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道三痴.雅骚-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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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识张原,杨石香显得很是愉悦,说道:“张兄来得正好,请张兄助我等一臂之力——”指着不远处的沧浪亭道:“那拂水山房社五子说是来以文会友,其实是为了展现文才,想把我青浦社并入其拂水山房社。”
张原微笑道:“合并成大社也很好啊,同志者众,经常聚会切磋制艺,岂非雅事。”
杨石香笑道:“张兄说得是,在下也想合并大社,却不想他人并我,只想我并他人,若我青浦社把拂水山房社给并了岂不是好。”
张原大笑。
杨石香见张原年少,就把陆韬拉到一边,低声问:“陆兄,你这内弟制艺如何,能顶得上洪道泰吗?洪道泰去华亭未归,我们这边五虎将少了一人。”
青浦社虽说有十余名社员,但岁考常在一、二等的就只杨石香、陆韬、洪道泰、金伯宗、袁昌基五人,要与拂水山房社的人较量八股,当然要由他们五人出场——
陆韬道:“我内弟的制艺在我之上。”
“当真?”
“当真。”
杨石香大喜,他是知道陆韬的人品的,陆韬绰号陆君子,说道:“那好极,就让张公子顶替洪道泰,我们青浦社这次若能并掉拂水山房社,那以后我们编选的时文集子就可行销苏州、松江两府,既可扬名,又有银钱收益。”
其时各地的文社大都有书铺支持,文社成员会揣摩风气写一些流行的八股文编纂成集刊印,时文集子是书铺的畅销书,文社的名气大,该文社编选的集子销量就大,两京十三省数百万的儒童甚至生员就靠阅读这些时文集子来了解制艺的流行新风尚,八股文也讲时尚的,有明一代八股文的内容与体式都在变化中,嘉靖年间的八股文就与万历时的八股文风格大不相同,而现在流行的时文又与万历十五年前的八股文大异,若把万历十五年前会试高中的墨卷放在当下或许会连县试都通不过,这并不是说如今士子的制艺水平远远高出了前辈,而是文体风尚的不同,考官都是受流行风尚影响的,八股文又叫时文就是这个道理,时文,时下之文也——
杨石香家里就开着一个书铺,青浦社日常聚会所需的开销用度都由他出,青浦社诸生的八股集子由他刊刻印行,这些都是优等生员的制艺,所以在本县是卖得不错的,杨石香当然不想青浦社被并了去,而若能反把拂水山房社并过来,由他主盟这两个文社,那他的书铺就要发财了,所以才对张原如此热情——
张原与姐姐张若曦立在芍药圃边低声说话,问知杨石香是开书铺的,张原就明白了杨石香要兼并拂水山房社的用意了,杨石香是想借文社的名声卖书发财,这种想法很实在,张原则不以为然,结社若只盯在银子上那就太没出息了,他要结一个大社,要像现在的东林党那样能够影响朝政,东林党是由在朝官员和赋闲官绅组成的,而他要结的这个大社则以生员为主,晚明生员有几十万之众,顾炎武说晚明生员是一大害,而若能善加引导,影响力肯定是惊人的——
当然,这极难,这还只是一个想法,如何去做还得循序渐进,首先他必须取得生员功名,还有就是要有名声,要有大名声,那么就从今日与拂水山房社的以文会友开始这第一步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 清风明月本无价
青浦社的金伯宗、袁昌基先后到来,杨石香为他们引见张原,相互客气一番,一起上沧浪亭,亭上拂水山房社的五位士人纷纷起身来相见,互道姓名,这五人分别是长洲范文若、常熟许士柔、孙朝肃、华亭金琅之和昆山王焕如,主盟拂水山房社的是范文若,这范文若已经是举人功名,因为前年丧母,丁忧未满,所以没有进京参加今年的会试,范文若家里开着一个大书铺,书铺就叫拂水书屋,是苏州府三大书坊之一。
一个举人、四个廪生,拂水山房社阵容强大,个个眼高于顶,未把小小青浦社放在眼里,那范文若游目四顾道:“这亭子也叫沧浪亭,实在是贻笑大方,不知诸位可曾去过苏州沧浪亭,那一泓清水贯穿、万竿翠竹倒映,真乃人间仙境,这地方实在是拙鄙了一些。”
范文若这么一说,杨石香、陆韬等青浦人都感颜面无光,不过范文若话虽刻薄,但也是实情,苏州沧浪亭确实不是这水仙庙的小园能比的——
杨石香解释道:“此亭原本无名,也不知是哪个好事者悬上一匾叫了沧浪亭,让诸位仁兄见笑了。”
还没开始较量八股文,青浦社这边先就气势矮了一截,主人的优势没有了。
既要扬名,张原当然不甘平淡沉默,而且这个范文若也实在无礼,哪有客人一来就说主人屋宇拙陋的,分明是有意挫折青浦社诸人,当下开口道:“园亭虽美,也要有会赏之人,欧阳永叔有诗云‘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岂不是讥讽。”
拂水山房社五人一齐看着张原,范文若拱手问张原:“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方才杨石香一一介绍过青浦社四人的名字,敢情范文若根本就没注意听。
张原拱手道:“在下山阴张原张介子。”
范文若“哦”的一声,转头便问杨石香:“杨兄,青浦社连外县的儒童也招纳入社吗?”那语气含着讥讽。
杨石香道:“这位张公子是本县陆生员的内弟,乃上月山阴县试案首,补生员是早晚的事。”
拂水山房社的金琅之讶然道:“他便是山阴张介子!”
