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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人寰-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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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看着灰烬在冬雾中飘不动,从一米多高的地方就落下来。白纸成黑的了,黑字变了白。他知道明天或后天就有人来抄他的家,把他捕走。他知道这是最后一刻他能有个自己人听他讲几句自己的话。他想用那一刻把他和那位朋友之间的事让我懂得。我爸爸眼中的温情浓厚起来,看那些并不轻飘飘的灰屑不断飞和落。似乎是在向一个人交托秘密,他对我说:那些人都不懂,说他扫盲生,其实我告诉你呀,他是个非常好的作家。
我发现他是痛苦的。终于敢于说出真理而那真理让他痛苦。也为长久隐瞒这真理而痛苦。他就那样蹲在那里,看着他和他的最后一点联系给烧掉了。又是喃喃的,他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帮他写的并不好。那个三部曲,我是没有写好。我没办法写得好。
我说:不是满好吗?
他说:没写好。他自己写会好很多。会留下来的。我没法写好。杂念呐。人有杂念就没办法了。
我爸爸那天太想有个人听他讲话。外面,家里,他已没有一个人能讲话。从他揍了贺叔叔,他对于自己的新形象新品格全无信心,变得心不在焉,一边讲着什么一边总在对听他讲的人察颜观色,看对方对他的新面目有怎样的反应。他感到他从人们的眼睛里读到“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的潜语。他话少了,常常眨巴着眼睛在想某件事。
连绵不断地在思索:吃饭,看报,去参加各种集会,跑在望不见头尾的庆贺或声讨的人群中呼口号,所有时刻,都不会打断这思考的连续性。这思考所需的精力集中使他动作机械并用力过度,手脚都不够负责任。
在思考一件并不很明确的事情:自杀。
并不是在布置自杀的步骤。自杀,它自己会成熟。是从我祖父那儿来的,只不过要在他体内成长,成熟。在那个我焚烧《紫槐》的早晨,它成熟了。
因此我听出了他话中过分的真诚。
就在他想具体对自己下手的时候,那天半夜,来了一群人把我父亲带走了。事实是:这群人及时破坏了他潜意识里成熟得刚到火候的“白杀”。
门被敲得急促而肯定。我妈妈心里已明白,却还坐在被子里问“谁呀?”进来一些戴红袖章的人,把一个白袖章套在我爸爸的手臂上,上面写着他的罪名和本名。有了它就省了绳绑,省了手铐或脚镣。我妈妈蓬头垢面地卷起被褥,换洗衣服,半管牙膏。不必任何人吩咐,每个被半夜带走的人都要有这些东西准备。她动作照样很大,十足的劲头。她穿着灰色长衬裤,是我爸爸的,洗缩了水,就那样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黄肿的脸皮泛着高傲的光。
来带领我爸爸的七八个人也在忙乱地到处查看,打开每个柜门,抽屉,开到极限,不关回去,所有抽屉都脱了口。他们翻出某页陈稿,还出声地念几句,再讥笑地看看我爸爸。有几个柜门上二了锁,他们掏出现成的工具就撬。
我妈妈叫喊:这有钥匙这有钥匙!他们听不见似的:什么都不如彻底毁掉一样东西方便。
整个翻天覆地中,我爸爸坐在灯下,很静。我照我妈妈的吩咐,倒一杯水,手心里滩着几颗他天天吃的药,走到他跟前。我弄不清他一直在吃什么药,到了一定岁数自然而然就服起一些药来了。他只看着我手里的杯子和药,然后食指和拇指伸到我一手心上拈;拈一粒,放在嘴里,吞一口水,再拈下一粒。像个吃药不老练却很乖的孩子。我说:爸爸,然后我蹲下来,脸对着他的脸。我本想说,想开点,又不是你一个人。或者:我和妈妈等你回来,得好好活。反正那类的话。但我就只说:爸爸。几天里死噙住的泪这时才流出我眼睛。
我爸爸点点头。
一个人喝斥他叫他开路时,他对我笑一下。我就在这一刹那发现他期待什么。精神上的释放。从他打了贺叔叔之后,他进入一种奇怪的懵懂。他的神智、感觉在这两年里是锁闭的。没人能进去,没人知道那里面的刑审和折磨是怎样的。我现在懂得了他那突至的释然;形骸的囚禁开始前夕,那个给他自己锁闭的精神就此解脱出来。折磨、盘问、指责从此都由别人去做了;他只需去对付别人,不需对付自己。
我爸爸,他终于得到与贺叔叔相等的待遇。
你还记得我对待遇的解释?
