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道三痴.雅骚-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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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原起身叉手道:“山阴张原拜见邱公公。”
邱太监见钟太监这般夸赞这少年,自然也是笑颜相向,跟着夸奖几句,就听钟太监道:“这位张公子精于赏鉴,咱家是请他来看看咱家收藏的这些案头清供和书画名帖有没有赝品,邱公公也一起看看。”
张原拿起一个玉雕弥勒,说道:“邱公公请看,这是吴中治玉名家陆子冈雕琢的玉佛,工艺精湛,栩栩如生。”
邱太监哪知道什么陆子冈,点头道:“好玉,刻得也好。”
张原又拿起一个宣德炉道:“宣德炉色分五等,以藏经纸色最佳,钟公公收藏的这一宣德炉就是藏经纸色。”
邱太监道:“不错,不错,这直脚炉结实好用。”
钟太监见邱太监似乎对这些不感兴趣,便道:“还是来看当世两大名家的画作吧,陈眉公和董翰林的名作,这幅是董翰林的《孤烟远村图》,邱公公以为如何?”
邱太监看了看,说道:“董翰林咱家认得,字写得好,画得也好。”为了显示自己有见识,又道:“只是这画上方空白太多,再添一个三英战吕布最佳。”
钟太监和张原对望一眼,一时无话可说。
第一百三十三章 敢送太监春宫册
要在《孤烟远村图》的留白处画上三英战吕布,董其昌若是知道了非气吐血不可,钟太监这才醒悟带邱乘云来他书房是大大的错误,邱乘云只爱银子,只是既然到了书房,不给邱乘云一些中意的东西总不太好,想了想,笑道:“邱公公,来这边,咱家给你看一件好东西。”对张原道:“张公子不要过来,少年人看不得。”
张原心知这两个太监要去看淫书淫画了,道:“两位公公请便。”
钟太监领着邱太监到书房内室,从书箧里取出一本装裱精美的画册,题签为“十荣图”,展开一看,却是栩栩如生的连环春宫图,一共十幅,每幅一个姿势,笔墨流畅,描摹精细,画上男子与妻妾嬉闹,极尽香艳旖旎,刻画不俗,有欲有情,交合之际,男女眉目传情,那男子似在说着调情话语,女子仰身扳腿承受,颊映桃红,让观者血脉贲张——
邱太监两眼发直,连声道:“这个好,这个好,这个比董翰林那个好。”
钟太监心道:“这话让董翰林知道了,想必又要吐一口血。”说道:“这也是名家所绘,仇英仇实甫——”
算了,不多说,反正邱乘云也不知道仇英是谁,向瞎子抛媚眼没意思,钟太监道:“这是咱家费了一百两银子从某巨家富室处仗势购得的,若不是咱家,那富室还不肯卖,既然邱公公喜欢,咱家就割爱相赠。”
邱乘云大喜,连声道谢,这几年给他送礼的人很多,书画古玩也有,却没人敢送他春宫画,这好比送丑女明镜、送没脚的人鞋子,摆明了是恶毒讥讽,但钟太监送他春宫画则无妨,大家都是太监,不存在讥讽,只是好奇探讨而已。
邱乘云将春宫册子《十荣图》藏在怀里,与钟太监两个笑呵呵出来了,钟太监道:“邱公公,好戏要开演了,楼船声伎等候多时了——张公子,陪咱家一起游湖听戏。”
邱太监已走出书房,却又止步道:“钟公公,那幅董翰林的画也送给咱家吧,董翰林是千岁爷的老师,这画咱家要一幅。”
钟太监无奈,只好把那幅《孤烟远村图》也送给邱乘云,就不知道邱乘云会不会让人在画卷留白处添画上刘关张战吕布?
