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风暖碧落-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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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定曾以杨氏满门立誓,一生忠于苻氏大秦。大秦在一日,他便效忠一日,绝不言归隐。
但如今,已再没有苻氏的大秦江山。
又一年春来到,天阔云高,溪横水碧,黄鹂翩翩,桐花烂漫。村头村尾,开遍了桃花杏花,芳景如屏。孩童的打闹嘻笑声,透过花枝树丛,回荡在村子的每个角落。
一只大黄狗从耳房破了的门洞里钻出,拉直两条前腿,伸了个懒腰。四五只花的黄的小狗“汪汪”地叫着,紧跟着从门洞里钻出,围着大黄狗转悠,扭着圆滚滚的身躯。
大黄狗摇摇尾巴,丢开它的小狗,趴到两个主人身侧。
它的男主人正卷着袖子,帮它的女主人洗涤着浓密的长发。
院中种有老杏,长势极好,正很凑趣地送下一片又一片的花瓣来,每瓣都若一个浅浅的笑靥,带了春日清新的气息。男子含笑将那春日的笑靥,一瓣瓣拍入女子的发际,揉入细细的清芬芳郁。
忽然,男子顿住了手,拈住了一根细细的发,轻笑道:“碧落,你有白头发了。”
他的笑容很清爽,很干净,有着和春日阳光般的暖意。可能笑得太多了,眉梢眼角,已有了细细的纹路,洒脱之中,便多了些令人安宁的沉稳。
碧落抬起头,望着那根细细的白发,眸黑如夜,亮若明珠。
“有了白头发……是好事么?”
“是,是好事。我会一直帮你洗着,到你满头青丝,变成蚕丝一样的雪白。”
-全文完-
情永韵如歌:忆秦娥 西风残照笑如歌(一)
东晋太元十二年,历城。
霜风凄紧,梧叶飘黄,秋色已浓,秋意已深。
一辆朱盖翠幄的马车缓缓在一处修葺齐整肃穆的陵墓前停住,十余名早在墓前守候的侍从齐上前拜见:“参见主上,王妃!”
“免礼,都备好了么?”
杨定一袭素色长袍,从车上踏下,清澈的眼睛在翠柏丛菊间的汉白玉雕花墓碑上转过,已蒙上一层忧伤和怅惘。
立刻有人上前答道:“回主上,都备好了。”
杨定便点头,转身撩过帘子,微笑向内唤道:“碧落,出来了。”
苍白瘦巧的手伸出,搭在杨定臂上,雪青色的云锦袖子拂在杨定掌心,凉而软。
杨定轻轻一笑,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扶下了车。
发黑如墨,眸黑如夜,雪青云雁纹暗花大袖襦裙,淡紫丝质披帛,衬着一贯的雪白容颜,这个往日总是剑不离手的女子,居然显出几分如不胜衣的柔弱。
“杨定,这是哪里?”她迷茫地转动着眸子,看着苍瞑的天空,寂寥的山色,轻轻道:“这里……很悲伤。”
“因为韵儿,所以悲伤。”
杨定用自己温热的掌心,贴住着她微凉的手指,牵着碧落,走到那摆满祭品的墓碑前,柔声问道:“碧落,还记得韵儿么?”
碧落迷惘地望着杨定:“韵儿,是谁?望儿已经死了,你告诉过我。他……他是再也回不来了。可韵儿……是谁?”
“韵儿……”杨定接过随从递上的香,躬身插到香炉中,望着汉白玉碑上亲手所刻的几个字,差点忍不住自己的泪水:“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
“最好的女人……”碧落喃喃地重复一遍,慢慢走上前,蹲下身来,一个字一个字抚摸着,辨认着,然后念出口去:“杨门……秦氏夫人……之墓,夫杨定……泣立。”
“秦氏夫人?”
碧落侧着头,蹙眉细想,黑黑的眼珠没有了以往的清冷,却始终弥漫着寻不出前路的惶惑,和让人心疼的脆弱无依。
杨定如被蛊惑般,不由走到她的跟前,捏住她的手指,在墓碑上的字上轻轻描摹着,低低说着:“对,秦夫人,秦韵,我们的韵儿。记得吗?她一直叫着你,姐姐,姐姐,宁可自己挡到刀锋前,也不肯告诉坏人你去了哪里……”
碧落眸子里有什么跳了一跳,恍惚看到一个面如芙蓉的绯衣女子,笑意盈盈,沿着回廊向自己奔来……
“我似乎记得了,可……记不清……你认识她很久了么?比我还久么?”
