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来敲门_严歌苓-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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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姐对你够好的。现在能借给你半个单元的人恐怕只有亲姐姐了。”
“没错,姐姐嘛!姐姐当然对我好,不过有时好得我气都喘不上来。”
“不早了,你该歇着了!谢谢啊。”宋宇生伸出手和江路道别。
江路和他握手;“谢什么?”
宋宇生说:“那么好的咖啡啊。”
江路答道:“噢,好的就只有咖啡呀?”
两个人对视,都笑了。
江路送到门口,宋宇生说:“回去吧。”
江路说:“慢点开啊。哎,别忘了明天一早修大灯。”
宋宇生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了。只走了十几步,宋宇生又停了下来,他摸摸了口袋,然后又返身朝江路走去。
江路问:“落什么东西了?”
“我和几个朋友搞了个影展,你来不来看?”
“影展?”
“摄影展。”
“你是摄影师?”
宋宇生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展了十多天了,后天撤。你可以带个朋友来。”
江路接过票说:“那我就带我姐来!”
窗外传来一阵摩托车的发动声,一个身影出现在窗前。钱淑华看着楼下的宋宇生骑着摩托车走了。老座钟响了,老太太回头望去,借着窗外的光,依稀可见时针指向十一点。
早上,一个上了年纪的、沙哑的声音叫着:“306,江路!接电话!”
江路应了一声:“来啦……”今天她穿了一件手织的开襟毛线外套,下身是一条喇叭裤。
钱淑华站在窗前望着由远而近的江路,她有些憔悴,连连地打着哈欠。
江路微笑着说:“谢谢啊大爷!”
她拿过电话;“喂……怎么了,人家刚睡醒,水还没喝一口呢,一上来就劈头盖脸的一通臭数落,我招你惹你了?”
电话的另一端江沛说:“我问你,昨天晚上你凭什么把人家David Chen给晾在那儿了?”
江路委屈地说:“我没有啊!”
江沛怒气冲冲地说:“David Chen昨晚上有个应酬,就晚到了几分钟,你连几分钟都等不起啊?”
江路:“这都哪儿跟哪儿呀?演出结束了,我就回家了,我怎么知道他来接我?”
江沛:“人家明明给你留了一张小卡片,上面清清楚楚地写明了演出一结束就过来接你去吃消夜,你装什么傻呀?”
江路有点惊讶;“哪来的卡片?”
江沛:“你没收到花?”
江路:“收到了。”
江沛:“你没看到卡片?”
江路:“没有啊,我对天发誓!”
江路突然不耐烦地说:“我知道啦!今天晚上六点,北京饭店西餐厅……好,晚上见。”
江路挂了电话,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包大重九香烟,放在了台板上。
大爷有点儿不好意思;“您太客气了,老是让您这么破费。”江路:“您收着吧,要不,我都不好意思过来接电话了。”
这时候,钱淑华拿着电话对着宋宇生怒气冲冲道:“你敢对天发誓吗?”
对方沉默了。
钱淑华:“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脚踩两只船,明着一套背着一套?”
宋宇生有点儿尴尬;“妈,我在单位上班呢,您这不是让我出洋相吗?”
钱淑华言语严厉;“这个问题很好回答,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宋宇生:“不是。”
“好,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妈,还有事吗?我正冲片子呢。”
钱淑华拿起桌前的一张报纸口气一转;“听说你搞了个影展?”
宋宇生苦笑;“是。”
钱淑华:“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宋宇生苦笑;“我买个镜头您都把我骂得狗血喷头,要是看见我弄出那么大的照片,您还不活剥了我?”
钱淑华:“我是这么不通情达理的人吗?让你单位的人听见了,还不知道人家怎么戳我的脊梁骨呢。”
宋宇生不说话了。
“好了,我不耽误你时间了,上班时间打私人电话不太好。这么着,你抽空给我弄两张票,我也去见识见识。”
宋宇生傻眼了;“哦……哦……妈,那地方离咱家挺远的,您岁数大了身体吃不消,不如等出了画册我送您一本,您在家里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钱淑华:“就别跟我贫了,这个影展我还就看定了。我怎么去你不用操心,反正累不着我。”
宋宇生着急地说:“妈,您听我说……”
钱淑华挂了电话,她起身朝阳台门走去,望着楼下的江路。
“车队值班室”的门口,钱淑华在敲门。一个年轻司机打开门,一屋子烟味扑面而来。
年轻司机问钱淑华找谁。
钱淑华探头往里看了看;“钱伟德,钱副队长在吗?”
从里面立刻冒出来一个三十三四岁的男子,脸上贴着好几张纸条,一看就知道在打牌。
钱伟德一面摘下脸上的纸条一边说:“哎哟姑姑,您怎么上这儿来了?”
