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周德东-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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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这句话,张清兆抖了一下。
现在,他一听到雨这个字就莫名其妙地害怕。
他发觉,笼罩在他头上的某种宿命味道的厄运总是跟雨有关。
那天,他遇到那个穿雨衣的古怪乘客,就下雨。
他到火葬场去,在停尸房里见到那具拿着钱的死尸时,也下雨。
那张石膏脸突然出现在他车里的那天,还下雨。
而这个小孩出生的夜里,他见到一个穿雨衣的人钻进了产房,又下雨……
“张雨生——怎么样啊?”母亲问他。
“挺好的……”张清兆说。
王涓似乎不太满意,她说:“小名叫雨生,大名以后再说吧。”
吃完早饭,张清兆下了楼,在附近找到一个公共电话。
他收到了郭首义的一个传呼,想避开家人,给他回个电话。
“郭师傅,是我。”
“哎,我知道那个人是干什么的了!”
张清兆知道郭首义在说那个被撞死的人,他镇定了一下自己,说:“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数学老师。生前,他总是独来独往,没有任何喜好。”
张清兆怔忡了一阵子,又问:“他叫什么?”
“冷学文,今年三十一岁。”
张清兆今年正巧也三十一岁。
“郭师傅,昨天我老婆生小孩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显然让郭首义一下没反应过来,他愣了愣才说:“恭喜你……男孩女孩?”
“男孩。”
停了停,张清兆说:“郭师傅,我想见你一下。”
“哦,你还有事吗?”
“我想跟你见面聊一聊。”
“我下班才能回城里。”
“几点?”
“七点多吧。”
“那好,八点钟我在第二医院旁边的骨头庄饭店等你。”
“好吧。”
天黑了。
张清兆借口出车,离开了家,来到了骨头庄饭店。
他不能把他对这个孩子的怀疑对王涓讲,也不能对母亲讲。
现在,他只能对一个人说,这个人就是他偶然认识的天天和死尸打交道的郭首义。
幸好还有个人可以倾诉,否则,张清兆非疯掉不可。
郭首义来了。
他换上了一身西装,显得年轻了很多,简直看不出是火葬场看尸体的人。
张清兆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北大荒酒。
郭首义坐下就说:“一点小事而已,你太客气了。”
他以为这是张清兆的一种答谢。
张清兆顺水推舟地说:“应该的。”
然后,他给郭首义倒上了酒。
“你怎么不喝?”
“对不起,我开车。”
郭首义点点头,也不勉强,一个人喝起来。
张清兆不喝也不吃,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郭首义似乎察觉出张清兆的神态有些不对头,就问:“又发生什么事了?”
“是一件更恐怖的事……”
“你说。”
“我老婆生孩子之前,我上卫生间了,出来就看见一个穿雨衣的背影闪进了产房……”
郭首义不再吃了,张大了嘴巴。
张清兆无助地看着他,说:“我觉得,我生生世世都无法摆脱他!”
郭首义的眼睛眯起来,打量了张清兆半晌,突然说:“你老实告诉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你撞死的?”
张清兆苦笑着摇摇头,说:“从现在起,我已经当你是我的朋友了,我不可能对你撒谎,我绝对没有撞过人!”
“那我就不明白了,他为什么就缠上你了呢?”
“我哪儿知道!”
郭首义似乎担心沾上晦气,他放下筷子,不太自然地说:“兄弟,我喝好了吃好了,谢谢你。我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了……”
张清兆隔着桌子拦了他一下:“郭师傅!”
郭首义停住了,说:“你干什么?”
“你还得帮帮我!”
“我怎么帮你?”
张清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兄弟,你记着,要是不做亏心事,就不怕鬼叫门。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郭首义快步走开了,消失在饭馆外的黑暗中。
看来,他还是不太相信张清兆没有撞人。
张清兆呆呆地站在那里,感到更加孤单,更加恐慌。
结账时,他忽然想起了口袋里那张百元人民币——这张钱就是那个穿雨衣的人给他的,现在他该把它花出去了。
他记得他把这张钱单独放在了牛仔裤的左后兜里,可是,他一掏却掏出了两张五十元的。
他急忙把那两张无辜的五十元钞票放起来,又掏右后兜,摸出了那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递给了老板。
老板是个老太太,她接过钱仔细看了看,警觉地说:“你给我换一张吧。”
“为什么?”张清兆说。
“不为什么。”
张清兆有些恼怒了:“这不是钱吗?你为什么不要?”
老太太眯着眼睛反问:“你不是有五十的吗?为什么不给五十的?”
饭钱不到五十元。
没办法,张清兆只好沮丧地把那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收回来,装进了右后兜,又掏出一张五十的给了她。
这天夜里,张清兆回到家,王涓睡了。
母亲正在卫生间轻手轻脚地洗尿片子。
“孩子哭了吗?”张清兆站在卫生间门口问母亲。
“没哭,挺省事的。”
“……睁没睁眼睛?”