“哦……”杨定扶了她,靠在秦韵的墓碑上坐下,抚摸着冰冷的墓碑,想着那双春光洋溢的笑脸,微笑道:“也不多久吧!她只陪了我一年。可对于她,一年,已是一生……”
西风禾黍,秋水蒹葭。
老树寒鸦外,长空呖呖,正雁落平沙。
侍从不知什么时候已悄然避开,绝不去打扰深受拥戴的陇西王和他唯一的王妃相依相偎,喁喁细语。
杨定说,太元九年的那个夏天,那个他一生中最灰暗的夏天,他决意放开清冷冷的碧落时,遇到了一个活泼泼的少女,她的名字,叫做秦韵……
杨定第一次见到秦韵,是在一个刚被鲜卑人屠尽的小小坞堡中。
残照当头,流霞碧红,照着满地死尸和鲜血的坞堡。鸣蝉聒噪,啼鸦厌人,更显得这里地狱般了无生机。
本该是炊烟袅袅,各家呼儿唤女预备纳着凉吃晚饭的时候,却只在一夕之间,莫名被刀戟加身,从此再不用为生计操劳,再不用为琐事愁苦,更不用窈窕淑女求之不得而烦恼。
杨定牵着马,缓缓在死尸堆中走过,本是满怀的悲凉,忽然被自己的最后一个念头惊住,一边压抑着因异味而涌起的反胃,一边自嘲地轻轻一笑,眼底影影绰绰,尽是碧落惶然依在慕容冲身后的容颜,连再抬头看他一眼也不肯,只与她的冲哥十指相扣,低低敬他一杯绝情酒。
喝了银爵中的酒,从此便情断义绝,纵使兵戎相见,也两无怨尤。
两无怨尤么?怎能两无怨尤?
他记忆中的所有美好,在云碧落眼里,只不过是桃花源中随流水逝去的落花,去便去了,自有别处花开更好,根本无须遗憾。
到底还是他看不破,自己将生死看得淡了,竟会觉得,如果别人活得不快活,死去也未必不是幸事。
可像他这般自讨苦吃的人能有几个?天底下大半的人,还是愿意沉浸在自己的平凡生活中自得其乐吧?
可惜,他们还是死了。
死亡和爱情,同样地让杨定有着无能为力的黯然。
灰心地又淡淡笑了一声,他牵转了马头,预备离去了。
这时,他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疑惑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不,应该说是,除了一地的死尸,没有一个活人。
从小习武,行游天下,杨定相信自己的直觉。
皱了皱眉,他低了头继续往前走,然后迅速扭头,察看。
他看到了一对乌溜溜的黑眼睛,泊在发黑的污血中转动了几下,在他回头的那一瞬,又如小鹿般惊恐地闭上。
情永韵如歌:忆秦娥 西风残照笑如歌(二)
杨定一呆,定睛看时,只见墙边倒着的一对老夫妇身下,压着个看来很瘦小的躯体,只从那妇人的胳肢窝附近露出半张糊满血的脸,连眉毛眼睛都给糊得看不出来,怎么瞧也不像是个活人。
可他的睫毛,似乎在轻轻地颤抖?
那颤抖的弧度,虽是惊悸,却绝对鲜活。
杨定丢开马,走到跟前,淡淡道:“还活着么?活着就睁开眼!”
睫毛一颤,凝满污秽黑血的脏脸上,蓦地跳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灵动眼睛,骨碌碌在杨定脸上转了一圈,立刻又闭了起来,再不动弹。
杨定有些哭笑不得,忙将那对老夫妇的尸体搬开,露出一个正悄悄蜷缩着手脚的瘦小少年,一身破旧布衣,差不多被血污浸透了,一时也看不出哪里受了伤。
见他还是不睁开眼,也不起身,杨定拍了拍他的腿,道:“哪里受了伤?疼得厉害么?”
少年受惊似的又将脚一抽,缩了回去,却依旧不睁眼。
杨定不耐烦了,愠道:“如果你不需要帮忙,我可走了。”
他正要站起身时,那少年已睁开眼,滴溜溜的眼珠又盯在杨定脸上转动,问道:“你……你是神仙还是鬼怪?”
杨定呛了一下,尸体被曝晒后溢出的浓烈腥臭味直冲肺腑,让他禁不住皱起眉,干呕了一下。
到底重伤未愈,连这么阵仗都受不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再回头看时,那少年已经利索地爬起身来,蹲到他跟前,满是血污的袖子几乎触着了他的脸,问道:“你没事吧?”
杨定从来没有什么洁癖,但此刻也不由退开两步,注视着这个一身鲜血的少年,苦笑道:“你没受伤?就是这么藏着拣了一条小命?”
大约意识到杨定并不是神仙或鬼怪,那少年声音清脆起来:“是啊!那些该死的鲜卑兵砍过来时,这对伯婶正好在我前面。他们一倒下,我就势跟在他们身后倒下,正好给他们压在了身下。还好,还好,他们没有一一检查,不然我也活不了了。”
杨定奇道:“你不认识他们?”