……
张原与小景徽她们前几天游西湖乘的是六丈长的湖船,“湖山浪迹”豪华宽敞,但与今日钟太监宴请邱乘云的这艘楼船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这艘楼船长十二丈,上下三层,就仿佛把一座精美楼阁搬到湖里来一般,楼船极尽豪奢,明槛绮疏,回廊曲房,最上一层是戏台,歌童曲伎,曼讴其中,队舞鼓吹,恍如仙乐——
邱太监凭栏观湖,春水碧于天,飞花轻似梦,即便恶俗如邱太监也觉得赏心悦目,连声道:“钟公公,万岁爷还是更宠你啊,派你到这好地方待着,咱家却是穷山恶水的奔波。”
钟太监笑道:“银矿是多要紧之处,万岁爷把邱公公派到那里自是信任邱公公,公公这次回京,万岁爷定然大悦,公公不是进司礼监就是要进御马监,以后还要请邱公公多多照顾咱家。”
司礼监和御马监是十二监中权力最大的两个内官机构,明朝那些有权有势的太监都出自这二监,所以宦官们都削尖脑袋想往这二监钻——
邱太监摇头道:“咱家学问不济,比不得钟公公,回去还得在老地方银作局待着,而且这次运银途中还出了事,被石柱土司马千乘劫了五万两银子去,还不知万岁爷会不会责罚咱家?”
戏还没开演,邱乘云自己就提起马千乘的事了,钟太监看了一眼立在船边的张原,对邱乘云道:“此事咱家也听说了,是石柱土司劫去的,关邱公公何事,公公不过几百人,如何敌得一县土司,听闻马千乘已经入狱,少不得要把银子交出来,邱公公是不会承担罪责的。”
邱太监皱眉道:“那马千乘爱财如命,宁愿入狱也不肯交出银子,所以难办了,五万两银子追不回来,咱家总也有过错的。”
钟太监道:“让重庆、夔州二府派人去石柱搜银便是,难道石柱土民还敢反叛不成?”
这正是邱太监担心的事,他恨马千乘对他无礼,就想勒索马千乘五万两银子,不料马千乘极其固执,明知会入狱也要到云阳来申诉,说道:“这可难说,土民不可理喻的。”
若真逼反了石柱土民,事情闹大,邱乘云诬陷马千乘之事就会败露,当然他邱乘云是会抵死否认的,太监做事往往就是凭一时意气而不顾后果,这时明知有些不妥也要硬撑。
一边的张原开口道:“邱公公,在下前两日在运河边遇到一艘船,船上有好些石柱土兵,听说是要去京城告御状,不知是不是与邱公公有关?”
邱太监已从他老爹口里知道石柱土人追踪到了这里,还威胁他邱家人,这时又听说要去京城告御状,不禁大为烦恼,心里发狠道:“咱家到了京城,就是把五万两银子全送出去,也要压制住那些刁民,你们尽管反叛好了,正好全部杀头。”说道:“咱家等下就去找浙江都指挥使何大人,让何大人派兵把那些土人都抓起来,钟公公,你可要帮咱家说句话。”
钟太监为难道:“这似乎不大妥吧,要抓那些土民,总得有个罪名才行。”
邱太监道:“就说土民想抢劫官银,依咱家之意,要就地格杀。”
张原心道:“这太监丧心病狂,凶残得很。”
钟太监摇头道:“何大人怕是不会做这种事,这若是把这些土民抓起来,石柱那边肯定就要反了,何大人岂肯担这样的罪责。”
邱太监想想也是,他与何大人又没什么交情,人家凭什么给他出死力,当即冷笑道:“那就让他们跟着去京城好了,咱家倒是要看看万岁爷会不会接他们的状纸!”
