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乱:风月栖情-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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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须他人惜赏,由我独自妖娆,吞吐芳华无限。
持一把最寻常的油纸伞,蹬一双最寻常的羊皮小靴,我缓缓走出院门,三个月来不曾踏出一步的青衿馆院门。
守住院门的侍卫正站于值房前避雨,突见我走出来,张了张嘴,不知该拦阻还是该行礼,相视着一脸的手足无措。
“带我去见安亦辰。”我平平淡淡地吩咐,眼睛在他们面颊一滑而过,骄傲尊贵一如我该有的身份,不容他们有丝毫置疑。——即便不是秦王妃,我还是衔凤公主;至于大晋所封的祥仪郡主封号,随了和安亦辰的交恶,早被我视若尘土。
他们虽是派来看守我,但我正妃之位尚在,要见的又是安亦辰,他们岂敢轻易开罪?何况我相信自己出身皇家的气势,也足以迫得他们除了从命别无他法。
“是……是!”四名侍卫应着声,一面擦着汗水,一面纷纷拿伞随到我的身侧,果然不敢多问。
果然,不一时,刚步向前院,已有一名侍卫奔来,向我身后随着的侍卫轻声道:“王爷在书房见客呢,恐怕……”
他偷眼觑我,而另两名侍卫显然也没主意,仓仓皇皇跟在我身边。
我只作没有听见,一步一步,稳稳向前走着。即便微腆着小腹,我依然脊背挺直。又一道闪电将雨幕劈开,显出那几名侍卫的脸色已十分苍白。他们不敢阻止我,却不知道安亦辰见到我,又会作何反应。懒
惊雷声中,那名侍卫怯怯道:“夕姑姑下午去找过王爷,王爷将她逐出书房了,到现在还在书房前跪着……这样的大雨里……”
夕姑姑一去未回,侍卫们也猜得到我是因夕姑姑而去,只盼将夕姑姑被逐之事说出,我能死心而回。
我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抬眼望着再亮的闪电也无法完全照亮的暗黑天空,嘲讽而笑。
这就是安亦辰对当年夕姑姑两次相救的报答。
他的仁义,原也不过尔尔。
书房,已在眼前。
高大轩阔的门窗内,灯火通明,隐有笑语传来,夹在隆隆的雷声中,格外刺耳。
汉白玉的石阶,正泻着从屋檐源源而下的水,小溪般向下冲着,冲向就跪在石阶下的夕姑姑。虫
夕姑姑那单薄的身影,已经摇摇欲坠;两名当日曾伺侯过我的侍女正打了伞,俯了身子在劝着什么;看那两侍女僵直倾下的身子,大半边的衣衫几乎已被雨水淋得透了,显然劝她已不是一时半会了;
夕姑姑早已脸色惨白,衣衫头发紧紧贴在皮肤上,几乎全身都在往下挂着水,她却没有知觉一般,只拿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紧阖的门窗,看不出失望,亦看不出希望,如一截被燃烧殆尽的枯木。
“夕姑姑,跟我回去。立刻。”
我走到距离她数步的地方,顿住,说道。
夕姑姑奶我长大,早与我的亲人无异,在跟前,我几乎从未端过公主或主人的架子。但这一次,我是直接命令她,立刻回青衿馆。
夕姑姑眼珠一轮,木然的神情终于有了些神采。
“公主,我要王爷答应我,从此不再伤你。我一定要他答应我!不然,我今天就跪死在这里!”
为我求安亦辰?求那个想杀我的男子放我一条生路?
我恨恼得胸中似有烈火燃烧,即便倾盆大雨也不能浇熄分毫。
当年救起他后,他就曾睥睨而笃定的眼光望着我,向我宣称,他将会拥有与我对等的资格,叫我一声栖情。我为此差点杀了他,因为我当时就有一种预感,感到他总有一天会凌驾于众人之上,俯视着我,向我施舍他的感情。
而现在,夕姑姑正在苦苦哀求他的施舍么?
