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道三痴.雅骚-第1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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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眼皮下眼珠子在滑动,穆真真抿唇无声笑了笑,心道:“又把少爷吵醒了。”
——在船上,每次早起时无论她怎么轻手轻脚,都会把少爷吵醒,而且少爷很细心,要么闭着眼睛,要么侧身向另一侧,待她系好衣裙后起身整理床铺时才会伸个懒腰装作大梦初醒的样子,这样她就不用躲在被窝里穿衣裙了。
……
应该差不多了吧,张原听到钥匙清脆碎响,那串钥匙穆真真除了夜里睡觉,平时都挂在腰间小囊里,管家婆似的。
张原展臂蹬腿,伸了个大懒腰,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个青布裙包裹着的结实丰圆的臀,垫在臀下的是不曾扭曲的双足,脚背贴地,脚趾微微蜷曲着,那丰腴的臀稍稍抬起时,能看到脚心皱起的纹络,还有脚掌边缘厚厚的茧——
这堕民少女听到少爷伸懒腰,扭身回头,莞尔一笑,说道:“少爷醒了——”手里还在叠着那床薄薄的线毯,叠得整整齐齐。
穆真真那样跪坐着扭身向后的姿态煞是动人,腰背曲线扭着扯着,衣袖也皱褶横斜,好似极富力和美的雕塑——
张原双手垫在脑后,笑道:“我要学画,把真真画下来。”其实很想伸手过去在这翘臀上拍上一记,可以想象得到有多么清脆爽手——
穆真真见少爷目光在她腰臀后背逡巡,不禁羞涩,赶紧移膝转过身来,说道:“澹然少奶奶就会画呢,少爷怎么不向少奶奶学画?”
张原道:“忙不过来——以后让澹然小姐给你画一幅像。”
穆真真心里欢喜,想起昨日王微画莲,便道:“少爷,那王微姑也画得极好,昨日画了一枝并蒂莲,婢子虽不会欣赏,也觉得好看。”
张原“哦”了一声,坐起身来道:“王微姑是陈眉公的弟子,自是能诗善画的,她画并蒂莲做什么?”心道:“思春了?”
穆真真道:“王微姑的侍童在湖边采来的并蒂莲,含苞欲放呢,王微姑就对着那并蒂莲画,很快就画好了。”一面说,一面穿上布履,又道:“少爷要看那画吗,婢子这就去要过来?”
张原笑道:“谁有你起得早,这天都还没大亮呢——真真陪我去湖那边走走,这里竟有并蒂莲,真是稀奇。”
穆真真答应一声,伸手将枕边的小盘龙棍拿起来。
几个船工都还没起来,昨夜酒喝多了的张岱、张萼就更不用说,美梦正酣,泊在一旁的范文若的小船也是无声无息,曦光中,这流入薛淀湖的漕河水面上有一层薄雾,天色微明,隔岸花木、人家隐隐约约。
穆真真布上跳板,张原上了岸,伸手折了一截柳枝,将柳枝一端放在嘴里慢慢嚼,穆真真见了,赶紧回舱去取了牙粉和布巾,用一个小竹篮提着,跟在少爷后面。
沿漕河往下走出半里,就是薛淀湖,这时天色明亮了一些,湖中犹有雾气,靠左边那片浅滩上的芦苇丛有淡绿色的小花穗,微风徐来,水波不兴,山色空蒙,景致清新,张原放眼一望,岸边湖中,渺无人迹,也没看到哪里有荷花,便找了一处石岸,掬湖水刷牙洗脸,然后练了两遍太极拳——
穆真真这时也洗漱毕,从竹篮里取出小盘龙棍,在少爷赞赏的目光里抖擞精神练起来,棍影,变幻夭矫,正练得起劲,忽然收了盘龙棍,说道:“少爷,有人过来了。”
……
“饶命——饶命——”
“不要老叫饶命,已经饶了你鸟命了,叫‘微姑,晨起好’,叫啊,叫‘微姑晨起好’”
这是那只黑羽鸟和薛童的声音,薛童耐着性子教了几遍,那鸟一声不吭,薛童便道:“微姑,这是只傻鸟,丢了吧。”