他发现被别人惩罚容易多了。他接过我妈妈递过来的那卷行李,抱着它。
我妈妈举起一把梳子,当着众人的面,替他梳头。我在平时一定会认为我妈妈此举荒谬不堪;而这个半夜,我却感到她的得体。我妈妈从来不知道怎样得体地爱我爸爸,此一刻的心血来潮却是动人的。我爸爸也不像平素那样急躁地按捺自已,等待我妈妈完成它,他好马上再把它破坏掉。这天他光头整脸地带着我妈妈的手艺走了。
我去开门,也是想最后再看我爸爸一眼。他在迈出门槛时也那样看看我。
齐整的发型使他酷似一个人,我的祖父。就是同一个人:同样的懦弱和善良,同样清澈的良知。他从来不愿头面整洁是他要避开那个酷似,要逃脱一种天命。他一直在下意识地破坏遗传程序,涂改那个早早就勾画好的面目。
他以为那么容易,抬手一搅和,就恢复了无秩,那面目中对于自尽的悠久思考,一个漫不经心的预谋,都被驱散。
却是无能为力的,那善良是永不可实现的,良知却要永远裁判。
就到这儿吧。多多珍重。
不用送,现在天越来越长了。
回见。
我以为你会谢绝。
想到心理大夫一般不和他的咨询者同餐的。
不很例外吗?同餐和私人接触反正不同;饭店里大部分人在这共用午餐大概都是来以此避免私人接触。
波莉失踪有多少天了?昨晚我看了电视。天天有寻找她的进展,或者无进展。
一开始我看,那时我还存希望。其实早就不存希望了。怎么可能把她找回来?一个那么理想的女孩儿,十一岁,父母、亲戚、老师和学土都知道会找回什么。
你这样想吗?
十一岁,聪明美丽。像是容不得美丽的理想的书物。
起码拐带她的那个人容不得。那么长时间他在暗地看她,越发现她完美无缺、无瑕,越容不得她。他一天一天跟踪她,把她从卧室掳走。
没跟踪这个新闻?是,很多人放弃了,跟你一样。不愿看它结局。
人家都知道了。一份完美和纯洁从萌发的一刻,结局就有了。大家都明白。拼命地找,要替自己赎罪。
没有想过吗?人们隐约的有种赎罪感。那个罪恶是从他们这个群落中发展出去的一个极端,而波莉是发展出去的另一极端;邪恶和完美都需要被纠正的确,我承认。
一个健全的充满生存生机的群体,完美和邪恶必须相互征服,相互抵销。你笑了!
偏执吆?
那是什么?
谢谢谅解!不然我去哪里发奇想!
的确。天气也好哇!看这些人,都从办公楼里出来晒太阳。都要发芽了!
整个密支安大街成了海滩。人人都有海滩上的表情和姿态。这些人们伸展出两个支端:波莉和神秘的绑架者。
的确。你情绪也好!
有没有想过?原谅我荒涎不经——绑架者一直秘密跟踪波莉,从学校到家,每天。因为他着迷了。在半夜爬进波莉卧室的窗子,堵住她的嘴,把她抱出去。其实是出于一份凶蛮的爱。如此的爱只能是恨了。恨她的美丽皎洁,一尘不染。她天蓝的眼睛粉红的嘴唇金黄的头发。似乎每毁掉一分美丽,他的丑恶便少一分威胁,多一分公平。他太爱这十一岁的天使,除了消除她,他没法与她融洽,没法变她为他。如果我越来越离谱,别告诉我。把她塞进汽车,看她恐惧在两眼蓝色中变深。看她挣扎,绝望,他把她拖进密林,如同那些怪癖的孩子糟践他们最爱的玩具。
除了让她化为鸟有,他无法保持这份美丽,不能让她长大成为群体的一员,理想就在那健全中萎缩了。波莉渐渐没力气了,呜呜哀求他,满脸是泪。他感到自己是另一个上帝。这美丽是上帝造的,他却可以抹煞。
多理智。
你们心理学家可以这样一言蔽之。
看着荧幕上的每个面孔,全国人的面孔。都在呼唤波莉。替犯罪者向牺牲者忏悔,为牺牲者向犯罪者讨伐,我们知道两者都属于这群体。是我们自身。 
 
 第10章 
 
 


我关了电视,给舒茨打了个电话。这个时段他一般守在电话机附近,怕电话给他妻子接去。他说他一会给我打回来,因为他在听警方发言人对波莉绑架案的分析;他是想到他自己书房去跟我通话。我问他:你知道我在十一岁时发生了什么?他没有兴趣,草草挂了电话。
马上、教授打电话回来,问我是不是独自。我笑了,问他:你要怎样?他说:我可以现在开车过来看你吗?
我不知道我要不要他来看我,没什么不同。
我不知道。
不的,我一般只往他办公室打电话。
他说:我要过来看你,决定了。我说:我知道你决定了。
可能我什么也不想要。我说了晚安;他马上说,别把我挂断!我说,那行,早上好,可以了吧?他听出我困倦得与世无争了,也听出我笑眯眯的。可能他还听出我可以在不爱中爱他。
你说的很逗。细想是很有趣的,你看,我可以很不爱地爱这老人。我可以很爱地不爱年轻男性。在年轻男人那儿的失望让我感到老人的温暖。跟一个老年男性,你不会失望,因为你是以失望开始接近他的。
谁也没告诉,每天从公寓邮箱里拿出一沓回绝信,偶尔有一两封说:可能。我在加紧行动。
不知道。不过他最终会知道。早早发警报会怎样?可能会激化我们关系的进展,若被彻底回绝,我还得与他共饮一江水:那时拿激进后的关系怎么办?也许我最终不想走,不想要那份永诀后的一股股油然想念?我怎么可能知道自己?