“夕颜,从今天起,你不必再跟着我了。我不想再见到你这副卑恭屈膝的嘴脸!”
我清冷地丢下话,转过身,依旧稳稳持着伞,向来路走去。
“公主……”夕姑姑失声叫着,猛然立起身,要向我冲过来。可她跪得久了,膝盖早已麻木,一脚才屈起,已扑通摔倒在泥水里,徒劳地在泥水里挣扎,只是站不起来,慌乱地哭泣着一声声呼唤:“公主!公主,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等等我,等等我……”
“她向我屈服,就那么让你不自在么?”
书房的大门忽然洞开,安亦辰已在众人簇拥下负手而立,高高立于廊下,冷冷望向我,眸黑如夜,一片寂然。
数月不见,他一身宝蓝衣袍,纹云绣蟒,金缠玉绕,在这样暗沉的雨夜,依旧透着高贵迫人却雍容优雅的华彩,连他身畔香色锦衣打扮华贵的女子都黯然失色。
那女子仅站在安亦辰身后半步,看来甚是温驯,看来应是那位怀了安亦辰骨肉的谢夫人了。
但即便他将天下的女子俱拢到他身边,我也毋须担忧伤怀了。
不错,你很优秀,你很骄傲,你可以凭自己的手段迫得我无时无刻不为自己以及孩子担忧。但你以为你冷落夕姑姑,就能打击到我了么?
一抹比他更倨傲更高贵的笑容被我成功浮现在面庞,我仰起下颔,矜持地清浅而笑:“秦王殿下,我自教训我的下人,与殿下何干?”
是的,你立于阶上,我立于阶下,你我身份,早在大燕覆灭之时已经尊卑颠倒。可你在我眼里,依旧只是那个不得不在我的傲慢下低头的少年。
即便我粗衣布袍,独立雨中,照样用不屑而鄙夷的眼光看着他,如同我仍然是高高在上的衔凤公主,而他才是那个该被训斥的下人。
安亦辰脸上的漠然终于维持不住,翻滚起如暴雨将临时的暗色阴霾,话语中已有按捺不住的愤恨:“你别忘了,我还是你的夫婿。你教训夕姑姑,也必须问问我同不同意!”
我莞尔一笑,讥嘲道:“哦?我倒忘了,殿下还是执掌了我生死的夫婿呢?你若见不得我教训下人,认为我坏了规矩,不妨赐我三尺白绫,一壶鸠酒!何必偷偷摸摸用什么毒草妖花来算计,白白让我瞧不起你!”
说到最后一句时,我的声调依旧不高,却已轻蔑异常。
巨大的红绫纱灯下,安亦辰面色倏变,眸中火星迸耀,看来已恼羞成怒。
会一怒杀我么?可惜便是杀了我,也休想让我屈服!
淡薄望一眼在泥水里滚爬到我脚边抓住我袍角的夕姑姑,我冷冷喝道:“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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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安亦辰嘴唇颤抖着,狠狠地盯住我,却说不出下文来,大约一时也不知拿我怎么办了。懒
而身畔众人已到他跟前劝慰,又有几人冒雨跑下阶来,搀扶立不起身来的夕姑姑,又在我跟前低低劝道:“王妃息怒!王妃息怒!南越陈兵沧南,王爷忧心国事,并非有意给王妃难堪,请王妃多多体谅,多多体谅啊!”