张原心道:“王微也来了,这女郎也起得早。”
“你捧着瓶子,我来教它说话。”
这是王微的声音,娇柔脆嫩如黄莺,面对面时因为被其丽色所摄,对她说话的声音印象就不深,这时隔着芦苇和柳林,听来让人神气一清,好似晓风清流——
那薛童恐吓那鸟:“好好跟微姑学说话,不然我吃了你——”
“饶命——”
这声“饶命”倒是叫得应景,薛童哈哈大笑,笑声突然一收,看到张原和穆真真了,赶紧鞠躬道:“张相公早。”
女郎王微手里提着一个细竹编的鸟笼,一边慢慢地走,一边教那鸟叫“微姑——微姑——”,听到薛童叫“张相公”,放低鸟笼,见张原坐在岸边一块大石头上,正笑吟吟望着她。
“介子相公早。”
王微将手里鸟笼一并交给薛童,轻盈盈向张原福了一福,又道:“真真早。”
张原站起身,作揖道:“王姑娘早。”
王微白齿轻咬下唇,说道:“张相公,就称呼小女子王微或者王修微,可好?”
南京曲中旧院习俗,婢仆称呼曲中女郎为“娘、姑娘”,外人则称曲中女郎为“小娘”,所以王微听张原叫她“王姑娘”,当然要纠正,却又不愿张原叫她“小娘”,便让张原直呼她的名字,她姓王名微,字修微,号草衣道人——
张原“哦”的一声,却问:“我听眉公称呼你为王冠,又是何意?”
王微面色微红,轻声道:“那是奴家小字。”
小字好比乳名,一般是长辈或者关系亲密的人才会称小字。
张原道:“那我就称呼你王修微吧。”看到薛童手里的那个瓷瓶,瓶中插着一枝荷花,含苞待放,正是并蒂莲,喜道:“真有并蒂莲啊,快要绽放了。”
王微看着那枝并蒂莲,又横了薛童一眼,说道:“可惜童子无知,摘了下来——也不知养在瓶中能绽放否?”
薛童道:“微姑别骂我,我带微姑再找这并蒂莲去。”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托着瓷瓶,往东岸快步走去。
王微跟在后面,走过张原身边时,含笑问:“介子相公要一起去看看吗,小童说那边有一片荷花。”
张原道:“好。”与穆真真一起跟着王微、薛童沿湖东岸而行。
走了数丈地,湖风吹来,张原就已嗅到荷叶、荷花的清香,拜前年眼疾所赐,张原的嗅觉和听觉要较常人灵敏一些——
转过一排柳树,但见荷叶田田,绿盖细梗,那粉白、酡红的荷花点缀在青青荷叶间,挨挨挤挤,无风自摇。
薛童指着离岸很近的一枝折断的荷梗道:“微姑,我昨日就是——”
鸟笼里的黑羽鸟突然引吭叫了一声“微姑”,薛童起先还没回过神来,喝道:“不要插嘴。”随即惊讶道:“啊,这鸟真会说人话哎!”逗那黑鸟道:“再叫一声——微姑。”
那鸟就真的叫了一声“微姑”,把薛童喜得抓耳挠腮,连声道:“有趣,有趣。”
张原仔细看那鸟,说道:“这象是黑翎椋鸟,俗名黑领八哥,不过学说话说得这么清楚的倒是罕见,应该是养熟调教过的鸟。”
薛童忙道:“这鸟是在湖边打到的,没有主人。”
王微轻笑道:“这鸟起先连叫饶命,倒象是牵涉人命案呢。”
薛童道:“许是遭遇剪径贼人了,主人大叫饶命,被这鸟学了去,既劫了财应该不至于杀伤人命。”
张原看了薛童一眼,这童子十岁出头的样子,说起话来好似老江湖。
王微道:“不要胡乱猜测了,寻并蒂莲去。”
薛童、王微、穆真真便在岸边仔细寻看这一片荷花,张原目力不佳,轻摇折扇,随意看看。
三人找了好一会,哪还有什么并蒂莲,薛童急道:“怎么就没有了呢,待我游到那边去找。”
这时天色已大亮,东边天空红光透出,一轮红日要升上来了,张原道:“别找了,这并蒂莲是异种,可遇不可求——盛些湖泥在瓶中,蓄水插花,这并蒂莲或许也能绽放。”
薛童依言盛了一些湖泥在瓶底,灌上湖水,将含苞的并蒂莲插在瓶中,瓶水溢出,湿了衣衫,一手托瓶,一手提鸟笼,跟着张原、王微往回走。
穆真真挎着竹篮,见薛童两手不得空,怕他一失足,打碎了这只高腰青瓷瓶,便道:“我帮你拿瓶花吧?”
