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道三痴.雅骚-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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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数日,范珍、詹士元二人一天两次来到张原府上为张原诵读《春秋经传集解》,一天读两卷,有时读完一卷,时候尚早,张原便向范、詹二人请教一些经义疑难——
读书而能提问,那就表示书读懂了,会思考了,而更让范珍、詹士元惊异的是:少年张原提问时引用经传原文,随口朗朗而诵,竟很少有错漏的字句!
除了请教经义,张原还向范、詹二人询问一些时事、政令、风俗、生计——
清客上接官僚士绅,下接贩夫走卒,见闻多、阅历广,与他们交谈,可以了解很多书本上无法了解的事,这正是张原所需要的,原来的那个张原年龄小,比较懵懂,知道的事情太少,现在的他虽然对晚明的历史大事件比较了解,什么“萨尔浒之战”、“晚明宫廷三大案”、“阉党与东林之争”……但纸上得来终觉浅,历史的长河是由小事情一点一滴汇聚起来的,如果不能充分了解身处的世界,又如何能在这个非常时期左右逢源,乃至脱颖而出?
范珍恰是健谈的人,谈掌故、说见闻比念书有趣,詹士元虽然谈得不多,但说出来的都颇精辟,比如“命运低,得三西”,是说山西、江西、陕西三地不好做官,山西、陕西土地贫瘠,民风剽悍,抗税之事时有发生,而江西人多地少,出外谋食的人多,两京十三省,算命、看相、堪舆的都是江西人,收不到他们的税——
听詹士元说到三西,张原不禁想道:“陕西的李自成、张献忠这时也差不多出生了吧,这两大煞星似乎还是同龄人。”
……
这日傍晚,范、詹二人为张原读完一卷书出来,绕到后面准备经由三拱石桥回西张,却见张萼指挥工匠在拱桥下搭建一个竹亭,说是这里凉快,在亭子里读书、下棋惬意——
范珍、詹士元面面相觑,只要来一场暴雨,这石桥三拱就都要过水,竹亭就会被水冲走,这简直就是往水里丢银子啊!
可张燕客张三公子就是这性子,他想做的事一刻也耽搁不得,只求畅一时之快,银钱在所不惜。
“老范——老詹——”张萼唤道。
范珍、詹士元二人赶紧走到桥下,拱手道:“燕客公子有何吩咐?”
张萼手摇折扇,问道:“两位给张介子读书,读得可好?”
范珍道:“甚好,介子少爷聪慧过人,过目不忘,不对,是过耳不忘。”
“哦,张介子何时有这么聪明了!”张萼翻了个白眼,意似不信,问:“所读何书?”
范珍答道:“《春秋经传集解》,已读完第十卷。”
张萼点点头,却道:“明日上午你们两位不要去给他读书,我去,嘿嘿。”
……
六月二十二,节气已过大暑,三伏进入中伏,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张母吕氏天一亮就带着大丫头伊亭还有张大春、张彩父子去城外田庄监督佃户缴纳麦租,宅中除了张原、武陵、兔亭外,还有张彩之母和厨下的两个老年仆妇,总共就只有这么几个人,与西张的婢仆成群是没法比的,但在东张八户中又算得上富足了,东张有些人家连婢仆都没有一个,洗衣做饭全要主妇自己动手。
小奚奴武陵一早就将书房洒扫除尘,整理得窗明几净,服侍少爷用过早餐后,他自己匆匆喝了两碗米粥和一块糖糕,便去门前等候范、詹两位先生。
绍兴官绅富户的宅第大门外还有墙门,或六扇,或四扇,用细花篾簟,钉上鎏锡钉,十分华美,而寻常民户只在大门前围一道竹篱,开两扇柴门,武陵就倚在柴门边等,等了半个多时辰没看到范、詹两位先生来,看看日影,差不多是辰时末了吧,难道范、詹二人今天有事不来了?
武陵刚想进去向少爷说一声,却见三公子张萼头戴方巾,身穿簇新的湖罗衫,手摇折扇,摇摇摆摆地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俊俏书僮。
“小武——”张萼叫道:“你家奶奶去收田租了是吧?”
武陵应道:“是。”
“介子呢?”
“少爷在书房等着听书。”
张萼笑了起来:“可怜见的,眼睛坏了就只有整天坐在屋里,没人给他念书就只有发愣。”
他身后的俊俏书僮也“嗤”的一声笑,赶紧伸手捂着嘴。
武陵小声争辩道:“我家少爷眼睛已经好了。”
“好了吗,还戴不戴眼罩?”
“还戴着呢。”
“那就是没好。”张萼回头看了那俊俏书僮一眼,使了个眼色,对武陵道:“我自进去读书给你家少爷听,你不用跟着侍候,我嫌你笨手笨脚的。”说罢,带着那书僮进去了。
武陵冲张萼的背影瞪眼,心道:“说我笨,你更笨,我家少爷蒙着眼睛下棋都能赢你,哼。”
对那个走起路来扭扭捏捏的书僮,武陵发自内心地鄙视:“肯定是个撅臀邀宠的娈童,哎哟,不妙——诸天菩萨、各路神仙,保佑我家少爷不要被三公子带坏了,千万保佑啊。”
……
张原早起练了两遍简化版的太极拳,虽然拿定了主意要当书生,但健身还是要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要不得,现在是养眼的时候,练太极拳正合适。
母亲和伊亭去田庄了,武陵在门前等詹、范两位先生,这内院只有他和兔亭两个人,那小丫头走路极轻,像猫似的,以张原现在的耳力都几乎听不到她的动静,但只要叫一声“兔亭,”那小丫头很快就会从门边探出脑袋来问:“少爷有什么吩咐?”