钟太监道:“罢了,不说那些扫兴的事,几个土人翻不了什么波澜,邱公公咱们一边饮酒一边赏戏。”
这次演的剧目是精挑细选的关汉卿杂剧《感天动地窦娥冤》,酒也是颇为浓烈的徽州白酒,钟太监频频劝酒,邱太监有心事,正好借酒排遣——
张原冷眼旁观,单从看戏的表现来看,这邱太监也并非没有正义感,看到戏台上泼皮无赖张驴儿要下毒害蔡婆婆,邱太监紧张地喊着:“那汤喝不得,有毒。”
看到张驴儿害人不成反害死了自己老父,邱太监是抚掌大笑:“死得好,死得好,活该!”
看到张驴儿诬陷窦娥,贪官要屈打窦娥招供,邱太监也是义愤填膺,一边喝酒一边骂张驴儿、骂贪官——
很多人都这样,与己无关的事能持公断,涉及自己的那就完全不讲理了,邱太监就更典型一些,看戏时他和一般民众一样讲究惩恶扬善、同情主角,完全忘了自己方才说要把那些土民就地格杀有多么凶残!
一出杂剧《感天动地窦娥冤》演了一个时辰,楼船也从白堤到了苏堤,邱太监喝得有些醉了,嚷嚷着叫人痛打演张驴儿的那个净角,钟太监微微而笑,叫人把那净角拖下去打,其实也就是惨叫几声让邱太监听听,又让饰演窦娥的女旦过来向邱公公敬酒——
邱太监醉眼迷离,拉着那女旦的手道:“咱家怜你悲苦,赏你十两银子吧。”便让长随赶紧给银子,出手极是大方。
那女旦又娇滴滴劝了两杯酒,邱太监就东倒西歪了,钟太监亲自来搀他到二层华丽的舱室歇息,一边与邱太监说些石柱马千乘的事,邱太监含含糊糊说着,嘴巴还比较严实,并没有借酒劲说出自己诬陷马千乘想私吞五万官银的事,不过这时他已是迷迷糊糊了——
邱太监睡了差不多两个时辰,醒来时见阳光西斜,已近黄昏了,坐起身时脑袋还有些昏沉,定了定神才记起是在西湖楼船上,抬眼见钟太监负手立在绮窗前,背对着他,便笑道:“钟公公,咱家今日贪杯了,这都快黄昏时候了。”
却见钟太监转过身来,肃然道:“邱公公,你闯大祸了。”
邱乘云愕然道:“钟公公何出此言?”
钟太监摇着头道:“酒后吐真言,你自己把石柱劫银的事都说出来了。”
邱乘云大惊道:“我说什么了?”
钟太监只是摇头,一副我全知道的样子。
邱乘云既懊恼又恐惧,钟本华知道了他诬陷马千乘之事,这可不得了,钟本华是可以直接把奏章送到万岁爷面前的,若钟本华一意要与他为敌,那他处境很不妙——
邱乘云在宫中混了二十多年,虽然不学无术,却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脸色阴晴,心思急转,笑道:“咱家酒后胡言乱语,钟公公莫要当真,哈哈,酒后胡言乱语作不得数的。”
钟太监过来拍了拍他肩膀,说道:“邱公公,咱们是兄弟一般的人,我就是知道了你的事也不会说出来,可你酒后说的那些话并非咱家一人听到,这船上还有好些人都听到了,所以说这事迟早会走漏出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烟柳断肠时
邱乘云下榻穿鞋,穿了几下没穿进去,手脚有些发颤,也许是酒喝多了的缘故,也许是这楼船有点摇晃——
钟太监安慰道:“邱公公莫急,咱们内官自然要齐心协力,这事虽然有点麻烦,但对策应该还是有的。”
邱乘云穿好鞋,“扑通”一声跪在钟太监脚下,声音干涩道:“钟公公,这回全仗钟公公相救了。”这时必须巴结钟太监,太监怕太监。
钟太监赶忙扶起道:“何必如此,咱们混迹宫廷官场,谁没有一个急难,全靠知交好友帮衬,来,坐,咱们好好商议一下对策。”
邱乘云有点气喘,问:“不知都有哪些人听到了咱家的胡言乱语?”
