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周德东-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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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后,张清兆想先睡一觉,养足精神,可是,他怎么都睡不着。好不容易熬过了十一点,他爬起来,一个人走出家门,开车走了。
因为王家十字在西郊,他朝东开。
一路上,他还是不放心后座,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
后座空着,可是他依然感觉那上面坐着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冷冷地和他对视着。
本来,他想把这枚古铜钱埋得远远的,最好埋到荒郊野外去——尽管道士没说,但是他怀疑那个死在车轮下的人就藏在这枚古铜钱的方孔里。可是他没有那个胆量。
将近午夜,路上基本没有车辆和行人了。
他越开越觉得恐怖。
他怕再看到一个穿雨衣的人踽踽行走在路旁。
他怕再看到一个穿雨衣的人突兀地出现在十字路口,背对着他,纹丝不动。
他怕再看到那张石膏脸突然出现在后座上……
约莫着已经开出八里路了,他不敢朝前再走了,开始在马路上来回兜圈子。
终于等到了十二点,他把车停靠在路边,下了车。
他走到一棵树下,用小铲子挖了一个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古铜钱,看都没敢看,就把它扔了进去,三下两下填上土,用脚在上面狠狠跺了几下,马上离开了。
他回到车前,拉开门,首先探进脑袋朝后座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才把身子全部钻进去。
朝回开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埋铜钱的时候,忘了背诵那个口诀!
他的心蓦地缩紧了,急忙掉转车头,想回去找到那个地方,把它挖出来,念叨着口诀重新埋一次。
可是,他转了半天,怎么都找不到那棵树了。
刚才,他慌里慌张的,根本没注意那棵树的特征。
而且,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了……
完了,假如这个恶鬼从土里爬出来,再一次附上他的身,一定会变本加厉,更加可怖。
因为他曾经找道士来作法要消灭他,而且要让他“永生永世不复还”!
张清兆的心一下掉进了万丈冰窟。
张清兆感觉到大祸临头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时,王涓已经睡了,母亲在焦躁不安地等着他。
她见儿子进了门,急忙问:“埋了吗?”
“埋了。”
“没什么事吧?”
“……我忘了说口诀了。”
母亲愣了愣,说:“那怎么办?”
“你再找找那个道士,问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好吧,我明天就跟他联系……”
第二天,张清兆一起来就听见母亲在给那个道士打电话:“喂,是鸿雁旅馆吗?请找一下203房的老张。”
对方说老张不在房间里。
母亲说:“一会儿他回来,你让他给我回个电话,谢谢了。你说张清兆就行了,他知道。”
放下电话后,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那个道士回电话。
母亲心急如焚,又打电话到鸿雁旅馆,对方说他还没有回来。
母亲等不及了,说:“我去旅馆找他!”
张清兆说:“妈,我去吧,你在家照看王涓。”
母亲想了想说:“好吧。”
鸿雁旅馆离张清兆家不太远,张清兆开着车很快就到了。
这是个半地下旅馆。
张清兆刚要走下去,就看见那个道士背着帆布包急匆匆走上来。
“先生!”他叫了一声。
道士抬头看了他一眼,愣了愣:“你怎么来了?”
张清兆不好意思地说:“昨天我埋那枚铜钱的时候,忘了念口诀了……”
道士不安地朝两旁看了看,低声说:“我帮不了你了,以后再联系吧!”
“你要去哪儿?”
“我已经掐算出来,我要遭难了,必须马上离开这儿!再见!”道士一边说一边急急地走开了。
张清兆傻站着,六神无主地叫了一声:“先生,那我怎么办?”
那个道士突然停住,转过身,低低地说了一句:“只要你记住我一句话,就不会有麻烦——提防小人!”
说完,他转个弯,不见了。
张清兆反复叨念着这句话:提防小人,提防小人……
王涓离预产期还有几天时间。
可能是劳累过度,这两天,母亲总是感到头昏,张清兆就让她先回老家休息一下。
就在母亲回老家的这天晚上,王涓的肚子突然痛起来,开始爹一声娘一声地叫。
张清兆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忙把她扶下楼,上了车,匆匆开向医院。
下雨了,很大。
张清兆忽然有个预感——他和他的孩子,将在这个阴雨绵绵的日子见今生第一面。
他们来到了最近的第二医院,顺利地办理了住院手续,张清兆把王涓扶进了产科病房。
这是个大病房,总共有八张床。
不过,除了王涓之外,只有两个孕妇,年纪和王涓差不多,好像都是农村人。
她们都静静躺在那里。
一个丈夫在给老婆削苹果,一个丈夫坐在床边轻声跟老婆说着什么。
雨打窗子,“啪啦啦”地响。
病房的来苏水味道很浓,还掺杂着一股不好闻的气息。
一个戴口罩的女医生进来了,她来给王涓做检查。她挥挥手,把三个丈夫都赶出了病房回避。
张清兆和另两个丈夫在门外等候的时候,聊了两句。
这两个人的老婆都过了预产期,却没有生产的迹象。其中一个已经打了两针催产素,还是生不下来,主治医生建议她们剖腹产。
王涓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医生打开门,走了出来。
张清兆焦急地问:“大夫,怎么样?”