脚步声从过厅一路而来,张萼叫道:“介子,介子——”
免亭怯生生的声音:“三公子,我家少爷在书房。”
张原走到书房外,拱手道:“三兄你怎么来了?”
张萼过来碰了碰张原的手肘,笑道:“今天由我来给你念书听,我念得比詹、范他们好。”
张原料想张萼不会老老实实给他念书,却也不惧张萼捣鬼,道:“那好,有劳三兄了。”听张萼身后还有一人,淡淡的脂粉香,问:“三兄还带了谁来?”
张萼道:“一个书僮,你以前没见过的。”
张原不再多问,进到书房坐下,武陵递上两杯香茶后退出去,担心张萼捉弄他们少爷,在廊下听了一会,听到张萼开始念书了,这才放心。
第七章 白昼读禁书
张萼念书念得极快,不停歇一气将《春秋经传集解》第十一卷念了二十页,“啪”地将书丢在书桌上,喘气道:“好累,好热。”
张原道:“三兄先歇会,喝口茶。”
张萼喝了两口茶,摇着折扇说道:“专念一本书太无趣,我今日带了一本书来,包管你听得如痴如醉。”
张原微微一笑,问:“什么书,谁写的?”
张萼不答,却问:“还记得袁石公吗,公安三袁的老二,三年前路过山阴还来拜访过我大父——你年幼,肯定不记得了。”
张原道:“我记得,袁中郎,大名士。”穿越晚明不知道袁宏道那简直就是《鹿鼎记》里平生不识陈近南——
张萼“啊哈”一声:“你还真记得啊,那我告诉你,这书便出自袁中郎之手。”
张原记得袁宏道四十来岁就去世了,便问:“袁中郎还健在吗?”
张萼道:“死了,前年死的,寿仅四十三岁,少年时花天酒地淘虚了身子骨,所以夭寿。”
十六岁的张萼这么评价着袁宏道,却不想想他自己娈童美婢、暴殄天物比年少时的袁宏道还荒唐。
张原心道:“可惜,袁宏道就死了,我原本还指望他提携一把呢。”
既是袁中郎所著,以张萼的性情应该是喜欢袁中郎的《觞政》或者《瓶史》,《觞政》谈饮酒,《瓶史》论插花,这两本书张原曾经随便浏览过,若能再听张萼读一遍,那就能记住了,既然要走读书科举之路,那么文人士大夫的这些雅趣都要学一学,否则没有共同语言会显得格格不入,要改变,必先融入——
张原道:“那就请三兄为我读一读袁中郎的大作。”
“此书字数极繁,我先挑一段念给你听,竖起耳朵仔细听哦,这等奇书不是寻常人看得到的——”张萼清咳一声,翻书轻响,开始念道:
“过了两日,却是六月初一日,天气十分炎热。到了那赤乌当午的时候,一轮火伞当空,无半点云翳,真乃烁石流金之际。有一词单道这热:祝融南来鞭火龙,火云焰焰烧天空。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红炉中。五岳翠干云彩灭,阳侯海底愁波渴。何当一夕金风发,为我扫除天下热。这西门庆近来遇见天热,不曾出门——”
张原听到“西门庆”三字,不禁轻轻“咦”了一声。
张萼便问:“怎么?”
张原道:“没怎么,三兄继续。”
张萼续道:“这西门庆近来遇见天热,不曾出门,在家撒发披襟避暑,在花园中翡翠轩卷棚内,看着小厮每打水浇花,只见翡翠轩正面栽着一盆瑞香花,开得甚是烂漫。西门庆令来安儿拿着小喷壶儿,看着浇水。只见潘金莲和李瓶儿家常都是白银条纱衫儿,密合色纱挑线缕金拖泥裙,李瓶儿是大红焦布比甲,金莲是银红比,唯金莲不戴冠儿,拖着一窝子杭州撵翠云子网儿,露着四鬓,额上贴着三个翠面花儿,越显出粉面油头,朱唇皓齿——”
读到这里,张萼抬眼望着张原道:“怎么样介子,这等描写可算得如在眼前否?”