他还以为这少年必是老年夫妇的爱孙或幼子,方才宁死也将他藏在身下护住,再不想竟是素不相识。
少年笑着点头:“是啊,不认识。我赶了几天的路,今天路过这个坞堡,打算进来借住一宿,谁知这么倒霉,居然又遇到了鲜卑兵!”
“鲜卑兵已经退了,你还不赶快逃走么?”
杨定不晓得他怎么还笑得出。如果换一个人,该痛哭流涕着烧高香谢苍天了。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走远,准备等天黑再悄悄离开的,谁知你又来了。开始看你见了满地尸体还笑得出来,以为你是阴间里收鬼魂的无常呢,可后来见你长得很好看,又在猜你是不是神仙。哎,我今天真快给吓死了!”
杨定低头将自己左看右看,实在没看出自己哪里像无常或神仙了,叹口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下面打算怎么办?继续赶路么?”
少年答道:“我能怎么办?我家也遭了难,就母亲带我和小弟藏得好,活下来了。母亲说她和小弟去投靠山里的外公家,我想着外公家里也穷得很,我去了多半要累他们全家吃不饱了,所以去投……嗯,去投一个朋友,对我很好的朋友。”
这少年虽然满身血污,但杨定瞧他的身材和明亮亮不解事般的黑眼睛,推断他应该才不过十三四岁,不由心生怜意,问道:“你朋友住哪里?”
“据说,在长安以北四十里的蔡家坞。”
“长安……”杨定苦笑着打量他一番,道:“那么……我带你一路同行吧!我正要回长安。”
“啊,你果然是神仙!”
少年欢喜地跳了起来,污血淋漓的双手就要往杨定身上蹭。
杨定忙退一步,叹道:“小兄弟,你先找个地方把身上清洗一下吧!”
少年垂头瞧着自己的模样,一吐舌头乖乖地跟在杨定身后,看着杨定点燃火把,一把将那坞堡燃起,眼睛里才闪起一抹难过的水光,哽咽道:“这里的人很好。可死了给烧成一具具枯骨,连谁是谁都分不出了。”
杨定看着火焰吞吐,低沉道:“等他们亲戚闻讯赶来时,他们早就腐烂得分不出谁是谁了。何况这么大热天,腐尸很容易引起瘟疫,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你好像懂很多。”少年默默跟在他身后走着,再不敢用自己一身的污血去碰杨定或杨定的马,只是忽然又笑道:“对了,我叫秦韵,家里人都叫我韵儿。你呢?”
“杨定。”
“杨定?我叫你阿定吧!”
“阿定?”
杨定有点牙疼。这算是什么称呼?
还从一个小不点的少年嘴里唤出?
“是啊,阿定好听,而且亲切。我哥哥叫阿玉,我弟弟叫阿平,我家猫儿叫阿咪,隔壁家的狗叫阿汪……”
杨定彻底无语。
但感觉还不错,至少有个人在耳边这么聒噪,那个清冷幽凉的影子,便不会一直浮在脑中,荡在心口,让他时而闷疼,时而锐痛……
情永韵如歌:忆秦娥 西风残照笑如歌(三)
暮色降临时,他们找到了一处溪水,杨定料秦韵的行李已全失落了,遂将自己的衣衫取了一套给他,让他去洗澡。
秦韵接过,笑道:“我的行李似乎给鲜卑兵带走了,以后见着我朋友,我把衣服还你。嗯……这个,我也没吃的……”
杨定拍拍他的脑袋,说道:“放心,饿不着你。我们先洗个澡,呆会就上来吃东西。”
他说着,正要解衣带时,秦韵却似想什么般怔住,忽然叫道:“阿定,你到别处洗好不好?我不习惯和不认识的人一处洗。”
杨定皱眉。
这少年分明只是个庶族平民百姓,家中应该穷得很。
他甚至可以料定,他很可能是前往长安途中把衣食用尽了,才不得不暂时滞留在那处坞堡。
鲜卑兵要粮草要财物,可没听说要抢破衣旧衫的。
他哪里来的那么多规矩?
秦韵扑闪着眼睛凝望着杨定,显然看出杨定有点不高兴,忙着又央告:“你就让我一个人洗吧!我身上也脏,全是腥味,你不怕闻着恶心么?”
杨定摇摇头,也不说话,自去系了马,另寻适合地方下水洗浴。
后肩背被深深扎伤的地方已经结了痂,动作时依然会隐隐地疼,但那种疼痛比起心头不时被人撕扯般的疼痛,实在已算不了什么了,独结痂处发着痒,一时抓挠不到,十分难受,也不敢贪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