“还得等一阵子。”女医生说完就走了。
三个丈夫回到病房,各自坐在老婆身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雨一直在下,看来,这“关门雨”又得下一夜了。
另两个孕妇一直很平静,只有王涓隔一会儿叫一阵儿。
她脸色苍白,满脸都是冷汗。
张清兆紧紧抓住她的两只手,安慰着她。
快到半夜的时候,王涓突然叫得更加惨烈,而且把张清兆的手都抠破了。
张清兆跑到病房外,大声喊起来:“大夫!我媳妇要生了!”
女医生马上带着护士赶了过来。
尽管这个女医生也戴着口罩,但是,张清兆还是看得出,她已经不是刚才那个女医生了。
这个医生有个显著的特征——罗圈腿。
张清兆一下想起她来,说:“您是黄大夫吧?”
女医生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姓黄。”同时,大步走进病房。
“您领我媳妇做过B超。”张清兆在她后面说。
“是吗?”女医生一边说一边俯下身,把手探进了王涓的被子。
她每天都在给孕妇做产前检查,不可能记得谁是谁。
她摸了摸王涓的下身,对护士说:“她现在得进产房了。”
张清兆要扶王涓起来,被女医生制止了。她和护士一起,麻利地搀起了王涓,慢慢走出了病房。
产房在楼道的顶头,和王涓的病房隔四五间屋子。
张清兆不放心地跟在后面。
产房挡着一个天蓝色的门帘,上面写着“免进”两个字。
在女医生撩开那个门帘的时候,张清兆朝里看了一眼,只看到一个素净的屏风,接着那门帘就放下了,随后产房的门也关上了。
王涓的叫声似乎一下遥远了。
张清兆不安地在门外踱着步,又紧张又激动,手心攥出了汗。
楼道顶头是一扇窗子,雨声不紧不慢地响着。楼道的灯坏了很多,只有很远的一个灯亮着,那微弱的光照过来,很暗淡。
过了一会儿,老婆的叫声又渐渐小了,终于听不见了。
门开了,那个护士走出来,淡淡说了句:“还得等一会儿。”然后就朝值班室走过去,高跟鞋发出“咔咔咔”的响声。
张清兆提起的心又放下来。
他等了一会儿,里面仍然没有动静。
这时候,他突然感到要撒尿。
卫生间在楼道的另一个顶头,走廊空荡荡的,显得很长。他“咚咚咚”地跑了过去。
竟然只有一点尿。
很快,他就从卫生间走出来,刚要走向产房,突然眼睛瞪大了:光线暗淡的楼道另一端,隐约出现了一个人的背影,他穿着一件灰色雨衣,头上戴着雨衣的大帽子,慢慢朝前走,到了产房门口,一闪,轻飘飘地就不见了。
张清兆的心头一冷,快步跑到产房门口,四下看了看,空无一人。
这时候,王涓突然又叫了起来。
他愣了片刻,伸手使劲敲门。
门开了,那个女医生露出头,不满地说:“你要干什么?”
“刚才是不是……进去了一个人?”
“没有!”
“我明明看见了,一个穿雨衣的人!”
“这里面只有我一个值班医生!这是产房,没有我同意,任何人都不可能进来!”说完,她“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张清兆怀疑自己看花眼了。
也许,穿雨衣的人是哪个孕妇的家属,他走进了相邻的哪一间病房。
可是,产房旁边的几个病房都黑着。
这时候,那个护士跑了过来。
张清兆拦住她,指着那几个黑糊糊的病房问:“护士,这几个病房有人住吗?”
护士停都没停,说了句“没有”,就跑进了产房。
王涓的叫声越来越大,撕心裂肺的。
张清兆听见那个女医生重重地对王涓说着什么,语速飞快,不知道是在安慰,还是在呵斥,还是在鼓励。
张清兆的大脑紧张得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天上响起了一声炸雷,接着他听到了一声脆亮的婴儿的啼哭:“啊——”
雨骤然大了。
张清兆慢慢地瘫软了,倚在了墙上。
王涓挺坚强的,很快她就被医护人员搀扶着走了出来。
她的脸色灰白,冷汗“哗哗”地流淌,就像窗子上的雨水。
张清兆急忙走上前,一边扶住她,一边对女医生说:“大夫,谢谢,谢谢!”
女医生说:“她年轻,生得很顺利。”
“是女孩吧?”张清兆问。
“不,是个男孩。”
张清兆一下有些惊诧。
“看B超是个女孩啊。”
“那是看错了。怎么,你不喜欢男孩?”
