,侯君集忽然一撩衣衫下摆,双膝跪在满是雨水的青砖地上,面朝宫墙扬声道:“罪臣侯君集,向陛下请罪。”(未完待续。)
第六百八十六章 君臣释怨
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更没人拿住侯君集参与谋反的证据,然而就在叛军发动之后,当太子李承乾对侯君集寄予厚望之时,侯君集果断地出现在太极宫安福门外,面朝宫门跪地请罪。
跟着他一起来的杨仲龙吓到了,身后一众部将也吓到了,呆呆看着侯君集跪地垂头的背影,杨仲龙惊愕半晌,他终于明白侯君集为什么说要保他一命了,现在他所做的,正是为了保命。
是的,叛军已发动,胜负未分之前,在皇宫前跪地请罪,于情于理陛下都不会杀他。
迟疑片刻,杨仲龙想明白了,于是二话不说也跟在侯君集身后跪了下来,垂首伏地请罪。
身后的部将自然也没人反对,纷纷跪地,数十人哗啦跪了一地。
静谧空旷的宫门外,只闻寒风呼啸,大雨倾泄,数十人跪在漆黑的风雨中,仿若一叶叶摇曳在怒海里的扁舟,听凭天威决定生死。
不知过了多久,宫门城头上遥遥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仿若天音垂问,在静谧的广场上悠悠回荡。
“奴婢传陛下问话,陈国公侯君集,尔是否仍对朕心存恨意?”
侯君集一惊,接着伏地大声道:“当初有恨,如今无恨。”
城头尖细的声音沉默片刻,忽然道:“甚善,陛下有旨,传陈国公侯君集甘露殿觐见,余者自缚,听候发落。”
侯君集等人伏地谢恩,然后宫门开启了一线,侯君集独自起身走入宫门,杨仲龙等人仍跪伏于地,很快有禁军武士从宫门出来,用绳索将众人绑了。
直到此时,杨仲龙等人才深深松了一口气。
他们明白,自己的性命已保住了,阵前幡然醒悟,果断自降,或许事平之后仍会判罪,但绝不会人头落地。
…………
甘露殿,殿内房梁高高挂起琉璃宫灯,夜色深沉,殿内却亮如白昼,偌大的宫殿里,李世民独自一人坐在专属于他的位子上,显得冷清且寂寥。
侯君集进殿后便垂头跪地,不发一语,李世民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远远地注视着他,君臣之间仿佛隔了一片海洋般遥远,远得看不清彼此的眉眼。
多年的君臣,多年的知交好友,李世民和侯君集这些年无论公与私,都有着太多的交集了,李世民给他高官显爵,侯君集还赠他大片国土,君臣相辅相成,不可互缺。然而今夜此时,二人之间却如此陌生,仿佛人生初识,彼此从未如此遥远地对望着。
良久,李世民终于打破了沉默,殿内压抑的气氛连他都觉得难受了。
“不愧是朕的大将,对时势和胜负的把握非常精准,侯君集,你选的时机很对。”
侯君集低声道:“陛下是说罪臣参与太子……”
话没说完便被李世民打断:“不,朕说的是你刚才在宫门外跪地请罪的时机。”
侯君集一愣,抬头望向李世民,二人相隔太远,看不清李世民的表情,可他却仿佛看到李世民脸上似讥诮似自嘲的笑容。
“长安城十数万守军,太子胆子不小,区区数千人也敢谋反,他以为什么人都能来一出玄武门之变么?侯君集,你当年也亲身参与此事,朕问你,今夜太子所谋,与朕当年相比如何?”
侯君集不假思索道:“太子所谋处处破绽,脆弱不堪一击。事未举便已犯下了几大致命的错误。”
“说来听听。”
迟疑片刻,左右已是这般处境了,侯君集终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其一,还未举事便已失密,知失密而仍举事,此为不智也。其二,谋此事者,皆太子身边狐朋狗友,唯一能上得台面的,只有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一人,奈何太子多疑,只令他狙击援军,最重要的攻打太极宫却交给左率卫右郎将常迎望,此人心胸狭窄,有勇无谋,只知逢迎,殊无本事,由他攻打太极宫,必败无疑……”
“……先不论谋反对错,单只以两军交战来看,如此重要之事,最重要的位置却交给一个无能之辈,识人不明,任人唯亲,必有大祸。其三,太子无道,近年风评愈下,失道者寡助,如此逆境之下,仍行此大逆之事,愚蠢之极,其四,举事筹划时间仓促,以致破绽百出,不堪一击,其五,叛军将士不能同心,互相猜疑,有此其五,太子败局已定,不可能成事。”
侯君集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李世民仍旧面无表情,道:“你已知太子必败,为何答应助他举事?”
侯君集面现愧色,垂头道:“罪臣刚才在宫门外说过,罪臣当初心中有恨。”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明知必败,你却仍参与了太子谋反,侯君集,你当真如此恨朕么?”
