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风暖碧落-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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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国灭家,或者备受恩宠,在慕容冲眼里,都似轻如鸿毛。他的世界,始终云淡风轻,只要有茶有琴,日日眠花伴月,便已知足。
于是,微笑而冷淡的慕容冲,更令苻坚痴迷。
凤皇,凤皇,凤皇,那些日子,他的眼里只有一个凤皇。只要凤皇开心,便是天上的星辰,也可以亲手摘下,放到他的跟前。
一时,慕容冲成了秦宫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别说张夫人、蔡夫人等先前得宠的妃嫔,便是清河公主,也只是紫宸宫里一个美丽的陈设,为的是让凤皇有个理所当然的栖身之所。
毕竟,苻坚不可能把一个男子,变成后宫的妃嫔。有姐姐的掩护,慕容冲可以少惹些朝臣非议。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人人都说,慕容氏姐弟专宠,宫人莫进,却不知,专宠的只慕容冲一人而已;而更无人知,苻坚所痴迷的,只是慕容冲那双令人看不明晰,却只想深深探索的眼眸而已。
直到秦相王猛再三晓以利害,为不让氐人与鲜卑人矛盾愈加激化,苻坚才将慕容冲送出宫去,安置在阿房城,那个秦始皇所建阿房宫的故址。
他知慕容冲性情雅洁安静,只恐他住不惯,以凤皇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特地在阿房遍植桐竹数十万株,以供他赏玩游乐。
隔了半年,待平阳太守一职空缺,他才将十五岁的慕容冲安排过去,出任太守之位。
细论起来,慕容冲虽也练武强身,可素来宁和恬淡,倒与晋朝那些清谈名士相类,何况年纪又轻,并不够格当一郡太守。但苻坚满心只疼惜着这个温雅的少年,特地挑了平阳这座三晋名城给他。据传那地方为尧、舜、禹三代都邑所在,民风淳朴,易于管理,便是慕容冲才识欠缺些,也是不妨了。
而慕容冲一走,他才又将目光重新投回那些曾与心中那名女子共同生活过的张夫人、蔡夫人身上,而清河公主……
他再也找不到最初的感觉,已经很少再去探望她了。
没有了慕容冲的紫宸宫中,只有成为慕容夫人的清河公主,眼神一年比一年沉静,沉静到让苻坚后悔,后悔当日不该让这女子入宫,误了她的一生。
如果她在宫外,过得应该比现在快乐很多吧?应该还和原来那样,颐指气使,任性地敢对天下之主大声说着:不!
只为歉疚见到那样沉静的眼神,苻坚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岁月,不曾踏足过紫宸宫了。
慕容夫人熟悉的卧房近在咫尺。
低垂的银白帏幔,光彩流离的珍珠隔帘,随灯摇曳的翠竹屏风,一切陈设,宛如十年前。
踏入房中,依稀便记起,当日这屋中,也曾传出来银铃般的笑语,美好如天籁。那时,这屋中住的,是十四岁的清河公主,而不是二十七岁的慕容夫人。
忆旧游 伤心铜雀锁秋风(六)
周围很安静,没有惨叫声,没有申吟声,也没有哭泣声,一如慕容冲走后,那安静的十年岁月。
风过帏幔,拂开一角轻纱,便见着那床榻上静卧的女子,面如白纸,清眸紧闭。
几个宫女围住她,掩着嘴,欲哭,却不敢,似怕扰了这女子的清梦。
“清河……”
禁不住地,苻坚轻柔地呼唤,奔到床边,小心鞠起那苍白纤弱的面庞。
“陛下!”几名宫女齐齐跪下磕头:“请陛下救救夫人!救救夫人!”
苻坚摸着了慕容夫人的手。如十四岁那般细弱而无力,几乎感觉不出脉搏来。
“太医!太医!”
苻坚压低了嗓子呼喝,也似怕惊醒了这沉睡了般的女子。
两名浑身湿透的太医上前,小心把了脉,又将眼睑翻开查看了,便一齐跪下:“请陛下节哀顺变!”
苻坚大怒,指着慕容夫人微微起伏的胸口,压着嗓子吼道:“她还有气息,你们没看到么?”
太医额上不知是汗还是雨,只是不断磕头,不敢言语。
这时,慕容夫人的手指轻轻动了一动。
只那一动,苻坚立时惊觉,忙揽住她,小心将她依在怀里,柔声道:“清河,清河!”
慕容夫人的眼睫霎动了几下,终于,吃力地张开,露出一双雾气冉冉的眸子,不再清如水,却如初生的婴儿般,转动半天,都似找不到焦点。
她轻轻地叹息:“好黑啊,为什么不点灯呢?”
苻坚抬头,儿臂粗的蜡烛高烧,却被门缝的风,吹得扑闪不定,连银白的帏幔,也宛若拂拂欲动的暗影,挥之不去地飘荡着。
“快,快,多掌几盏灯来!”苻坚说着,将慕容夫人拥得更紧些,说道:“别怕,是……是没点灯。”
慕容夫人便笑了。
很轻柔的笑,在灯光下迷离如梦。而她也似在梦呓:“是你么?你来了么?”
