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萧马 严歌苓)全本-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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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帮我找着那个人,这就是谁的。”
“活人死人?”一个腮帮上带刀疤的人问。
“都行。”
人们觉得她实在很难猜度。静了一会儿,二十七八岁的光头问她,这个人是怎么个来龙去脉。铁梨花说他们不必知道他的来龙去脉。她只告诉他们,这个人叫洪水给冲跑了。找他得下水去捞,或者沿着河两岸到各村各镇去打听。她只告诉他们这个人叫陆大栓。
赌棍里有认识陆大栓的,马上说:“那货不是跟保长打架挨了几刀吗?”
“谁能找着他,这钱就是谁的。”她看看所有人:“我说的话赖不掉,有这么些作证的呢。”
“您老死的也要?”光头说。
“要。”
旁边的人朝光头起哄:“秃子,你有水性吗?一泡尿就能把你淹死!”
那个腮帮上带刀疤的人站起来,说:“我去。”
秃子不愿意了,说:“我这都答应下来了!”
铁梨花说:“谁去都行,去多少人都行,反正找着的才拿钱。”
“死的不好找,”腮上带疤的人说,“泡发了人就全走样了。有啥记号没有?”
铁梨花说:“他没啥记号。”她停了停又说:“在村镇里找的时候,打听打听古玩黑市,看有没有一个镂花瓷枕头卖出来了。找到瓷枕头,就知道要找的是人是尸了。”
“啥瓷枕头?”一个赌棍问。
“值多少钱?”另一个赌棍问。
“一钱不值。”铁梨花说。
人们看着她从木梯子上攀登上去,都议论这个女人啥来头,多大岁数,怎么有这么好的派头。一个年岁大的赌徒说他想起了赵元庚原先的五奶奶,人家都传说她一双眼发蓝,刚才这位半老徐娘眼光也有点蓝。
“杜康仙酒家”的小伙计把铁梨花送到街上,看着她上了骡车。
镇上的店家正在打烊。杂货店老板一见铁梨花过来,便招呼她进来看看刚到的洋布。日本洋布比自家织布贵不了多少,老板隔着马路推销说。一家屠户也认识铁梨花,说打仗打得吃食都涨价,梨花要买肉,他让她占便宜:肥肉只收瘦肉的钱。梨花笑笑说她改日再来。所有店家都认识铁梨花,因此她在他们的一路招呼声中出了董家镇。
刚一出镇子,迎头撞上柳凤背着一个学生走来。这个学生铡草铡了小脚趾,天天父亲或柳凤接送上学。凤儿见梨花喝骡子停车,忙说她这就到了,不用车送。柳凤知道梨花卖了五亩地,到处使钱,让人去找栓儿,原本对她的那点怨,早已消散了。
梨花不容分说下了车,把孩子抱到车上,让凤儿也坐上来。
“牛旦儿今天一早给爹送了一罐子羊奶过来。”柳凤说。“看着他病是轻了,就是脸色还不好看。”
梨花说:“烧那么高,我都怕他回不来了。”
那天夜里牛旦沿着河找栓儿,让雨浇了一整夜,又受了那么大惊吓,一场高烧发了好几天。受的寒烧出来倒不是坏事,只是烧退了后,从床上起来了一个更寡言的牛旦。
骡车到了那个学生家门口,凤儿把学生背进门,拔腿便跑回来。她怕学生的父母和她千恩万谢,她没有这份精神去充笑脸寒暄。
其实凤儿心里是感激牛旦的,他病成那样,高烧的胡话都没别的词,只一个劲叫栓儿哥。他的烧只在近傍晚时分发作,清早人带着一身汗酸气就到柳家,替栓儿把几百块土坯托完。天要凉了,柳天赐打算砌一个土坯房做教室,不然学生们长期在窑屋里读书,太坏眼睛。原来栓儿说过,等雨停了就把砌房用的坯托出来,现在他的活只有牛旦接着做了。
“坯都托得差不多了?”梨花问。她似乎猜着凤儿正想到什么。
“还差点儿。”凤儿说,“我出来的时候牛旦还没收工呢。”
柳凤想到下午去给牛旦送茶水,见他挽起裤腿的小腿有一块伤。是和泥时不小心,让耙子碰的。凤儿怕伤口烂,马上从茶壶里倒了些茶水到自己的手巾上,说要给他擦洗一下。牛旦一跳半丈远,脸都憋红了。凤儿也让他弄个大红脸。过去他和做嫂子的凤儿没那么生分,凤儿给栓儿缝衫子,也会给牛旦缝一件,也得在他身上比比量量,免不了肌肤碰肌肤。牛旦这一生分,让凤儿心里一酸:他这个做兄弟的只愿意替栓儿哥担负责任,不愿占有哥哥名下的温存。
老远就看见那盏油灯。灯光里,牛旦干活的身影一时清晰一时朦胧。
凤儿跳下车,见牛旦脱得只剩一条短裤,身上还尽是汗。
“别又累病了!”凤儿说。
牛旦正往木盒里填泥,似乎没听见柳凤的话。
“行了,差不多了!洗洗吃晚饭吧!”她从地上拾起牛旦的衣服、裤子。
牛旦这才发现站在面前的柳凤。“嫂子回来了?”他口齿含混地说。
柳凤朝正在拴骡子的铁梨花看了一眼,她在问梨花:这个牛旦怎么了?客气得就像是昨天刚认识她。梨花从骡车上拿下一捆棉条子,打算纺一纺,再给天赐织个被里子。
没有栓儿,他们晚饭吃得很沉闷。柳天赐有时会放下筷子,把口中的食物重重地咽下去,然后把脸转向梨花的方向。人们都拿着筷子,不敢咀嚼也不敢咽,因为知道天赐会问:“还是没有栓儿的消息吗?”