钱淑华:“我琢磨着,你昨天上夜班,今天该在家呀。可打电话到你宿舍,没人接!对了,我又把你车队的电话号码给弄丢了!”
钱伟德给钱淑华倒了一杯茶。
钱淑华接过来问道:“这礼拜怎么没到家里来呀?”
钱伟德:“您专门跑过来就问我这事儿?”
钱淑华一脸的鄙夷;“你要是来了,就看见她了,就知道我说得一点儿不过分了!”
钱伟德:“谁呀?”
钱淑华:“我就是来找你帮我调查调查,看看她到底是谁。嗨,勾引宇生勾到咱家来了!宇生四十五岁的人了,还这么人妖不分的。我反正没剩下多少日子了,将来我眼一闭,走了,她也气不着我,可两个孩子怎么办?” 钱伟德有点儿狐疑;“您想让我干吗?”
钱淑华:“调查一下,看看她在哪儿上班,在单位是不是个狐狸精。”
钱伟德犹豫地说:“狐狸精又不是罪名……”
钱淑华打断他;“这么大岁数一女人,干吗还单身啊?要是好的,能剩到现在吗?”
钱伟德:“姑姑,您到底说的是谁啊?”
钱淑华:“你是两个孩子的表舅!孩子要是落到那种后妈手里,你对得起你莉莉表姐吗?你莉莉姐对你多好,啊,你从老家刚来那会儿,莉莉给你补课,带你上少年宫看木偶戏……”
钱伟德:“姑姑,这些事我都记着呢,忘不了。您说,您到底想让我干吗?”
钱淑华斩钉截铁地说:“你今天就给我调查去,调查出来,咱管不了她,叫她组织上管她!”
钱伟德:“哎哟喂姑姑,这件事儿的重要性和紧迫性我都知道了,您能告诉我这女的姓什么,叫什么,在哪个单位吗?”
钱淑华:“她叫江什么……路?江路!耍杂技的。”
江路和江沛坐在公交车上,江沛的服装显得有些隆重。正是下班高峰期,车里人很多。
江沛有点儿感慨:“再坐两天北京的公交车吧,往后想坐也坐不着了。”
江路:“啥意思?”
江沛羡慕地说:“报上说,美国平均三个人就有两辆汽车,你看人家这日子过得!”
江路:“羡慕啊?你也嫁过去呀!”“我是没这个福气了,有你代表就行了。”
“你真忍心把我送到水深火热的资本主义社会?”
“别不知好歹了啊!哎,说好了。等你拿到美国绿卡,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儿子接到美国读研究生。”
江路有点儿懊恼地说:“我要是偏不去呢?”
江沛看着妹妹,表情逐渐严肃起来。江路看着姐姐,忽然笑了。
江沛生气道:“笑什么笑?”
江路:“你看你那表情,我该拿面镜子让你照照……你怎么比我还急啊?”
江沛悻悻地说:“我当然比你急了!妈要是活着肯定比我还急!三十六七的人,又是女人,还单身,人家都把你当怪物了。我就弄不明白了,人家David Chen哪点儿不好?”
江路沉思了一下说:“说实话啊,我一看见那个秃顶,我就有心理障碍,我真想送给他一个头套。”
江沛:“这主意不错。”
江路:“还是别了,这不是成心出人洋相嘛。”
钱伟德提了一网兜苹果来到了钱淑华家。
钱淑华:“来就来了呗,花什么钱啊?”
钱伟德从钱淑华手里接过暖瓶,给自己泡茶;“姑姑,您托我的事,我还真给您打听着了。”
钱淑华:“这么快就打听出来了?”
钱伟德:“寸劲儿!我们车队小丁他丈母娘家邻居的女儿就是杂技团的报幕员,一问一个准儿!”
钱淑华着急地问:“什么情况?”钱伟德:“这个江路啊今年三十七八岁,原来在云南插队,后来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回了北京直接进了杂技团,后来又到电影学院学了两年化妆。现在是团里的专职化妆。”
钱淑华:“没成家?”
钱伟德:“离了。”
钱淑华:“有小孩吗?”
钱伟德:“没有。”
晚上,钱淑华、钱伟德在吃晚饭,谈话显然已经进行了一会儿了。
钱伟德:“姑姑,我宇生哥真跟她好上了?”
钱淑华:“我怕的就是这个呀!”
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宋隽提着饭盒冲进来。
宋隽:“姥姥,买了狮子头!”边说边准备打开饭盒。
钱淑华着急地接过来;“姥姥来拿,别烫着你!”她一面打开饭盒盖,一面继续和钱伟德谈话:“云南的知青最野,我都听说了。哎,咱食堂也就这狮子头还行。”她夹了半个狮子头给钱伟德。
宋隽问:“姥姥,我姐怎么还没回来?”