“睁了,睁了两次。”
张清兆松了一口气。
“孩子挺健康的,你放心吧,我一直在观察他。”
房子小,母亲睡在卧室里,照看王涓和孩子,张清兆就睡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
他在沙发上悄悄躺下来。
他太累了,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蒙中,他似乎看见母亲洗完了衣服,又喝了一杯水,然后关了灯,轻轻走进了卧室,把门关上了。
房子里黑黑的,安静极了。
不知道是哪里的灯光远远地照进房子来,隐约可以看到客厅里一些家具的轮廓,显得极其诡异。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下雨了,雨点很大,打在窗子上,“啪啪”山响。
他似乎预感到了某种不祥,变得警觉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好像有动静,慢慢转过头,看到卧室的门无声地打开了,等了一会儿,却没见有人走出来。
他有些害怕,抬起脑袋朝脚下看了看,一下就呆住了——地上模模糊糊有个很小的人,正朝防盗门走去!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雨衣!
张清兆的头发一下就竖起来。
他看见的只是这个小人的背影。从身高上看,他绝对是个婴儿,但是他走路却是成年人的姿态,就像一个大人被缩小了一样。
他走到门口,伸手开锁。
对于他来说,那防盗门的锁太高了,他捣鼓了半天都没有打开。
张清兆盯着他,脑海里反复响起道士说的那个词:小人!
他猜测,这个小人会慢慢转过身子来……
果然,小人放弃了,但是,他没有转过身子来,而是一步步地退向了卧室。
张清兆真想大吼一声,但是他没有这个胆量,只是死死盯着他,连大气都不敢喘。
终于,小人退回了卧室,把卧室的门轻轻关上了。
张清兆一直没看到他的脸。
房间里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妈——”
他终于喊出来,把自己喊醒了,“扑棱”一下坐直了身子。
卧室的灯亮了,母亲大声问:“怎么了?”
他愣怔着,不知道说什么。
母亲又问:“清兆,你怎么了?”
张清兆说:“孩子……没事吧?”
“你吓死我了!他睡得好好的。”
“啊,那就没事了,睡吧。”
张清兆一边说一边躺下来。
母亲嘟嘟囔囔地关了灯。
张清兆再也睡不着了。
他突然想到:应该验验这个小孩的血型。
第二天,张清兆早早就出车了,来到了第二医院的大门口。 几辆经常在这里等活儿的出租车都在,司机们正站在一起闲聊。
张清兆下了车,也凑过来。
他挑起了有关血型的话题。
其中一个很瘦的司机叫孟常,年龄小一些,还没有结婚,他女朋友在第二医院当护士,他对血型什么的很有研究。
张清兆问他:“我是A型血,我老婆是O型血,我家小孩应该是什么血型?”
孟常毫不犹豫地说:“不是A型,就是O型。绝不可能是B型或者AB型。”
另一个司机开玩笑说:“你打听这个干什么?是不是怀疑小孩不是你的种?”
张清兆笑笑说:“滚蛋。”
又呆了一会儿,张清兆就驾车离开了。
他开向了火葬场。
在路上,他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悲凉:每个人都在忙碌,都在奔走,其实每个人都是在走向火葬场,走向那个恐怖的火化炉,没有任何人能够逃脱……
八里路很快就到了。
火葬场大门口还是停着两辆面包车,司机坐在车里冷冷地望着他。张清兆知道,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别人休想抢夺。
今天火葬场大院里的人多了一些,多数人都披着孝,白花花的一片,他们或者匆匆奔走办手续,或者三三两两站在那里说着话,表情肃穆。
哪家丧主正在礼堂里和亲人遗体告别,传出低缓的哀乐声。
那些叫美人蕉的花还开着,极其艳丽。
张清兆来到停尸房,发现那个铁门锁着。
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到一个人好像是工作人员,就走上去问道:“请问,郭首义在吗?”
那个人指了指远处的一座小楼,说:“他好像在思亲楼。”
张清兆刚刚走到那座小楼跟前,郭首义正巧走出来。
他看到张清兆愣了愣,哑哑地说:“你又来干什么?”
张清兆说:“郭师傅,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教师的家在哪里?或者,你把他家的电话告诉我也行。”
“你要干什么?”
张清兆低低地说:“我越来越怀疑我家那个小孩不对头……”
郭首义叹了一口气,说:“我告诉你吧,这个教师一直没结婚,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他父母家呢?”
“他死了后,他父母都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尤其是他母亲,精神恍惚,前言不搭后语,特别可怜。上次我去他家给你打听那些情况,对那老两口撒谎了,说我是他们儿子的同事,老太太抓住我的手就哭……人都死了,我们再不要去打扰他的家人了。”
“可是,他一直都在纠缠我!”