“公主……”夕姑姑攥了我的手,苍白虚浮的脸上,辨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看来她真的支持不住了。一个身体高大面容粗犷的汉子紧紧挽扶着她的手臂,支持着她全身的重量,焦急地望着我。
一道狰狞闪电劈过,惨白的光线霎那将每一滴雨水映亮,如万千珠帘倾下。
透过珠帘,我瞥到了那汉子握住夕姑姑的那只手,满是茸茸汗毛,手背有颗豆大的黑痣,淋了雨,反射的光泽妖异而扎眼,让我的心猛地一跳。
久远得快要忘却的记忆,忽然被打开。
越州城外,我扶了重伤的安亦辰,一路奔逃,躲避据称是宇文三公子派来的黑衣人……虫
安亦辰冒死相拦,让我快逃……
领头的黑衣人抓住我的手臂,把钢刀架到我颈中,逼迫安亦辰就范……
那抓我的手,满是茸茸汗毛,手背有豆大的黑痣……
有一种剧痛,猛然间要将我撕裂开来,让我痛至木然,木然得无法呼吸。
忽然传来众人的惊呼,一道逼灼人眼的闪电,当空劈来,正中我身畔一株白杨。一溜火光,登时窜起,焦枯的柴木气息,诡异地倾盆大雨中散开。
震天的响雷,炸在当头,安亦辰身畔的谢夫人,已惊呼着掩耳躲入安亦辰的怀中。
我不闪不避更不尖叫,只是向天而笑。
笑这苍天,为何不索性一道闪电将我劈死,至少我还能保有一份最初的圆满和曾经的美好。
原来所谓的相濡以沫,从一开始,就只是我一个人的错觉以及幻想,安亦辰刻意带给我的错觉和幻想。
身畔劝我的人望着我寡薄的笑,面面相觑,不知是被我的无畏无惧惊得呆了,还是给那突然的天雷吓住。
“你叫什么名字?”
我依旧笑着,问那汉子,只盼那雷雨中依然在树上不死心闪动着的火光,能掩住我面色的苍白。
“回王妃,我叫雷欢。”
雷欢很恭敬地回答,偷觑我的眼神困惑而不安,又带了一种深深的不解。
莫非因为,他知道安亦辰为得到我曾如何的费心费力用尽算计,再不明白今日我们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保持最优雅恬淡的姿态,我轻轻颔首,道:“罢了,放开她,我带她回去。”
雷欢松一口气,看着夕姑姑站稳了,果然缩回了手。
我轻描淡写地说道:“夕姑姑,走吧。”
夕姑姑如蒙大赦,忙趔趄着跟到我身后。
我依旧牢牢地抓紧雨伞,转过身,稳稳向青衿馆的方向走去,再也懒得看安亦辰一眼。
“皇甫栖情……”身后,传来安亦辰显失风度的咆哮大吼,却很快被雷声雨声湮住,轰隆隆地汇作一处。
或者,我这般漠视他的存在,比我轻蔑的冷嘲热讽更让他颜面扫地,忍无可忍。
但当我知道了另一种我从不曾想过的可能时,多看他一眼,已成了对我自己的一种污辱。
在侍卫扶持下回到青衿馆时,夕姑姑已面色灰白,倒在榻上几乎不能动弹。
我默默找出她的更换衣物丢给她,又下厨去煎了一碗姜汤送到她跟前。
夕姑姑颤抖着手,将姜汤饮尽时,脸色才有些舒缓过来,泪眼盈盈地望着我,欲说什么,又迟疑地顿住。
“夕姑姑。”我撑着额,半闭着眼,淡淡地说道:“你记着,不到我死的那天,你都不要再去求安亦辰任何事了。”
夕姑姑蓦然睁大眼,惊慌失措地望着我。
“等我死了,你再去求安亦辰吧,求他让我归葬肃州,和我母亲弟弟葬到一处。”我疲惫道:“我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公主,公主,你……”夕姑姑好容易止住的泪又下来了,哭叫道:“你爱怎样便怎样,别说这样的话,公主……”
“夕姑姑,你放心,为了孩子,我不会真的想死。”我轻轻一笑,取出了当日宇文清留给我的碧玉药盒,将那假死的药拿给夕姑姑看。“明天开始,我会装病,病个一二十天,吃了这药,就会三天左右的时间全身僵硬,与死人无异。”
夕姑姑说不出是惊喜还是震骇,吃吃道:“公主……你,你早就准备了这种药?”
