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萧马 严歌苓)全本-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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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儿是咋了?”他上来抓住她的手。
“你依不依我?”
“学校刚办起来……”他觉得她手冰冷,赶紧握在自己两个掌心里。
“到哪儿你找不着孩子办学?我还有几件首饰,能值点钱。搬到一个干净地方,咱从头来。”她头顶抵住他下巴,恳求地说。
“啥叫干净地方?”
铁梨花不说话了。她心里回答天赐:干净地方就是没盗墓这脏行当的地方,就是没有洛阳铲的地方。
“是不是……赵元庚又在找你?”
“好好的提他干啥?”她把手抽回来。
“学生的父母有那舌头长的……”
“说啥了?”
“说赵元庚还挺念旧情,二十来年,就是忘不了那个五奶奶,这一阵找她找得紧……我也没想到,那么个五毒俱全的东西,还有点真情。”
“你刺探我呢?”铁梨花挑衅起来。
柳天赐沉默了。
“你想把我推回去给他?是不是?”
柳天赐笑笑问:“推得回去吗?”
“你有你的学生、学校,我看你心里也搁不下我。你爹你妈就嫌我,嫌弃我爹是拿洛阳铲的。你那些学生的长舌头父母说啦:柳凤那么个断文识字的闺女,咋能跟栓儿牛旦那种小子结亲呢?……”
“那是你说的,人家可没说!”
“噢,你护着他们?!”
柳天赐知道一碰她的自尊,她是不论理的。只要一提敲疙瘩盗墓,她自尊心就比飞蛾翅膀还娇嫩,稍碰就碎。
“梨花你小点声,叫学生们听见了……”
“你当先生的可得要面子,旁边搁着我这么个不清不白的婆子,再跟学生说人伦、道德,不好说啊。这就把我推给那姓赵的去了!……”
柳天赐手往后摸索,想找个椅子坐下,她气得他腿软。她一见,抢先一步,把椅子搁在他身后。
“是我要把你推给他?”天赐坐在椅子上。
“不用你推,我自己去找他。女人图啥?谁给她锦衣玉食,谁就是拿她当心肝……”
她当闺女那时也和他这么闹过。她那么俊俏的小闺女,一点也不闹人就没趣了。今天可不一样。她不是在闹着玩,她心里有他猜不透的大主意。
等她停下来,他说:“我一个穷瞎子,这辈子还能遇见你,就是天大福分。你图不了我啥。”他摸索着地面,找他那根倒在地上的竹竿。干脆不摸它了,站起来就走,却一脚踩在竹竿上,差点滑倒。
铁梨花赶紧上来扶住他。他不领情,把胳膊抽出来,微微仰着脸,给她一个倔强顽固的侧脸。
她由着他去。再缠磨下去,缘分也会越磨越稀薄。
就是这儿了。黄昏的时候,铁梨花带着黑子来这片榆树林。那场秋天的大雨在黄土地上留下了一道道沟渠。山埂秃了,一头高一头低的轮廓更清楚了,在几里以外遥望,一定像是被丢弃了几千年的地老天荒的美人榻。它这么难找,父亲和她自己先后都找到了它,掘开了它。可找到了它,父亲的命还是没保下。她在榆树林里走走,看看,黑子在她前面跑跑,又回来,再往她左右跑跑。那个被掘开的墓道,早被山洪带下来的泥水石头填平。罪迹、证据都让老天爷给抹除了。
黑子突然“呜呜”地低声吼叫。她回过头,见黑子前爪着地,两只后爪刨挖。一会儿,又换了个地方,嗅嗅、刨刨,再回到她身边,焦躁不安。
“黑子,你啥都看见了,只有你一人知道底细。知道啥,你告诉我,啊?”
黑子埋下头没命地刨,一会儿就刨出三四尺深的一个坑。再刨下去,所有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所有的罪证就会被开肠破肚。
突然它停下来,两只耳朵耸动着。有人来了。
铁梨花远近看了几眼,并不见任何人影。远处火车鸣叫一声。鬼子让八路摸了哨之后,在车站边上盖起了一座小炮楼,这两天火车又开始准时叫。这趟火车过去,天就该黑了。
黑子不再刨挖,支着耳朵尖,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一定是有人在偷偷朝这边来。黑子不是那种瞎咋呼的草狗,在判断这人的动向之前,它不会轻易出声。
铁梨花蹲下身。刚才黑子刨出的坑正好能藏下一人一犬。这里的树又密又乱,眼下树落了叶,但树枝条仍然织成密实的网。她的手捺着黑子头顶。狗明白它这时不能动,也不能叫。
天暗得很快。周围一点活的声气也没有。铁梨花的腿和脚都给冻疼了。那个人藏在哪里,他想对她干什么?!……
她对着黑子的耳朵眼轻声说:“上!”