可这天晚上柳天赐慢慢又把脸从梨花那儿转回来,手慢慢又摸起筷子。他也意识到问那句话很蠢,只能一再、再三证实一个坏消息:栓儿或许凶多吉少。
柳风见父亲一口口往嘴里划拉蜀黍汤,泪水又堵到鼻子里了。
“凤儿!”梨花说。
“嗯?……”
“你梨花婶子倾家荡产也会给你把栓儿找回来,啊?”
天赐又放下筷子。但他还是什么也没说,人们知道他没说的那句话是:“你倾家荡产也找不回来呢?”
第二天早上,铁梨花到了上河镇,找到张吉安,告诉他那间铺面房她要退租。因为牛旦身体不好,照顾不过来。张吉安穿了一身旧布衫裤,腰间扎了根黑板带,稀疏的头发让汗水贴在脑门上。
“我刚刚练完剑,”他似乎没听见她的话。“来来来,坐下陪我喝壶茶!”
铁梨花正要说她还要赶回村里,张吉安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椅子前面一捺:“看你愁的!什么事能愁着我的梨花?”
铁梨花不知怎么一来,竟真有点把他当娘家大哥一样胆壮了。
“我欠你那四百块钱,还得再缓缓……”她脱口直言道。
“那点钱就这么愁人啊?我不是说送你的吗?再提它,我觉着我和你这场情谊就半点意思都没了!”
她看着他冒火的眼睛——他真恼了。
“行,咱先不说这个。”梨花说。
上次碰到的那个叫虎子的伙计从楼上下来,手里抱着个崭新的缎箱:士林蓝的缎子底上,凸显出一条条银色的龙。他走到一个红木架子前,小心地把缎盒放在地上,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个天青色的瓷枕头,中间细,两头粗,整个物什是剔空的,精细得让人提心吊胆。虎子问张吉安,把瓷枕放在哪个位置合适。铁梨花觉得自己差点叫出来。
她身不由己地跟在张吉安身后,走到那博古架前面。天青色,镂空图案为一对戏水鸳鸯和水草、莲花,纺锤形状,瓷的质地之润、之细,只能是汝窑的出品。
“梨花,你看看,这东西你没见过吧?”
“啥时收的?”
“昨天。你看看这工!五百年前的东西了!我怎么都想不出来,它是咋烧出来的!”
“你从哪儿买来的?”
“黑市上。我早几年就托人留心了。”张吉安把瓷枕拿起,往镂空的洞眼里看了看:“这里头的土还没清干净。也难为了这个枕头,让多少人埋了挖、挖了埋。这故事你知道不?”
铁梨花见他把瓷枕放到博古架上最大的一格。
“……宋朝哲宗有个妃子,叫……哟,我还把她名字给忘了。这个妃子有个致命的病,夏天咋着都睡不成觉。有人供上来一个枕头,瓷烧的,上面有好些洞,能把枕头里搁的草药味透上来。妃子枕了这个带草药薰香的瓷枕头,她就睡着了。皇上就让汝窑去烧这样的镂空薰香枕。可是一窑一窑烧出来,都不成,最后只成了两个。其中一个被她发火的时候砸了。另一个她死后被盗出来,流传到了民间。在明朝的时候,被一个巡抚收到,送给了他的夫人。那个夫人是夭折的,瓷枕头就陪她一块儿入了葬。据说这个巡抚钟爱他这位夫人,怕人盗她的墓,做了不知多少假墓。”
梨花已经没心思听他把故事讲完了。这个故事盗墓圈子里熟悉得很。
从张吉安那里回到董村,正是晌午。牛旦在垒土坯墙,梨花把自己头巾垫在几块土坯上,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碗冷茶。
柳凤从窑院里拎着饭篮子上来,胳膊下还夹了一件夹祅。
“梨花婶一块儿吃饭吧!”柳凤说。她搁下饭篮子。
“唉。”其实她在张吉安那儿吃了两块萨其玛。
柳凤盛了一大碗酸浆面条,又拿出一双筷子,在自己前衣襟上擦了擦。牛旦已经走过来,端起柳凤给他盛的那碗面条,远远地蹲在半堵墙下,稀里呼噜地吃起来。已经是阴历九月底,风变硬了,牛旦却还光个脊梁。
“牛旦,你病刚好,披上点衣服。”母亲对儿子说。
凤儿把她带来的那件夹袄拿起来,走过去。一面说:“昨晚完了活儿,牛旦把他的祅和衫子都落这儿了。还真有那没出息的人,连烂袄烂衫子都偷!”