她指的,是他么?
他已经十年没有留宿在她的紫宸宫了。
这十年,紫宸宫对慕容夫人来说,只是一个华丽的牢笼罢?
她又怎会在梦呓时,还问起他来?
苻坚迟疑一下,到底低低地回答:“嗯,我来了。”
慕容夫人舒缓地叹息:“知道么?我刚才又做梦了。”
苻坚问:“什么梦?”
“梦见……铜雀台啊!你和我说……你不需降秦,你只需降我苻坚一人……”慕容夫人笑得无邪而灿烂,一如十四岁时那个无畏无惧的天真少女,连声音也娇侬起来:“知道么?那时,我好恨你……”
恍惚,时移世易,又是铜雀台,冷风瑟瑟间,两个胸怀天地的男人,对着那个少女畅朗而笑。
少女说:“我不降秦,绝不降秦!”
苻坚回答:“清河公主,你不需降秦,你只需降我苻坚一人!”
年少的清河公主扬着细细的眉,高声挑衅:“你可以降天下人,却降不了我!”
看着清河公主高傲地迤逦一条明霞般绯红的长裙从身畔走过,尚是飞扬跋扈年华的苻坚大笑:“我们可以赌一赌,我能不能降得了你!”
亡燕曾经的君主和太后,在使臣传递苻坚旨意后,几乎毫不犹豫,将他们的公主双手奉上,如同奉上一份虔诚的祭品。
倦寻芳 桃李春风多少年(一)
苻坚始终没有问,这场赌局是谁胜谁负。
或者,对他来说,这场赌局,和清河公主本人一样,都是无足轻重,不值一哂。
他所能看到的,是清河公主慢慢敛去了她的骄傲,有时会对着他盈盈地笑,有时会偷偷地望着他和慕容冲亲呢的身形发愁。
微笑和忧愁背后的涵义,他从不曾去探索,也不曾觉得有探索的必要。
直到如今……
苻坚低了头,柔声道:“清河,是我不好,这么多年,冷落你了!”
慕容夫人又微微地笑,依然如呓语般轻轻呢喃:“花开一时,人活一世,不知可有人,在花谢人亡后,记得那些曾经的璀璨?”
她顿了顿,自嘲地笑:“或者,从不曾璀璨过?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一个人的幻想,是不是?”
苻坚无法回答,只是将慕容夫人更紧地贴在自己胸怀间,恍惚觉出,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又恍惚觉出,自己的错过,分明只是有意的错过,便如这些年的冷落,只是有意的冷落。他不敢说,从不敢说,这女子渐变的眼神,让他不由得从最初的欣赏,变作最后的逃避。
他欣赏的,并不是她;但他逃避的,却的确是她。
慕容夫人缓缓地伸出手来,抚在苻坚的面颊,接着是眉间。触感光滑如玉,却沁凉如冰,反反复复,摩挲在那紧皱的眉心。
“苻坚……”十多年来,慕容夫人第一次直呼苻坚的姓名:“不要伐晋,顺其自然吧!你会更快乐,更快乐……”
“不要伐晋,我会更快乐?”苻坚忽然迷茫。
攻伐晋朝,一统天下,那是苻坚多少年来的志向!
可不伐晋,他会更快乐么?真的么?
耳边,似又传来少女清泠泠的笑声:“法哥哥,坚哥哥,谁能一统乱世,还天下人一个朗朗乾坤,谁就是我云不言的英雄!”
有青衣男子云淡风轻的温文一笑,又有贵介少年意气风发的骄傲一笑。
所有的爱恨情仇,在那一笑间深深种下……
“我希望……你能快乐……”慕容夫人努力感觉着指间的暖意,苍白的笑容,忽然便如琉璃般破碎开来:“苻坚,我输了……一败涂地……”
“夫人!”有人嘶哑地叫着,门被霍地推开,摇曳的烛火猛地一晃,骤然熄灭。
慕容夫人的手,几乎同时,无力地垂落。
苻坚脸庞,还残留着那冷玉一样的触觉,而伊人的身躯,也渐渐地冷了。
碧落披头散发,满脸憔悴,趔趄冲了进来,怔怔望着床上美丽剪纸般的黑影,脚一晃,猛地扑倒下来,惨烈地放声大哭。
慕容冲,慕容冲,你知道么,你姐姐死了!
就死在我的面前!
明明,还在做桂花糕给大家吃,明明,还在问我,花开一时,人活一世,为了什么?
为了有人记住,还是为了这触手可及的死亡?
杨定慢慢踱进来,望着死去的慕容夫人,痛哭的云碧落,还有如在梦中的苻坚,居然好久,才能压了喉中悲伤的气团,俯身行礼:“陛下,请节哀!”
