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木锡镇-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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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叔叔说,你身体不好,他说的是你的眼睛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垂下了头。
“我的视力到了晚上就不好。”我低声说。
“怎么不好?”
“就是看东西有点累。”我的口气有点不耐烦了。
现在,真希望她立刻打开门离开。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的残废样,可是她却向我走丁过来。我感觉她离我很近,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但是她一直没说话,我的四周被沉默所笼罩。
“你不想跟我握手吗?”不知过了多久,她说。
她想跟我握手吗?她朝我伸出手来了吗?我曾经多希望能跟她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接触,哪怕是用我的衣服碰碰她的衣角也会令我如痴如狂,可是现在,她想跟我握手,我却对此全然不知。刹那间,我想不顾一切地伸出双手在空中狂抓,假如她的手还在等着我的同应,我能抓住它的。但是我很快就抑制住了这种冲动,因为她又说话了。
“狄亮,那个电话是你打的吗?”她问道。
“不是。”
“狄亮……”
“惜言,你不要听谷平乱说,我什么都没做过,没打过什么电话,我……”我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一个温暖柔软的身体附在我身上,那重量是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我曾在梦境里掂过她的分量,但现实与梦境总有差距。在梦里,她很重,快把我压垮了;而在现实中,她却轻得像羽毛,她的双臂环住我的脖子只是轻轻一拥就松开了。
“谢谢你。”她道,她的呼吸近在咫尺。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刹那间陷入了失语状态。我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做过什么,我做过什么,都无关紧要,唯有现在才是重要的。现在,她在我房间里,她拥抱了我,她的手触碰到了我的肌肤,她衣服上的小花则擦着我的手臂。我想,这也许是一生唯一一次机会,我能跟她这样两两相对。
她没立刻走,我想她是在黑暗中,看了我很久才转身去开门的,我真想拼尽全力突破蒙在我眼前的那块黑布,好好看看她,看看拥抱过我的她是什么样子,看看正在看着我的她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最终只能听着她的脚步声离开我的房间,下楼远去。
直到楼下的门被轻轻关上,我才回到床上,打开了收音机。可是,我仿佛又失去了听觉,什么都听不见了。
次日早晨,谷平是在工场的地板上发现我的。
我先是感觉有人在摇我,当我矇矇眬眬地睁开眼睛时,发现他的脸在我的头顶上方,接着一个酒瓶出现在我眼前,“喂,你喝光了整瓶日本清酒。”
我瞅着那个空酒瓶,反应慢了好几拍。
“有整整一瓶吗?”
“有。”
“我的酒量不错吧?”我愣愣地问。
“不,很糟糕,我在里面兑过水了。”谷平冷冰冰地说。今天他没戴眼镜。我发现他裸视的时候,比较像个英俊的花心大少,一旦戴上眼镜,就成了个书呆子。
我虚弱地笑出来。
“谷平,你的前世一定是条掉进陷阱的狼,所以这一世你要用设陷阱的方式报复所有人。你把所有人当做你的猎物,你一定……”
一块热毛巾捂住了我的脸。
“快擦把脸吧!你的脸都肿了。”谷平没好气地说。
“去你的!”我把毛巾扔还给他,随后挣扎着爬了起来,问道:“你昨晚去哪儿了?”我头痛欲裂,只好用一只手捂住我的后脑勺。
“我去县警察局了。他们昨晚要开碰头会,让我也去,这我都跟你说了,谁叫你把收音机开得震天响。”他横了我一眼。
我不说话。本想今天一早就把他赶走的,但不知为何,当他好声好气地跟我说话时,我就不好意思再提这事了。
“还生气吗,”他又问。
他好烦。我不理他,转身去了厨房,在那里我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脸的确肿得厉害,嘴唇也有些发紫,想不到平时很少喝酒的我,一旦豪饮就会变成这副狼狈相,我决定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谷平在厨房门口看着我洗脸,眼神怪怪的。
“你看我干什么?”我回头瞪了他一眼。
“你怎么啦?为什么喝那么多酒?”
“不要你管!”
“是不是程惜言来过?”
我再次产生要把他轰出我家的冲动,不过当他不识趣地又问了一遍这句话后,我的怒气却烟消云散。我相信什么事情都瞒不住谷平的。
“对,她来过。”
谷平戴上眼镜,脸上并没有显出惊讶的表情。
“她怎么说?”