范文若便问:“金贤弟认得他?”
金琅之向张原作揖道:“久仰张公子大名,今日是第一次见。”
金琅之是华亭人,董其昌次子董祖常被张原踢伤的事在华亭已传扬开来,董祖常是华亭一霸,华亭人对董祖常在山阴挨打是拍手叫好,金琅之也是如此,所以此时一见张原,顿生好感。
张原还礼道:“见过金兄。”
范文若见金琅之对张原这般客气,便有些不悦,心想县试案首也算不得什么,有多少人少年就中了秀才,到老了还是秀才,而他范文若四年前就乡试传捷,这举人的名声和地位岂是秀才能比的,更何况张原还不是秀才,连童生都不是,童生还得通过了府试才能称作童生——
范文若道:“张公子年少有才,我等想见识一下张公子县试时的制艺。”这是探张原虚实,看张原八股文到底作得怎么样,会不会是刚好撞对题才中的案首?
张原道:“范举人在此,在下怎敢冒昧,还请范举人展示制艺,让我等揣摩学习。”张原是要看看范文若的八股文是个什么水平,知彼知己嘛。
范文若哈哈大笑,袖出一卷,说道:“今日以文会友,我拂水山房社五人都带了各自的时文集子来,大家一起切磋吧。”
金琅之、许士柔等四人也取出各自的八股文集,虽都是薄薄一卷,但纸张精良,刻印精美,拿出来给人看很有派头,反观青浦社四人,除了杨石香是石印本之外,陆韬、袁昌基、金伯宗三人都是手稿,是自己装订成册的,与拂水山房社五人手里的文集一比就显得很寒酸了,张原就更不用说,就只三张纸——
范文若忍住没有加以嘲笑,说道:“我拂水书屋为本社二十位社员刻印了专集,刻版保留,以后有新的八股佳作可以添加进去再印,出外以文会友携此一卷甚是方便,也有大社风范,诸位若能加入我拂水山房社,只要制艺好,也能出专集行销大江南北,这对日后乡试也是很有帮助的。”
杨石香有些尴尬,刻印一卷书需工本银十余两,若要雕版精致的话要二十多两,拂水山房社的确阔绰,不是他能比的,说道:“小社也有为社员出集子的预想,一步步来。”
范文若道:“并社之事容后再议,我们先切磋制艺,请贵社哪位仁兄先朗诵一篇自己的佳作吧,我们一起品评。”
杨石香便对陆韬道:“陆兄,你先念诵一篇吧,陆兄去年岁试的那一篇‘君子终无食’就很好。”
陆韬便起身拱手道:“那就由在下抛砖引玉了,在下这一篇八股题为‘君子无终食’——”,清咳一声,从破题开始,承题、原题、起讲到提比,琅琅诵来,到提比时有些记不清,便对着手稿念道:
“是故为仁者,始必有所争于其大,而后必有以及乎其细。辨之富贵贫贱之分,凡皆为大端,而恃大端,遂足成德乎?日用饮食之故,其类甚纤,而其来方于此多也甚密,离合之数,方于此多也,君子亦谨持其隙而已——”
这是提比出股,下面还有提比对股,陆韬还待往下念,那范文若却举手道:“可以了,陆兄这篇就念到这里吧,精华已尽——”
陆韬甚是尴尬,这篇八股文是他的得意之作,正摇头晃脑念得起劲,突然被人打断不让念,真如骨鲠在喉,很是难受,陆韬为人一向良善,少与人争,而且范文若是举人,地位在他之上,只好怏怏作罢。
张原暗恼,这个范文若着实无礼,举人就可以这样盛气凌人吗,便拱手道:“范举人,我姐夫这篇制艺才念到一半,为何就说精华已尽?”
范文若对这个青衿儒童屡屡藐视他的权威也颇不悦,说道:“这提比二股连对仗都不工,再听下去有何意思。”
陆韬面红耳赤,心中虽然不服,却不好申辩,范文若年龄与他相当,但人家是举人啊,六十岁的秀才看到二十岁的举人也得称前辈——
张原可不管什么前辈,说道:“这二股经义暗融,次第清晰,精华逐次展现,至于对仗不工,这是万历年以来八股与古文合流的新风尚,难道范举人看时文是只看八股架子不看文义的吗?”