倦寻芳 桃李春风多少年(二)
苻坚一点一点触着那渐渐僵硬却依旧美丽的面庞,许久,忽然从喉中迸出低吼:“谁做的?到底是谁做的?”
杨定迟疑,然后答道:“刚有太医检查过,紫宸宫中做点心的桂花,被人渗入了大量的鹤顶红。吃过桂花糕的慕容夫人和她的两个贴身宫女,都已经……蔡夫人那里,是慕容夫人遣碧落姑娘送去的,据说是因为桂花对蔡夫人的身体颇有助益。”
苻坚冷冷看着杨定,声音抬高了不少:“我只问你,是谁下的毒?”
杨定侧过脸,望向碧落:“这便要问碧落姑娘,这桂花,是从哪里来的了。”
碧落才被灌了药,恢复一点神智便赶了过来,谁知连慕容夫人最后一面都不曾见上,正是伤痛得摧肝裂胆的时候,杨定问了两遍,都不曾回答,直到苻坚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拖起,她才抬起了头,却还是一脸的迷离伤痛,不知是因为慕容夫人的死,还是因为她自己身上的剧毒。
“这桂花是哪里来的?”苻坚厉声问。
“张夫人……”碧落哑着嗓子,模模糊糊地回答:“益州贡来的桂花……张夫人让我带回紫宸宫。夫人很喜欢。她说冲哥喜欢吃芝麻桂花糕,让我学着做……冲哥……”
“你是意思,是我给你的桂花里放了毒?”
门口蓦然多了一人,深红长衣,容貌美丽,小腹高隆,眸光却凌厉异常,正是苻坚宠妃张夫人,大约终于被连死两名宫妃之事惊动了。
对碧落而言,谁放的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慕容夫人死了,慕容冲一度相依为命的姐姐死了,死在碧落跟前。
她竟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冲哥……冲哥……”碧落喃喃地念着,本已虚软的身体,愈来愈沉地坠了下去。
重新点燃的烛火里,居然跳跃着无数的星子,每一颗星子,渐渐幻起那个人一双深深眼眸,明如秋水,深如寒潭……
“碧落!”杨定叫着,正要上前去搀扶时,但见人影一闪,苻坚的长袖一挥,迅速将碧落身体托起,稳稳抱住。
张夫人走到床前,看一眼慕容夫人,简洁地说道:“我给云碧落的桂花不可能有毒,其他各宫也都收到了。就是下毒,也是交在云碧落手中后被人动了手脚。”
“你闭嘴!别耽误这里救人!”苻坚厌烦地呼喝,抱紧今晚第三个倒在他怀中的女子:“朕不想今天再死一个!”
他长长地吐口气,闭上眼,眉间的伤痛蹙愁如峰。
张夫人斜飞入鬓的眉挑了一挑,欲待说什么,又看了一眼苻坚,眼圈顿时红了。曳着长长的披帛,她挺直着脊背,跨出了卧房,连映在墙上的影子,也比旁人格外地挺拔高傲些。
“陛下……”杨定领了太医前来,小心说道:“把碧落姑娘带别的屋中诊治吧?”
好久,苻坚才似醒悟过来,垂头看着碧落。
寻常也见过这女子好多次,只觉她长得清妍冷淡,又从不施妆,步履之间,倒有几分男儿的英气,倒也没放在心上过;但前日在关睢宫中惊鸿一瞥,已发现那素青的背影,像煞了自己心中的那个人,已然存了一份心思。
倦寻芳 桃李春风多少年(三)
如今再看这晕睡中的少女,卸下了清冷,多了几分忧伤,长睫浓郁如刷,鼻翼挺直却纤巧,连面部轮廓都那般相似……
他忽然有些透不过气来。
“快,快救她!”苻坚将碧落交给一旁的宫女,自己立起身来,踉跄冲到窗前,推开窗户。
夜雨夹着冷风扑面过来,打得脸上簌簌地疼,却打不去那种如在梦中的错觉,连心口都开始被雨水拍打得抽疼起来。
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在东堂把那晕倒的少女抱起,对着死去的兄长,痛哭失声……
耳边那清泠泠的笑声,到底是谁传出?
铜雀台上的清河公主,还是东海王府的不言姑娘?
秦建元十八年冬,秦王苻坚两位夫人慕容氏、蔡氏病逝。秦王为之辍朝三日,以妃礼安葬。
同月,张夫人因治理后宫无方获罪,裁撤其统领后宫之权,并扣脂粉银一年,以示薄惩。
始平公主苻锦儿,因母亲猝亡受惊,自此一直在甘棠宫中养病,极少外出。
南阳公主苻宝儿,被张夫人约束在燕晴宫中,等闲不许外出,闷得无聊时,想把杨定抓去陪着练剑消遣,却发现杨定已成了父亲的贴身随从,几乎寸步不离秦王。
而碧落,有意无意间,一直病卧在紫宸宫,也不出现了。
对于二夫人的暴毙,素来平静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