我把她对我说的关于我父亲的信息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他非常感兴趣地听着,听完之后,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妙啊,你父亲跟王海南还有这样的对话。”
我很高兴他没有深究别的,对话转向了我父亲。
“我也没想到。你觉得她说的这些有用吗?”我问道。
“现在不好说,得调查过之后才能知道。等会儿我们要去找一下信文,昨晚她没在镇上,去县里看朋友了,她对我说,今天早上会同来。”谷平看了下腕上的手表,说:“现在快九点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
“我让她帮忙打听你父亲最后打给眼科专家的那个电话是什么号码。”他解释道。
经他提醒,我才想起这件事来。
“那我们马上去找她吧。”我急切地说,现在我最关心的莫过于父亲的行踪。
“别急,等你换完衣服吃完早饭再说。”
“还吃什么早饭啊。”我不耐烦地说道。我只是觉得得换件干净的衣服,因为整夜滚在工场的地上,我的衣服已经脏得不行了。
等我换好干净的牛仔裤和衬衫,谷平已经等在摩托车旁了。
“去旅馆你也骑它?”我很纳闷。
“我今天要去的可不止旅馆。我昨晚托人在县电视台登了一则认猫启事,今天已经有消息了,所以我等会儿还得去见一个人,”他骑上了摩托车,“如果你忙着赶工,见过信文后就自己回来吧。”
认猫启事?我不太明白,不过我很清楚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昨晚的记忆太深刻了,我怕自己会在清醒的时候想得更多,所以赶紧骑到了他的车后座上。
“见过林小姐后,我跟你一起去县里。”我说。
“好的。”他拍拍我的手臂,笑道。
林小姐在房间等着我们。她的脸色不好,一看见谷平就说:“叔叔打给专家的电话号码我已经弄到了,就是这里的电话,时间大概是二十一日下午两点左右。”
“这里的电话,是哪里?”我插嘴问道。
林小姐看看我,又把目光转向谷平。
“就是这家旅馆的电话。一定是从旅馆的某个房间打出去的,但不知道是哪部分机。”她神情焦虑,话里还带着几分歉意。
“别急,我们委托电话局的人再查一查,也许很快就会有消息。”谷平安慰她,随后又拉开了门。
“你去哪里?”林小姐问。
“找薛宁。”
他走出了房间,我连忙跟上了他的脚步。
我们敲了好一会儿,薛宁才出来开门。今天的她看上去比昨天更显憔悴。她没有化妆,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类似睡衣般的长袖外衣,头发乱七八糟、脏兮兮地粘在脑袋上,眼睛红肿,神情委顿,一看便知,不久前她曾经痛哭过。
“什么事?”她开口问我们,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
“想问你几个问题。”
她站在那里,似乎一开始想拒绝,但随即又打开了门。
“随便吧,你们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我无所谓!”她一边说,一边走到沙发旁边,想从烟盒里找烟,却发现烟盒已经空了,于是烦躁地将空烟盒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这时我发现,她的床上摊着几张旅游地图和一张火车时刻表。
“你认识狄元庆吗?”谷平开门见山地问。
“狄元庆?”
“就是本镇的警察。”
“不以识。怎么啦?”她心不在焉地答道,开始东张西望地找东西。当终于在沙发旁边的地上找到她的拎包后,她急不可待地从包里摸出一包烟来,拆了包装,从里面抽出一支放入嘴里。
“他失踪了。有人看见他在失踪前跟你丈夫有过接触。”谷平坦率地说。
“是吗,”她点上香烟,优雅地吸了一口,忽然把目光转向我,“喂,他说的本镇警察,姓狄的,是不是你老爸?”
“对,是我爸。”我老实地答道。
“哈哈哈哈……”她瞅着我,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王太太。”
“你跟他长得像吗?”她又问。
我没说话。
她又笑起来。
“王太太。”谷平再次提醒她回答问题。
“对不起,我真的忍不住,想不到警察也会失踪,这算什么警察啊,干不了就不要干嘛……哈哈哈哈,笑死人了。”她又浑身颤抖地大笑起来。如果不是谷平继续提问,我真想冲上去给这个臭女人一个耳光。
“我们查到,狄元庆曾经在失踪前一天跟你丈夫在米团店里说过话,”谷平打断了她的笑声,冷冷地说道,“在他失踪的当天下午两点左右,他曾经从这家旅馆打出过一个电话。当时住在这家旅馆的客人只有四位,楼下的林小姐,你和你丈夫,还有隔壁的‘陆小姐’。当时‘陆小姐’还住在楼下。”
薛宁的脸沉了下来。
“我不认识这个所谓的警察。”她夹着香烟,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
“你丈夫呢?”
她耸了耸肩。
“我怎么知道他认识哪些人?”
“你从来没见过狄元庆?”