钟太监道:“起先只三、四个,估计现在全船的人都知道了,邱公公你是知道的,人人都是长舌妇,虽然咱家可以严命这些人不可泄漏,但人多口杂,想完全掩盖几无可能,所以还得另外想办法。”
邱乘云心里暗悔,实不该在钟本华面前说起劫银的事,不提那个话头,他也就不会酒后失言,现在有把柄落到钟太监手里,别看钟太监说得好听,若得不到好处,谁肯帮你遮掩,果断落井下石,这世道,他算是看透了,咬咬牙,低声道:“事已至此,咱家也不瞒钟公公,那马千乘藐视咱们内官,所以咱家就要让他识得咱家的厉害,那五万两银子一分不少,这样吧,钟公公三万两,咱家二万两,如何?”
江南三大织造局都是肥得流油的衙门,钟太监不算太贪,比较本分,可若完全不贪也做不成织造局太监,每年得向宫中各权力监局打点,没银子怎么行,清官是做不得的,但开口就三万两这样的巨额贿赂还真是没有过,钟太监心想:“张原给咱家揽来的这事到底是祸还是福?”
“邱公公,咱家说了,咱们是兄弟一样的人,咱家怎么会这样与你分银子,而且这银子分不得,马千乘既真是被冤屈的,他定然没银子交出来,交不出银子那案子就结不了,马千乘就是死罪,马氏世袭石柱土司,若马千乘冤死,石柱土民必反,到时朝廷要征饷派兵围剿,这事总会扯到邱公公头上,咱们受命出京的太监虽说得万岁爷的信任,但眼红盯着咱们的也多啊,到时里外一夹,咱们还有活路吗?”钟太监深为自己如此的雄辩而佩服自己。
邱乘云额头冒汗,钟太监这话说得没错,内官中艳羡眼红盯着他们的很多,一旦外面出事,宫中进谗言的就多了,他邱乘云二十年间在宫中见识可不少,那些头一天还作威作福的太监,第二天就被处死了,处死太监很简单,万岁爷一句话就行,像他这样品级的太监,就是掌印太监也能决定他的生死,不比外官,还要什么三法司审判,像孙隆那样为万岁爷揽财的即使闹出了大事,万岁爷也要包庇,而他这是侵占了万岁爷的五万两银子,到时候平乱又要银子,一旦事发,不用说,肯定是乱杖打死——
邱乘云原本刚愎自用,不把石柱土司的人放在眼里,现在被钟太监这么一说,也害怕了,颤声道:“这可如何是好,钟公公一定救兄弟一把啊。”
“别急别急,”钟太监道:“目下情势还不算太坏,咱家以为,解铃还须系铃人,还得与石柱土司的人商谈一下才好,邱公公这银子还得还他们才能消灾无事。”
邱乘云这时已经完全被动,却还挣扎道:“咱家都向万岁爷禀报过了,说银子让马千乘劫走了,这时交出来不是自打嘴巴子吗,若是这样,咱家宁肯死撑到底。”
钟太监道:“当然不会让邱公公这样自相矛盾,咱家一时也想不好,不如请那位张公子来商议一下,这事他也听说了,瞒不了他,张公子为人仗义,才智过人,不然咱家也不会这么看重他。”
邱乘云这时也只有听钟太监安排。
饱览了西湖美景的张原进来了,向钟、邱两位太监拱手,钟太监便向他问计,张原道:“在下愿为两位公公效劳,可由在下先去石柱土人那里试探,然后再来商议对策。”
钟太监点头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有劳张公子了,那请快去快回吧,咱家与邱公公暂不回衙署,就在这船上等你消息,免得放人上岸,走漏了风声。”
邱乘云也拱手道:“有劳张公子,咱家定有重谢。”
楼船在白公堤靠岸,邱乘云在舱室绮窗内看着张原带了一个小奚奴和一个婢女上岸往运河埠口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