薛童却摇头道:“不用。”看着穆真真竹篮里的小盘龙棍,问:“穆姐姐练这棍吗?”
穆真真“嗯”了一声。
薛童还想再问,却又闭了嘴,神情专注地一手提鸟笼,一手托瓷瓶,走得很稳当。
走在前面的王微问张原:“介子相公,小女子听说你与燕客相公要赌李雪衣,是何讲究?”
张原笑道:“玩笑话而已。”
王微却认真道:“介子相公要见李雪衣何难,李雪衣是我姐妹,善鼓琴清歌,容貌更是端丽无俦,到了金陵,我为介子相公引荐如何?”说这话时,目光盈盈,一瞬不瞬看着张原。
张原含着笑,说道:“那就有劳了。”说这话时,也看着王微,王微抿着唇,不动声色,两个人一时都不说话,无言同行几步,忽然一起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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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四章 难求一夕欢
朝阳升上山巅,光辉照耀大地,漕河水路顿时红火热闹起来,往来的舟楫好似突然从水底浮现,忙忙碌碌穿梭不停,这朱家角镇有松江最大的米市,熙熙攘攘利来利往的大多是贩米的商船——
范文若立在舟头,看着张原和那曲中女郎王微走了过来,笑道:“介子贤弟,一早就与红颜知己散步谈心去了吗?”
张原哈哈一笑:“范兄好酒量,昨夜把我兄弟三人都灌醉了——范兄,请到这边船来,我们这就开船,去贞丰里。”
王微面若桃花,向范文若施了一礼,轻提袍裾,先上船去,张原候在岸边,等范文若一起上船,一面吩咐来福赶紧去镇上店家多买些瓜果酒食来——
一刻时后,三橹浪船悠悠驶出漕河,范文若的那条小舟跟在后面,一大一小两条船要横穿薛淀湖,经急水港至贞丰里,水路大约二十里,一个时辰就能到。
辰时初,二船驶入湖中央,范文若与张原、宗翼善立在船头观赏湖光山色,清风拂拂,甚是适意,但见四面空阔,风平浪静,水平如天,景色之佳不输于杭州西湖,浩渺幽静更胜西湖——
宗翼善道:“薛淀湖水甘甜,又名甜水湖,试取湖水烹茶如何?”
张原道:“待我大兄张宗子醒来再烹茶吧,大兄是茶道大师,水质优劣,一品便知。”
张岱、张萼宿酒未消,犹在酣睡。
穆真真拿着一幅画过来道:“少爷,这便是王微姑画的并蒂莲,少爷不是说要看吗,婢子向王微姑讨来了。”
张原接过画,与范文若、宗翼善一起欣赏,宗翼善道:“虽是没骨画法,但墨色浓淡间有骨鲠,颇得陈眉公真传了。”
范文若现在已知宗翼善身份,能为董其昌代笔的人书画修养当然不低。
张原问:“翼善兄,你以为眉公的书画比董玄宰如何?”