侯君集黯然道:“罪臣心胸狭窄,一念之差,万劫不复,请陛下治罪。”
李世民摇摇头,忽然转移了话题,道:“你来宫门请罪,是已察觉了朕的谋划,是以请罪自保,还是诚心悔过?”
侯君集摇头:“罪臣不知陛下谋划,当初东宫府千牛,罪臣的女婿贺兰楚石来劝说罪臣参与太子谋反时,我已知他必败,罪臣那时心中恨意难消,一时糊涂便答应了,直到今夜,臣又改变了主意。”
李世民沉默片刻,叹道:“其实,朕也是直到今夜方知太子谋反之事,不过朕虽是后发,却也不一定受制于人,承乾……终究太年轻,太嫩了。”
“侯君集,刚才朕说过,你的时机选得很好,若晚半个时辰你再来请罪,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侯君集叹道:“罪臣明白,天下都是陛下的,长安城也是陛下的,陛下既知太子谋反,必然已有了应对。”
“你是朕的大将,你且说说,朕会如何应对?”
“调拨左右武卫,龙武军和羽林禁卫,这几卫都是离太极宫最近的,主将人选应该是程知节,牛进达,李绩这三位,因为陛下对这三人的忠心从无怀疑,方才叛军从延兴门直入朱雀大街,一路并无守军阻拦,想必此为陛下的计谋,让这数千叛军全部集中在太极宫门和朱雀大街,然后三卫从外部往中间包围,便于全歼。至于率兵攻打太极宫的常迎望所部,罪臣猜测,宫中的羽林禁卫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叛军一旦进了宫门,必然有去无回。”
李世民大笑:“不愧是朕的大将,朕的心思都被你猜中了。”
侯君集平静地道:“多年跟随陛下,陛下用兵之法,罪臣多少了解几分。”
李世民点点头,道:“今日方知太子禀性,太子谋反,朕覆手可平之,大唐由我等君臣同手而创,方今正是盛世之始,大好江山容不得这等残暴昏聩之人继承……”
“陛下英明。”
李世民望向侯君集,叹道:“现在,侯君集,你告诉朕,朕该如何处置你?”
侯君集垂头道:“罪臣听凭发落,绝无怨言。”
李世民黯然道:“灭高昌国,你劳苦功高,只可惜你犯了众怒,朕那时也是不得已而处置,本打算三年后再寻机将你召回,再委以重用,你我君臣多年,私下亦如手足兄弟,朕原本以为你应该懂我的……”
侯君集这时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伏地大哭道:“罪臣辜负陛下,请陛下治罪。”
李世民叹道:“今夜你迷途而返,朕相信你还念着你我多年旧情,你并未负朕。是朕先负了你,今夜过后,朕还是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谋反大逆,不可不究,朕还是要再处置你一回,这一次,你不可再恨朕了。”
“罪臣羞愧难当,绝无怨恚。”
李世民眼眶一红,也流下泪来,喟叹道:“今夜,朕失去了一个儿子,却找回了一个朋友,得耶?失耶?朕心中实不知该悲该喜……君集,你我多年未曾一起饮酒,今夜就着长安城的秋雨和鲜血杀戮佐酒,君臣共谋一醉如何?”
“陛下治下大唐江山永固,臣愿为陛下击缶而歌,为陛下寿。”
李世民仰天大笑,笑声与平日略有不同,豪迈与悲怆交织,说不出的沧桑,侯君集远远看着李世民的身影,他突然发现,这几年李世民已苍老了许多,独自一人坐在高处,说不出的苍凉,孤独。
“来人,上酒!”李世民扬声道。
很快,甘露殿内摆上了酒宴,君臣盘坐,分案而饮。
酒饮三盏,李世民忽然道:“今夜你我不论君臣,只论知交,刚才朕一直想问你,明明你已答应了参与太子谋反,为何今夜忽然改变了主意?”
侯君集此刻已完全轻松下来,闻言微笑道:“有人化解了臣的恨。”
李世民一愣,接着道:“何方高僧,能化解世人心中戾气?”
“不是高僧,而是俗人,既贪财又油滑,一身的怪毛病,却偏偏还有一点点正气,说他蠢,却比谁都精明,任谁也占不了他的便宜,说他精明,却时常干蠢事,一干为老不尊的老杀才有事没事抢他一回,他却不长记性,一次又一次凑上前主动让他们抢……”
介绍得很详细,李世民越听越熟悉,惊讶脱口道:“李素?”
“正是。”
李世民震惊了,呆坐半晌,喃喃道:“居然是他……”
正想说点什么,殿外传来常涂沉稳的声音。
“陛下,常迎望率兵三千余,由景风门杀入内宫,离长乐门尚距三里。”
李世民神情顿时冰冷,道:“内宫羽林禁卫可曾布置妥当?”
“英国公李绩已在长乐门内布下天罗地网,只待来敌。”
斟酒举盏,一饮而尽,烈酒伴着杀机,李世民嘴里冷冷吐出一个字。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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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与一众部曲策马狂奔在乡道上。
忧心如焚,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