好的,我们在游湖,和几个博士生谈天的时候,我注意到舒茨夫人来了。在这之前我竟没有意识到他们一块来的。教授刚才还和我们一起胡扯,这时回到夫人身旁,成了一形一影。素来要好的夫妇显出了那种对称。他们俩的衣服色彩和式样上都有一番商讨协议。干脆是同一个牌子,运动绒衣胸前都有细小的“考文·克兰,背后是大的“CK”。
教授夫人跟准都慢条斯理地谈卡尔怎样,琳达怎样,凯瑟琳怎样。凯瑟琳今天要和爷爷换帽子。卡尔是个没话的父亲。从来没见过像琳达这祥易相处的儿媳。她随随便便就把这样一次社交活动变得极其非社交。甜蜜而琐碎。
可以活在丈夫的和孩子的生活里,可以把公众生活变成她自己的生活,也可以让公众去过她的日子。半个小时我们吃她自制的螃蟹沙拉,都活在她的生活里。她对我格外照料,常说着说着,转向我:你知道的啊。风在湖心加强了,船颠起来。有几个人开始晕船,我是头一个开始吐的。开始我背着人吐,把自已关在厕所里。谁发现了,把门弄开,我的一部分知觉已飘走。只记得给人搬到甲板上,躺平。舒茨不知从哪里冲到我身边,我睁开眼,看见他平常所有对我的思虑和疼爱此刻都集中在脸上,仿佛只有他和我,其他三十来个人不存在了。他跪在那儿,把我上半身抱起。他夫人和同事、下属全失了语地看着他。这个一向正确,把人的敬意看得比爱戴重要的老人,什么也不要了。惊讶也好,鄙薄也好。他没有感觉了:随三十几个人纷纷对我和他关系急速分析,纷纷想拿分析结果去做各种用途。他夫人在事发的头一秒就找到了她与他长久为之咨询的解释。她却居个善良的女人,先吞咽下去。我想她一定含着泪。我看见教授白色的头发被风吹乱,显得那样稀薄。他的灰眼睛离我很近。他窃窃私语地说:多少次我叫你别乱吃安眠药。
把我俩间的一个秘密招认了。所有人,他的妻子顿时明白他与我有过如此的气氛去讲如此的窃窃私语。一点隐瞒也没有了。明天就会有人去他办公室讨价还价,工资、教时或论文,以这一刻得到的供认。
我为他难过。他已把一切都搭上了。
他曾说老年在逼近,只有爱情能安慰。它远比权力和威信根本。
他说的是真话。我没有想到。
他这六十八岁的男人,在没有准备的情形下,公布了他的感情和肉体的秘密活动。
他的妻子越来越感到吞咽的艰难。她仍细声细语,说外面太冷,应该进去休息。
她的丈夫反驳:外面的冷风会让她好受。
他明显地让人们知道:他有权代我决定,并惯于把握我的感受。他了解他自己的孩子,这了解有他长期花费的心血。
其实只有十来分钟,对我像是许多年。被人这样盯着。
我爬起来,说已经没事了。想把舒茨推回原位,却知道他已不能真正回到原位了。我拉住一个年轻的女孩东拉西扯。她是一群人中惟一不管系主任舒茨是否给人落下把柄这样的事。她不介意我刚得到的新身份。
事后人们对我依旧,但对舒茨夫人,添了些安慰和赞赏。
我在那一刻爱上了教授,他一直离我不远,每次回头,他都在看我。他有种骄傲在脸上。什么都显得那么庄严。他当然知道他刚才的举动正在产生后果。那个礼拜六的下午一点四十,我爱上了这个男人。
你看,中文说,爱上了;英文说:堕入、沦入爱情。
一是上升,一是坠落。
每一个上升或坠落都要背叛那么多东西。那些人和事被留在原地,建立起一片生活,你和他们都怀着美好的情谊相望,却再不能走到一起,像阳界和阴界相互会心着对方的存在。
后来船靠岸了,舒茨走过来对我说:这个国家什么都可以学;健康也是要学的,你要学会它。
是,我从那一刻开始,爱上了他。
谢谢。
是,心情很好。也许我和他去做一次短暂旅行。下礼拜我或许会取消就诊。
三个星期了!
都好吗?
我想到要截止就诊。一阵子,我觉得还不行,什么还是耿耿于怀。
挺好,谢谢!加州很美!时间太短了,一直忙着问路。
中间有个间断。先不去理它——一九七四年。
我爸爸回到了城里。我讲过这段吗?
他回来了,黑瘦、更驼背了,奇怪的爽朗健谈。在旅馆的楼梯上就能听见他打电活的嗓音,在电话上哈哈大笑。很不是个将功赎罪的态度。可他这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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