她摇了摇头,转眼间,情绪似乎再度滑入低谷。我看见她嘴唇四周的肌肉形成了一个向下弯的弧线,整张脸似乎都在往下掉,而当她情绪不佳时,她脸上的斑点和皱纹就越发明显了。
“请你回忆一下,二十一日那天你们都去了哪?”谷平对她的情绪视而不见。
她闭上了眼睛。我看见她的嘴像个没牙的老太婆那样朝里瘪了进去。
“王太太。”
“够了。”她轻声道。
“王太太。”
“我操你妈!”她忽然丢下那支抽了一半的香烟,从座位上跳起来,凄厉地吼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已经说了,我不认识他!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是我的丈夫失踪了!我才是受害人!我凭什么要回答你们这些破问题!警察失踪关我屁事!他的死活又关我屁事!老实说,像他这种无能的警察活该去死!我现在只想知道,我丈夫在哪里!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她将她的箱子倒扣在地上,里面的衣服、化妆品、土特产、香烟和各类旅游地图散落一地。
“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她低头望着那堆杂物,又抬起那张已经完全变形的脸,瞪着谷平,“我都找过了,可就是找不到!你知道他在哪里吗?他在哪里……”
她赤着脚站在地上,衣衫不整,眼神呆滞,看起来很像电视里的精神病患者。我想也许不久之后,就能看见她披头散发地在街上傻笑了。想到这里,我咧嘴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她的眼睛像鹰一样朝我盯过来。
“他一定是抛弃你去找别人了。”我说。
“你说什么?你这个小瘪三!”她两眼发直地瞪着我。
我知道我已经打到了她的命门。在她侮辱完我的父亲后,我终于也可以报复她一下了。现在父亲失踪了,我不怕她再去投诉了。我决定再给她致命一击!
我迎向她的脸,感觉那就是一个刚从土里挖出来的未曾削皮的土豆,上面坑坑洼洼满是小洞。“因为你实在是太丑了。他早就不想再看你了。”我说得很慢,相信她能听得清清楚楚。
说完之后,我还报以微笑,心里从来没这么舒坦过。
“啊,小亮,你真是冷酷无情。”离开旅馆后,谷平说。
我不否认,有时候我是很冷酷。因为我从小就明白我不是生活在童话里。当我拥有一个梦想的时候,冰冷的现实总会在某个时候把它打得粉碎。
“谁叫她这么说我爸。”我若无其事地为自己辩解。
“你说完那句话,我看到她的眼睛都直了。”
“活该!”
“不过,你有没有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
“什么?”
“她跟前几天不一样了。最初报案的时候她很冷静,但昨天和今天,她看上去真的很着急,好像已经快崩溃了。”
这倒是真的。最初报案的时候,她的情绪看上去跟今天完全不同,我还记得她身上的香水味和她精心化妆的脸。
“按理说应该倒过来的。”我听到谷平说。
“什么倒过来的?”
“一般来说,都是报案的时候非常着急,等时间一长,情绪慢慢得到平复,对失踪者的命运也有了心理准备,就没刚开始那么着急了。所以这不是很奇怪吗,她跟别人正好相反。”
我承认薛宁的情绪波动是在这几天开始越演越烈的,但我不明白这究竟跟王海南的失踪有什么关系。
“可能她本来以为王海南不是真的失踪,以为他只是出去玩几天,马上就会回来的,但等了几天他都没回来,这才意识到,他是真的失踪了,所以才开始真急了。”我认为这是唯一的解释了,但谷平却不置可否。
“不知道,也许吧。你有没有看见她床上的旅行地图和火车时刻表?”
“我看见了。”
“你觉得她看这些东西是想干什么?”
“可能是在找王海南的下落吧。”
“如果她对王海南的行踪一无所知,翻旅行地图和火车时刻表,就等于是大海捞针。”
“难道你认为她知道到哪里去找王海南?”我已经听出了谷平的潜台词。
“我想她至少是隐瞒了某些事,”谷平语调深沉地说,“我觉得该去查一查她的手机通信记录和她那所学校的经营状况了。到日前为止,我们对她的了解还不够多。”
在我很小的时候,也养过一只猫。它是外婆送我的10岁生日礼物。
因为它看上去样子有点呆,所以我给它取名木头。
它刚来我家的时候,只有三个月大,长了一身软绵绵的金黄色的毛和一对充满好奇的大眼睛,我一看到就喜欢上了它。后来,它就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形影不离,一起玩耍。我还让它跟我睡在一起。我从来没想过它能活多久,总是固执地以为它能陪伴我到老。我想,假如有一天我变成一个纯粹的瞎子,木头会陪我的;没有人喜欢我不要紧,至少木头是喜欢我的。
但是有一天。它像往常一样跑出家门去溜达,就再也没回来。等我再看到它时,它已经奄奄一息,尾巴断成了两截,整个腹部的器官全部裸露在了外面。邻居说,有辆路过的车从它身上碾了过去。他们叫我快去收拾它的尸体,然后把街道扫干净,因为猫尸让人恶心。当时我在气头上,便跟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