“喜欢,生什么都喜欢。”
嘴上这么说,张清兆的心里却感到很别扭。近来,他一直都在做着女孩的设想,现在突然变成了一个男孩,他一下难以接受。
王涓回到病房躺下后,另两对夫妻都羡慕地看着他们。
一阵婴儿的哭声由远而近,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进来。
她刚刚给小孩洗过澡。
“看看你的宝宝吧。”她对张清兆说。
不知道为什么,张清兆有些胆怯。
这是他亲生儿子。
现在,他将见他第一面……
护士把孩子放在王涓旁边,走了出去。
那两对夫妻都凑了过来。
其中一个孕妇说:“长得挺白的!”
王涓弱弱地说:“清兆,你过来看看呀。”
张清兆这才慢慢走上前。
这个新生儿还没有睁开眼睛,他还在啼哭,脸憋得红红的,挤满了皱纹,还有一些脏兮兮的干皮,像个小老头。
张清兆觉得他出奇的丑。
天上响起了一声炸雷,张清兆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提防小人。
第二天,张清兆就带着王涓和孩子出院了。
母亲是晚上到的。
她接到电话就从老家巴望村赶来了。
巴望村到滨市有五十里路。
老太太见了孙子喜笑颜开——这遂了她的心愿,一进门就开始忙忙活活地为儿媳妇做好吃的。
张清兆有些心神不定,一直坐在阳台上抽烟。
这个婴儿出生不到半个小时就睁开了眼睛,这是很少见的。
当时,王涓睡着了。
这个婴儿吃了妈妈的奶,也闭上了眼睛。
邻床的那个孕妇也睡了。她丈夫穿着衣服躺在一张空床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另一对夫妻没睡,那个孕妇在低低地呻吟,不过不像要生的样子。她丈夫坐在小凳子上,静静抚摸她的额头。
窗外很黑,雨还在绵绵地下着。
张清兆俯在襁褓前,仔细观察这个婴儿,越看越觉得他长相古怪。
他的头发稀稀的,黄黄的,贴在脑袋上。左眼上有一块深色胎记。眉头紧紧皱着,好像对什么事情极不满意。
他对什么不满意呢?
天上冷不丁又响起了一声炸雷,这个婴儿在雷声中突然睁开了眼睛!
炸雷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张清兆吓得后退了一步。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那个醒着的丈夫看着他,愣愣的,他身后是黑糊糊的窗子。
突然他笑了,笑着问张清兆:“你怎么了?”
张清兆掩饰了一下,说:“没什么。”
他想,也许这个婴儿是被雷声吓的,才睁开了眼睛……
他又朝前凑了凑,发现这个婴儿正直直地盯着自己。
新生儿的眼睛是不聚焦的,只能看清很近的地方,可是,张清兆却感到,这个小孩的眼睛炯炯有神,甚至很锐利。
他又一次慢慢地朝后退了退。
这双黑亮的眼睛竟然直直地追着他看过来。
张清兆一直退到另一张床前,终于避开了这双眼睛,坐下去,开始发呆。
他又想起了那个穿雨衣的人。那个背影太眼熟了,他慢腾腾地走在黑暗的楼道里,突然一拐就无声地进了产房……
接着,老婆就生下了这个丑丑的婴儿。
而那个女医生却说,产房里根本没有进来过任何人!
这个婴儿很奇怪,他只是生下来哭了一阵子,然后就不哭了,一直到今天,他始终没有再哭一声。
而且,他也只是睁了那一次眼睛,接着,他就一直闭着双眼。
王涓甚至以为他死了,伸手摸他的鼻子,呼吸很正常。
早晨,张清兆说,昨晚他看见小孩睁眼了,王涓和母亲都不信。
母亲说:“你一定是太累了,在医院里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
张清兆知道,他不是在做梦,他清楚地记得这个婴儿的眼神,也清楚地记得邻床那个年轻的丈夫突然笑起来的样子。
母亲来到了阳台,对他说:“吃饭了!”
他说:“我不吃了。”
“不吃不行!你昨晚一夜没睡觉,再不好好吃饭,非垮下去不可!”
他只好揿灭烟,跟母亲进了屋。
红枣炖鸡汤,还有黄灿灿的油饼。
他和母亲在客厅里吃,王涓在卧室吃,卧室的门半开着。
母亲一边吃一边说:“清兆,你得给孩子取个名儿。”
张清兆说:“我水平低,取不出来,让王涓取吧。”
王涓在卧室里吃得满头大汗,她一边唏溜唏溜喝鸡汤一边说:“还是你取吧,查查字典。”
那个婴儿躺在她身边,无声无息。
张清兆今天还没有看他一眼。
他在客厅问:“他还睡着?”
王涓伸头朝襁褓里看了看,笑了:“醒了,嘴还动呢。”
“睁眼了吗?”
“没有。”
母亲说:“我想了一个名字——昨夜一直在下雨,干脆叫雨生吧。”
听了这句话,张清兆抖了一下。
现在,他一听到雨这个字就莫名其妙地害怕。
他发觉,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