我准备的吗?
不是,是宇文清。他竟似算到了有一日,我可能会用上这些药。
因为我要活下去,带了我的孩子平安地活下去。
第二日,夕姑姑发烧了。
以她的身体状况,淋那么长时间的雨,即便后来喝了姜汤,依然是支持不住。
但我已等不及,夕姑姑目睹我越发冰冷的神情,也不敢再让我等。
借口看病,她将去医馆开方子,开她自己驱寒热的方子,以及保胎的方子。如果安亦辰派人跟踪,他将会很快知道身体出状况的不只夕姑姑一人。
信函之中,我让林翌等人随时准备着,一旦得知我的死讯时,务与夕姑姑内外相应,将我的尸体从秦王府带出,不管是软硬兼施,还是巧取强夺。
料想到时安亦辰心神必乱,做到这一点,并不会太难。
另外,我让林翌尽快查清雷欢的底细,如果一时半会没有资料,就暗中联络北城汪记绸缎庄的汪湛,让他帮忙调查。懒
我几乎本能地意识到,宇文清一定早就猜到了是安亦辰派人冒充了他的部下,在我面前演出了那一场骗了我身心的苦肉计。他宁可自己被冤枉着,也不愿明说,为的是我喜欢着安亦辰,不想让我伤心。
但以他的精细,自然不会不调查这件事,汪湛作为潜隐于瑞都的南越眼线首领,他参与调查的可能性必定很大,多半是个知情人。
当日陪了宇文清潜隐在汪记绸缎庄养病时,林翌也陪在一旁,汪湛自然是认识的。他既知我和宇文清交谊非常,我想了解的事,他应该不会不尽心。
自那日起,不论是清晨,还是晚间,我都不再出现在院中。门外的侍卫,只会闻到从早到晚飘浮在空中的药味。
大约不久之后,秦王府上下,都该知道那位曾经备受宠爱、如今备受冷落的秦王妃生病了吧?
我本就足不出户,没有和外人接触的机会,如今生了病,连夕姑姑也是恹恹的,甚少出门,本该更安静才对。虫
但我“生病”的第三日,便听侍卫在外通传,说茹夫人来访。
最初搬到青衿馆时,茹晚凤以及原来的几名侍女曾想来探过我,我因着人心险恶,从来都是拒不见面;今番茹晚凤必是因血踟躇是借了她的手送来,心下不安,前来解释宽慰了。
可我实在不想听到任何无谓的解释和安慰,所以立刻让夕姑姑送客,不许放进院来。
但当日下午,另一个侍卫们阻挡不了,也不敢阻挡的人来了。
居然是曹夫人,那个据说极受宠爱的曹夫人曹芳菲,奉了秦王之命来探病。
其时我正卧于窗边小榻上,散着头发,安静地读着诗词。阴凉的风透过敞开的窗户吹拂着,终于让我缭乱了好久的心境渐渐平复。
“公主,曹夫人奉了王爷之命来看您,这个……”夕姑姑皱了眉,只向窗外看着。
“好大的架子,通禀还用通禀那么久么?”女子娇脆的声音,已从院门处清晰传来,显然这位夫人已经不耐烦了,而且恃宠生娇,并不曾将我放在眼里。
“不用理她,说我身体不适,让她改日再来。”我冷淡说道,继续看我的书。
夕姑姑犹豫一下,走了出去。
不多时,我听到了夕姑姑的惊叫和女子的怒斥,甚至还有一声手掌拍到面颊的脆响。
我蹙了蹙眉,依旧坐于榻上,侧倚了柚木小案,静静看书。
门被霍然推开,一个形容俏丽的女子款款走入,十六七岁模样,葱绿长裙,外罩淡碧散花轻纱薄衫,朝气蓬勃,光芒四射,看来明媚动人,却举止骄奢,缺少了大家闺秀应有的雍容气度。
“妾身曹芳菲,拜见王妃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