宗翼善迟疑了一下,说道:“应在伯仲之间,眉公苍逸,董公秀润,各擅胜场。”
张萼打着哈欠出来了,听张原等人在议论董其昌的书画,便道:“董其昌的书画现在没人要了,其实这书画大多求个名气,即我绍兴,比董其昌画得好的人多得是,只是功名不显,画得好也白搭,只能局促乡里。”
张萼这话还是说得颇有见地的,华亭人赵左,作画师法沈周,笔墨苍劲,善作大幅,就是因为没名气,只能给董其昌代笔来养家糊口,世人真懂得书画的不多,尤其是那些暴富后要附庸风雅的商贾,买画只看人不看画,听说是董其昌的书画就趋之若鹜,上百两银子都舍得,没名气的画得再好也不要,那赵左署自己名字的画作卖不到一、二两银子,不署名,交给董其昌,董其昌题上几个字,盖上印章,就有人以上百两银子来求,然后董其昌给赵左五两代笔银,赵左还要感恩戴德——
见到王微画的并蒂莲,张萼喜道:“花开并蒂,妙!妙!”又道:“这画卖给我了,真真,你帮我去问问王微姑,这画要多少银子?”
穆真真去而复回,说道:“三公子, 王微姑说这画不卖,她要自己留着。”
范文若笑道:“画上并蒂莲,画下人成双,这画当然不肯随意卖了,也许某日会将画白送于某人。”
张岱也已起床,过来看王微的这幅画,夸赞画得好。
张萼道:“我自去问王微姑,定要让她将这画送与我。”走到王微那个舱室,门虚掩着,推门往里一看,见王微正在食粥,便笑问:“王姑娘,你那并蒂莲着实画得好,可肯赠送给我?”
王微放下筷子,用绢帕拭了拭嘴,起身含笑道:“我与燕客相公打个赌,燕客相公若赢了小女子,那画就尽管拿去。”
张萼道:“好好,你说。”张萼极喜与人打赌。
王微道:“我与燕客相公对弈一局,燕客相公若赢了,那幅画就送给燕客相公。”
昨日上午张萼与王微对弈了两局,张萼两战皆败——
张萼瞪起眼睛道:“那你这画岂不是等于说要送给我弟介子了,你下棋下不过介子吧。”
王微笑道:“若是介子相公来,我就不与他赌棋,我与他赌弹琴吹箫,我总是不肯输的。”
张萼回到船头向张原等人说起,范文若笑道:“要这女郎送并蒂莲画只怕很难,除非是她倾心之人,不然的话她与你赌女红、赌厨艺,你总难赢她——她假母马湘兰已去世,这女郎便是幽兰馆之主,很是自由,上回有一汪姓徽商,愿以白银千两求一夕之欢,被她拒绝。”
张岱听周墨农说过,南京旧院曲中女郎,多是老鸨的亲生女儿,老鸨怜惜倍至,遇有佳客,任其留连,不计钱钞,而伧父俗贾,女儿不喜的,也任由女儿拒绝不见,若是假母,当然就没那么爱惜了,所谓“娘儿爱俏,鸨儿爱钞”就指的是假母,但听范文若所说,王微的假母马湘兰痴情且有侠气,在旧院有“侠妓”之称,就算马湘兰未过世,也不会逼迫王微——
张萼翻白眼道:“这些曲中女郎很会耍性子啊,就没人仗势欺她?”
范文若道:“曲中名妓多与名士交往,一般人还真欺不了她,即如这王微,不说她是陈眉公的女弟子,归安茅公子也是护花人。”
张萼皱眉道:“什么毛公子、皮公子?”
张岱道:“是归安茅元仪茅止生吧?”
范文若道:“正是。”
张岱点头道:“茅止生也是官宦世家、名门之后,与我有点交情,去年杭州乡试时我与他同一考场,他也落第了,此人喜读兵书,颇有大志。”又对张原道:“介子,你读的《唐宋八大家文抄》就是茅止生祖父茅坤编辑的,茅坤是嘉靖年间古文名家。”
张萼问范文若:“范兄,这么说王微姑倾心于那茅止生了?”
范文若笑道:“许是茅生多情,王微尚未有意,燕客兄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