张原道:“果然是精到的好文字。”
张萼道:“我再挑一段惹火的读给你听,就是西门庆和那李瓶儿——”压低声音念道:
“西门庆见她纱裙内罩着大红纱裤儿,日影中玲珑剔透,露出玉骨冰肌,不觉淫心辄起,见左右无人,且不梳头,把李瓶儿按在一张凉椅上,揭起湘裙,红裤初褪,倒掬着隔山取火干了半晌,精还不泄。两人曲尽于飞之乐,不想金莲不曾往后边叫玉楼去,走到花园角门首,想了想,把花儿递与春梅送去,回来悄悄蹑足,走在翡翠轩槅子外潜听。听够多时,听见他两个在里面正干得好,只听见西门庆向李瓶儿道:‘我的心肝,你达不爱别的,爱你好个白屁股儿’——”
张原指节叩击红木桌:“好了,不要念了。”
那个脂粉香的书僮吃吃的笑。
张萼则是大笑,说道:“怎么,是不是浑身燥热,按捺不定了?”
这个年代的少年人,看到稍微露骨一点的两性描写就冲动得不行了,这是因为没有苍老师的启蒙啊,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张原笑道:“还好,还能克制。”
张萼神秘道:“介子,你可知这是什么书?你若说得出书名,我输你一个美婢。”
“啊!”那脂粉书僮叫了起来:“不行不行,公子不要——”
“闭嘴。”张萼喝道,语气凶狠:“欠揍是不是。”
那书僮打扮的美婢顿时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张萼暴虐无比,对待随侍、婢仆稍不如他意,就拳脚相加,打得满地打滚,没人敢解劝。
张原摇了摇头,他不想再和张萼打赌,都是同宗兄弟,没必要,也胜之不武,上次赢张萼是为了希望有人念书给他听,养眼期间他只想好好听书,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张萼硬要送上门找虐,那也只好成全他——
就听张萼诡笑道:“此婢年方十七,白皙苗条,颇有几分姿色,就像我方才念的那两句‘粉面油头,朱唇皓齿’——怎么样,介子,赌不赌?你说得出书名,我就把她送你当贴身侍婢,你也十五岁了,也懂得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了吧,嘿嘿,此中妙处难与君说哦,试试便知。”
张原忍不住想笑,好比一个初中生在他面前卖弄,说道:“你要和我赌,只说你想要我做什么,至于我赢了要什么,那应该由我说。”
“好。”张萼收拢折扇在左手虎口一击:“你说,凡我所有,随你要什么。”
张萼绝不信张原会知道这书的书名,市面上也没有这书的雕印本,他手里的这卷是袁中郎的手抄本,袁中郎借给了南京工部主事谢在杭,谢在杭又借给他大父张汝霖,他是从大父枕边偷出来看的,张原看过什么书他是一清二楚,绝不可能知道这部书——
张萼心里得意地想:“张介子肯定会说这是《忠义水浒传》,因为《忠义水浒传》里也有西门庆和潘金莲,介子水浒也没读全,这回定上了我的圈套,哈哈。”
张原道:“三兄先说说赢了想要我的什么?”胜券在握的感觉真不错。
张萼道:“两件事,一是把你得到的象棋秘谱送给我,二是以后在我面前依旧不得戴眼罩——”
张萼对上回下象棋输给张原耿耿于怀,认定张原是得了某本象棋秘谱才棋艺大进的——
“对了,”张萼补充道:“还有一点,介子,我不喜欢你现今和我说话的这种神态语气,这点你得改,不然我会发火的。”
原来的张原是跟在他屁股后面转的,语气带着巴结和羡慕,现如今呢,戴个眼罩,说话不紧不慢,对他毫无敬意,这不行,得改。
“行。”张原一口答应:“我输了,象棋秘谱肯定交出来,眼罩也从此不戴,至于神态语气若有不对,三兄可以随时呵斥我。”
张萼大乐:“不错不错,就是要这态度——现在该你说了,你赢了想要我的什么?”心里道:“介子这蠢货,定然是认为这书是《忠义水浒传》了,还这么一副笃定的样子,装什么智珠在握的神仙啊,嘿嘿,很快就有好戏看了,快哉,快哉。”
第八章 宿慧
酷暑天气,还是上午就已经闷热难当,不远处投醪河岸的高柳鸣蝉沸沸盈耳,蝉们有时会不约而同地一静,静得让人耳朵颇感不适。
张萼满脸油汗,“哗啦哗啦”地摇扇,突然把扇子朝那书僮打扮的美婢怀里一丢:“给我扇凉。”
那美婢双手执扇,卖力地为张萼扇风,虽然张萼喜怒无常,有时会发脾气打人,但西张富贵,即便是婢仆也是脸上有光,若输到东张为婢,那脸可丢光了,而且要吃苦受累,东张的婢女可是要洗衣做饭的,看那个伊亭就知道了,洗衣洗得手脱皮。
“嗯,燕客公子一定不会输的,不会输的。”这美婢使劲这么想。
张原倒是不怎么出汗,心静自然凉嘛,他在考虑赢张萼什么东西——
“喂,介子,说啊,你想要我的什么?要不除了这个美婢之外我再加白银三十两,如何?”张萼催促道。
张原开口了:“我说对了书名,既不要美婢也不要银子,只需三兄以后对我言听计从,而且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在我面前你的那些公子脾气一丝也不要有,我会呵斥你的。”
“你!”张萼勃然大怒,猛地站起身来,气得呼呼喘气。
张原端坐不动,摸到折扇,轻轻摇起来。
张萼怒喘片刻,突然哈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