郭首义想了想,说:“还是我去吧。你想问什么?”
“他的血型。”
“干什么?”
“我要看看,他和我家那个小孩的血型是不是相同。”
“不知道他验过血没有,我试试。”
“你最好再给我搞一张他的照片……我想看看他到底长的什么样子。”
“这个不容易。”
“你帮忙帮到底,尽力吧。”
郭首义问:“你家小孩是什么血型?”
“不知道。我是A型,我老婆是O型,我听人说,他应该是A型或者O型。”
“你明天早晨给他验一下。”
“好。那谢谢你了,郭师傅。”
“别谢了,你走吧。”
张清兆转身走出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喊住郭首义,问了一句:“‘思亲楼’是什么意思?”
郭首义说:“就是放骨灰的地方。”
很晚的时候,张清兆才开车回到家。
他进了门,对王涓说:“刚才我在第二医院门口见到了那个黄大夫,她让我们明天把小孩抱回产科做个体检。”
母亲担心地问:“有什么事吗?”
张清兆说:“没事,人家是负责任。”
然后,他又对王涓说:“你不用去,我和妈去就行了,很快就回来。对了,大夫说,明天早晨不让小孩吃奶。”
夜里,张清兆依然睡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
半夜时,刮起了大风,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忽远忽近,一直不绝,却始终没听到大人哄他的声音。
早晨,张清兆醒来,匆匆洗漱完毕,就催促母亲快点动身。
母亲把小孩包好,抱在怀里,跟张清兆下了楼。
“妈,他昨晚是不是哭了?”
“他安安静静睡了一夜,没哭哇!”
张清兆没有再说什么。
到了医院,张清兆停好车,从母亲怀里接过孩子。
“妈,你在车里等我。车门坏了,你看着车。”
母亲点了点头,说:“你小心点啊!”
走进门诊楼之后,张清兆低头瞟了怀中的婴儿一眼,那冷冷的眼神一点不像一个父亲,就像看路边一条脏兮兮的小狗。
这个婴儿不哭不闹,静静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他脸上的皱纹似乎少了许多,不过仍然很丑,像一个古怪的动物。
张清兆越看他越生疏,丝毫找不到血缘相连的感觉。
大清早,医院里没几个人。张清兆挂了号,来到儿科,让医生开了一张验血的单子,然后到收费处交钱。
他站在窗口前,把手伸进牛仔裤的右后兜,摸出了那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同时他又下意识地低头看了那个婴儿一眼。
他的眼睛依然闭着。
张清兆把钱从窗口递进去。
收费员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敲了一阵子,看了看张清兆手上的钱,说:“哟,对不起,我这儿现在换不开,你拿一张小面额的好吗?”
张清兆恼怒地说:“这么大的医院换不开一百块钱?”
“实在对不起,我们刚刚上班,要不你等一下吧——下一位!”
张清兆不想抱着这个婴儿等下去,他气呼呼地掏出了两张十元票,把钱交了,然后来到化验室。
有几个人在等着验血。
排队等待时,张清兆再一次低头看了这个婴儿一眼。
他还在睡着。张清兆用被角把他的脸盖上了。
终于排到他了。
那个矮个子护士看了看他怀中的婴儿,又看了看张清兆,有些担心地嘀咕了一句:“这孩子太小了吧……”
他说:“没关系,你来吧。”
护士一只手拿着柳叶刀,一只手小心地拉过了婴儿的手指。柳叶刀和婴儿的手指比起来,显得很粗大。
张清兆真切地看到,刀尖还没有挨到婴儿的手指,他突然睁开了眼睛。
张清兆打了个冷战,把眼睛望向了别处。
过了一会儿,护士直起身来,说:“完了。”
张清兆转过头来,那婴儿正静静地看着他。
他竟然没有哭。
采完了血样,张清兆用药棉轻轻捏着婴儿的手指,护士说:“十分钟之后到窗口取化验单。”
张清兆就抱着他出去了。
婴儿一直在襁褓里看着他,黑亮的眼睛一眨都不眨。张清兆不再看他,快步走出门诊楼,来到车前,把他交给了母亲。
“没问题吧?”母亲问。
“没问题。”
“你还去干什么?”
“你等一下,我还得去取点东西。”
张清兆转身回到了门诊大楼。他在大厅里转了一圈,看看表,时间快到了,就走向了化验室。
他的心突然“怦怦怦”地跳起来,越朝前走跳得越厉害。
到了化验室窗口,他和另外几个患者一起挤着翻看化验单,终于找到了。
他看了一眼,目瞪口呆!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血型:AB。 AB。现在已经清清楚楚地证明了,这个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