钱淑华:“打电话回来了,你爸带她去看什么英文打字机去了。”她转过头来对着钱伟德继续说;“我听说云南那边的知青,男女作风问题特别严重,回城的时候在当地留了一群孩子,而且闹回城跟大暴动似的!哎,那个江路为什么离的婚啊?”钱伟德:“这就不知道了。”
钱淑华:“肯定是不安分,让男方发现了。这种人,一看就不是踏踏实实给人当老婆的!在剧团里混了那么多年,好人都混坏了,且不说像她这种女人,本来不是什么好胚子。”
钱伟德:“姑姑,您这话可有点欠水平啊。其实,您也用不着怕。”
钱淑华:“为什么?”
钱伟德:“听说,那个江路现在正跟一个美籍华人走着呢,看那架势肯定是要出国结婚。”
钱淑华:“好!还是赶紧走了好,省得留在这儿祸害别人!”
宋宇生带着宋征在商场的人群里穿行,宋征怀里抱着一台黑色的打字机。
宋征:“爸,要让姥姥看见了,又该找你麻烦了。”
宋宇生:“为什么?”
宋征:“你买镜头刚挨了一顿骂,现在又给我买打字机……”
宋宇生笑了,他拍了拍上衣口袋:“放心,待会儿我一分不少地如数上交。”
宋征的目光被柜台顶端搁着的一辆女式自行车吸引了,非常精致漂亮,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罕见的珍品。几个年轻姑娘围着柜台议论。宋征也挤过去,宋宇生只好跟着她。
一个女售货员正在对那几个姑娘说话:“不让试!”
姑娘甲:“我买还不行?”
售货员高傲地问:“有外汇券吗?”
宋宇生看着宋征;“你也想试试?”
宋征:“谁想试了?我就看看。”说完窘迫地离开柜台。
宋宇生追着问:“想要自行车了?”
宋征:“英语老师快要搬家了,我要再到他那儿上辅导课,得倒两班车,要是有辆自行车就方便多了。”
宋宇生:“行啊,我再多拍点片子、多拿点奖,回头把那辆车给你买下来。”
宋征紧紧地挽住了父亲的胳膊,激动地说:“爸,你真好!”
《当幸福来敲》第二章晚上,江沛和江路两个人坐在宾馆大堂咖啡厅的一角聊着天。
江路:“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怪怪的。十年前,我费了那么大的心思回北京。十年后,我又跑到这儿来相亲去美国,你说我折腾不折腾啊?”
江沛故意岔开话题;“其实,David Chen斯斯文文的,人挺好的。”
江路有点儿迷茫;“我不是说David Chen不好,我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好,两码事。”
江路的目光落在了一个角落里,一个白人老头正搂着一个年轻的中国姑娘,卿卿我我。
江路说:“我要是不嫁美国人,这一辈子就独守空房啦?说实在的,我还真不认这个命!”
江沛发现了什么,使劲地咳嗽了一声。
江路:“怎么了?嗓子疼?”
江沛瞥了一眼江路的身后,随即浮现出热情的笑容。
江路回头一看,见到一个戴金丝边眼镜、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刚好站在了她们的面前。
David Chen鞠了一躬,用生硬的中文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江路扫兴地看了一眼David Chen光亮的秃顶。
David Chen礼貌地说:“咱们先去用餐吧。”
西餐厅内,江路三人都很拘谨。
这时,江路忽然看到不远处,一个身着黑皮夹克的人坐在了座位上,他背对着这里。
江路紧张起来,她本能地向里面侧了侧身子。
江沛诧异地顺着江路的目光向外探了探身子望去,来人摘掉了摩托车头盔,放在了桌上。江路更紧张了。
David Chen好奇地看着姐俩。
江沛连忙掩饰;“陈先生,在你们美国,最知名的中国人是谁?”
David Chen:“李小龙。”
江沛有点迷惑;“李小龙是谁?”
David Chen生硬地说道:“好莱坞的功夫明星……”
David Chen:“李小龙死得很惨,被一枪打死了,那是一把道具枪……”
江路依然心不在焉,
她看着那座位上的黑皮夹克点燃了一支烟。
江沛发现了妹妹的反常。
桌子下面,江沛伸手捅了一下江路。
江路伸手打开了江沛的手。
David Chen似乎发现了什么。
江路掩饰着说道:“道具枪怎么能打死人呢?”
David Chen:“据说,这是一个阴谋……”
这时,服务生送来了最后的甜点。
江路发现,一个穿着牛仔裤的漂亮女孩坐在了那个黑皮夹克的对面。
David Chen:“江小姐,请用甜品吧。”
江路回过神来,敷衍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