范文若大怒,一个青衿儒童敢这么和他说话,这还有没有尊卑规矩了,若是在苏州,他立马就要给张原一个耳光,让这后生小子懂得尊敬前辈,这范文若不去想自己无礼在先,他认为自己是举人,颐指气使、训斥诸生是理所当然的,现在一个小小儒童敢这么质问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范文若厉声道:“无知儒童懂得什么!三字经都没读通就敢在这里说什么精华、风尚,把你的县试制艺念给众人听听,我倒要看看你这山阴案首是怎么得来的!”
范文若说话已经毫不留情面,堂堂举人何必对一个小小儒童留情面,当然要大声训斥,若张原是青浦社的人那他还会有所顾忌,毕竟此次来是要拉拢青浦社的,但张原是山阴人,那就正好杀鸡儆猴,借训斥张原来显威——
张原心道:“这范文若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一点涵养都没有,我只争论八股说了几句公道话你就这般咆哮,敢情你不是来以文会友的,你是来耍威风的,这种人简直就是文霸文痞啊。”
张原并不动气,淡淡道:“在下的县试案首是怎么得来的与此次文会无关,范举人若有意清除山阴县的科举弊病,可以去山阴查访并向提学道控诉,今日是以文会友,双方文社各出制艺互相探讨,青浦社这边已经朗诵了半篇制艺,下面应该轮到拂水山房社了,范举人既说青浦社这篇制艺不佳,那就请范举人念诵一篇佳的出来,我等洗耳恭听。”
一边的金琅之暗暗点头,这敢打董祖常的人果然不凡,金琅之并没有与范文若同仇敌忾,他觉得张原虽然对范文若不甚谦恭,但说得有理,八股并不求对仗工整已经是时下风气,看范文若暴跳如雷毫无城府,张原淡然应对却又绵里藏针,两相对比,风度迥异——
范文若傲然道:“好,就让你这儒童见识一下前辈是怎么作八股的——”环视沧浪亭中诸人道:“这是范某四年前乡试时的首艺,范某能中式凭的就是这一篇。”当下在亭子正中来回踱着方步,朗诵他的乡试首艺墨卷“大畏民志”,这是他的得意之作,不用看手中文集,踱着方步越念越大声,似乎声音越大文章就越妙——
张原坐在亭边,双目微翕,侧耳倾听,静心强记,他要给范文若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第一百四十四章 欺负痛了
张原与青浦社、拂水山房社诸人在沧浪亭上论艺争辩时,张若曦和穆真真就在水仙庙小园的芍药和海棠间流连,张若曦一边赏花一边问穆真真话,问这堕民少女是怎么投在她张家门下的?
张大小姐和张原少爷一般的平易可亲,穆真真心中欢喜,便从大善寺卖果子被喇唬追着跑说起,张原少爷怎么帮她脱险、怎么找到三埭街让人抓走了喇唬、又出钱请鲁医生治好了她爹爹的黄疸病——
张若曦听穆真真三拳两脚就打倒了几个喇唬,奇道:“真真你会武艺啊?”
穆真真含羞点点头。
张若曦道:“难怪小原会带你出来,你会武艺的。”侧头瞅着这堕民少女雪白的脸颊和红红的唇,那微微眨动的睫毛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美得奇异,穆真真身材高挑,大脚轻捷,只是这种畏怯的羞态,让人很难想象她有武艺能打人——
张若曦想起一事,低声问:“真真,告诉我,小原欺负过你没有?”
穆真真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少爷怎么会欺负婢子呢,少爷对婢子很好很关照。”
张若曦抿唇微笑,穆真真没明白她的意思,也不好直接问,便开玩笑道:“那肯定是因为你会武艺,小原才不敢欺负你,不然就欺负了。”
穆真真起先含笑道:“怎么会,少爷不会欺负婢子,若婢子做错了事,少爷要责罚也是应该的——,”正这样说着,可不知怎么突然想到如果少爷也像那些喇唬那样给她白眼侮辱她欺凌她,那她怎么办?
这样一想,心如刀绞,别人欺负她她不会伤心,如果连少爷也欺负她那她就觉得眼前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心痛得要抽搐,穆真真很少流眼泪,这时眼泪却夺眶而出——
“啊。”张若曦慌了,赶忙安慰道:“别哭别哭,快别哭了,小原还是欺负了你是吧,把你欺负痛了是吧,唉,这个人,我还以为他变得乖巧了,怎么还是这么莽莽撞撞——”
穆真真却又破涕为笑,想想自己真是没道理,少爷哪里欺负她了,害得大小姐误会,等下说不定会责备少爷,忙道:“大小姐,少爷没有欺负小婢,真的没有。”
张若曦纳闷了,问:“没欺负你那你哭什么?”
穆真真难为情道:“婢子是想起少爷对婢子好,感动得哭了。”
不知为什么,张若曦倒被穆真真说得脸红起来了,岔开话题道:“我们到亭边看看他们说些什么,好像在念八股了,哦,不是青浦社这边的人在念,是苏州人,拖着苏州腔呢。”
两个人走到沧浪亭边一看,亭上是两社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