她说着把手里的夹祅披在牛旦身上。那是栓儿的夹袄,士林蓝布面子,白大布做的夹里。栓儿一共没几件好衣服,这件夹祆是他赶庙会看戏穿的。
牛旦开始没注意,但偏脸一看见那洗得起了一层白的士林蓝布,就马上把它脱下来,往凤儿手里一塞。
凤儿见他削瘦的脸一层羞恼的红晕。眼睛里却是惧怕。她委屈地一笑,说:“这不还是梨花婶给栓儿缝的吗?……”她求援地看看梨花。
铁梨花自己捶着自己的小腿肚,没有往凤儿和牛旦这边看。
凤儿发现牛旦有些懊悔,看看她,意思是要她别见怪:栓儿不知去向,他心里难受着呢。那一眼还有个意思:曾经他爱恋过她,现在栓儿不在家,他不想犯嫌疑,并不是他不爱恋她了。
凤儿对自己在栓儿和牛旦之间做的选择是明白的。她知道为此牛旦心里受过伤,或许至今伤口还新鲜。一般寡默口讷如牛旦这样的男人,心都深得很,爱也好恨也好。比方他对自己这位义兄栓儿,不也是怀有很深的惦记?那惦记不也是他心里一块伤?这只说明牛旦的心难得。
两天过后,土坯教室盖好了,就差上梁了。牛旦和几个临时来帮忙的村邻们忙着上房梁,梨花和柳凤在窑院里包饺子。这里的规矩是邀请帮忙上梁的人吃顿饺子。
这天学校停课,放孩子们回家帮父母种麦。柳天赐便坐在灶台前帮两个女人扯风箱烧火。柴太湿,烟把他呛得直流眼泪。梨花赶紧过去,手上全是面又没法掏手巾,便要天赐撩起她的围裙把眼睛擦擦。
“别用你那袖子,不干净!”她说。
“干不干净这眼还能往哪儿坏?”天赐说。
“你就嘴硬吧!”梨花用指头戳戳他的太阳穴。这时天赐听见柳凤走出厨房,去磨房取面。他抱住梨花的双腿,然后慢慢把她搁在自己膝盖上。
“孩子看见了!”梨花说,并不挣扎。
“叫她看去。”
“我手上都是面!”
天赐就那么抱着她。
“你又瘦了。”天赐说。“我这胳膊一搂就知道,比人家眼睛还准呢。”
梨花欲语又止,天赐马上察觉了:“啥话跟我不能说呀?”他说。
梨花把脸靠在天赐头顶上。这时她的无力让他和她都觉得那么舒服。
“你爸你妈听人嚼舌头,说我爹掘墓,差点把咱俩的婚给退了,是不是?”梨花问他。
“退了我跟你私奔。”天赐说。
“谁信呢?”
“你信。”
“把你美的!”
天赐搂紧她。
“你爹妈逃赵元庚,逃到洛阳那会儿,肯定更后悔和我家联姻了。”
天赐不说话。他从军队逃出来,眼睛一天天坏下去,找到父母时已经是一年后了。父母死前都在后悔当时上媒婆的当,认了徐家这门亲。
“你说怪不?”天赐说:“那年我妈去世才四个月,我爸一跤跌中了风,也去了。”
“你这话念叨几十遍了。”
“我老是在琢磨,他俩此生约好的,还是前世约好的,死都一块儿死。”
“那样多好。清贫淡泊,相依为命。就没见谁比你爸妈更好的夫妻了。”梨花说。她从天赐膝上站起,在天赐的凳子上挤出一小块地方,拉起风箱来。“这锅水要烧不开了。我俩老了,就这样,我煮饺子,你拉风箱。”
“老了吃红薯汤就行,软和。”
“那就煮薯汤吧。甭管锅里煮啥。我煮,你拉风箱,就够美的,你说是不?有啥财宝赶得上这美?哪怕是普天下人全被猪油糊了心,看不穿这个,以为有钱财才美。一辈子为钱生、为财死,死了还跟财宝作伴,让后人为这些财宝你杀我,我杀你,亲兄弟都斗得你死我活。”
“你今天咋看这么穿?栓儿和牛旦那天出去掘墓,你咋不教他们看穿点?”天赐又来了恼火。
“不就为了守住这几亩地吗?没那几亩地,你这学校能盖校舍?”铁梨花又铁起来了。
“我可真稀罕你帮我盖校舍!”
“不稀罕你现在告诉他们,叫他们把上的大梁给我拆下来!”
柳天赐气得直抖,两手哆嗦着摸他的拐杖。铁梨花一把将他的拐杖抢了,天赐张口便呼唤:“黑子!黑子”他突然意识到叫失口了,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声:“盗墓盗墓,栓儿去了,连个墓都没有……”
厨房外“呜”的一声,凤儿哭了起来。厨房里的长辈们马上明白了,他俩的话全让她听见了。他们说甜哥哥蜜妹妹的话时,她不好打搅;他们口角起来,她更不便插嘴。父亲刚才那句话,让她干脆放下了所有希望。已经十多天了,还会等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