黑子就朝盯准的目标“嗖”地一下飞出去。
“哎呀,狼来了!”她叫喊起来。
对面枪响了两声。黑子叫起来,一面左边跑跑,一面右边跑跑。
“黑子回来!”她叫道。
黑子还是左边跑跑,右边跑跑,只是边跑边缩小它袭击的半圆圈。远处,双井村的狗陆陆续续咬起来。
“黑子,给我回来!”
黑子跑回来,还在疯了似的叫唤。
“还真是你呀!”铁梨花大声说。
她是七分猜三分诈。她慢慢从坑里站起,拢了拢头发。
“梨花,幸亏我带了枪!”张吉安的声音在二十来丈之外。“你咋知道是我?”
“旁人能有这么好的短枪?”梨花笑着说:“旁人也不会跟这么紧护卫我呀。”
张吉安走了出来。他一身呢子大衣,戴礼帽,裹了一条长围巾。
“打着狼没有?”她说。
“它一跑出来我就看出它不是狼。”他听上去也笑嘻嘻的。“听你喊,我是怕野兽伤了你……”
“你该怕野兽碰上了我!”她哈哈大笑。
“你一人咋跑这儿来了?”他问道。
这时候两人走得面对面了,但隔着浓浑起来的黄昏,谁也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她想黑子真是聪明:它此刻不急着过来向这位不速之客献殷勤。它不知在哪里观察局势。
“我到了你家门口,碰见两个小娃子,说看见你往这边来了。”
她咯咯地直笑,说:“吉安大哥也成那跟着人吃蚂蚱的燕了。”
“到处闹八路,怕你不安全。”他被她笑得有几分恼。“你一个妇人,天黑了还往这老坟岗上走,我当然得跟着。”
“粮价涨了七八成,古董价也该涨了吧?”她说。“那天我拿出一对玛瑙耳环,让牛旦到黑市上问问价,他还没找着买主。”
“梨花你也太见外了。有东西还用着往黑市上拿?拿到我这儿,你只管开价!……”张吉安急得嗓音都劈了。见梨花不做声,他又说:“镇上几家大户开始赊粮了。收下秋庄稼才多久啊,都有饿死的孩子扔出来了。这一场仗打阔了几个人,打穷了一国人。”
“吉安大哥,你来找我,有事啊?”
他一愣。她一下子把他扯得很远的话题扯了回来。
“没事我不能来看看我妹子?”他笑着:“几天不见,眼睛闭上睁开看见的都是你……”
“哟,您可别跟我唱山歌!”她又笑起来。
“我说的是实话。你离开赵家的那二十年里,我常常梦见你。”
“梦见我和你一块儿,掘出一座金銮殿来?”
“那都说不准。我今天是来带你走的。听说鬼子和八路会有一场恶仗要打,董村和上河村,还有双井村,这几个村一半的年轻男娃都是秘密八路。鬼子要清剿,听说赵元庚也出了不少人马,帮着清剿……”
“他不曲线救国了?”
“救国也不耽误他剿共。在日本人来之前,他的对头就是老共。我打算接你到津县去……”
“他们打他们的,我一个敲疙瘩的女盗,谁也碍不着我,我也碍不着谁,谁打谁我都得守着这块地方敲疙瘩。”
“可赵元庚的老太太埋在津县那一带!”
铁梨花心里说:我还真没猜错。
“噢。”
“梨花,这回你一定得跟我走。……这场仗越打越恶,美国人要是在太平洋上收拾了小日本,就会来中国帮中国人收拾他们。也就是一年半年的事。现在日本大商人都在大批收购中国古董,仗打完之前,他们得逃出中国去,以后再来中国搜刮宝贝,就没那么容易了。咱们的财运来了。”
“咱们?谁们?”她问道,心劲给鼓励起来似的。
“地痞流氓都在发古董财,赵元庚那种臭丘八都能霸占国宝,你不觉着冤得慌?……”
张吉安平时的嗓音温润悦耳,一激动就乍出毛刺,并且拔得又高又尖,这时你会意识到他也是从大兵中摸爬滚打出来,像每一个下级军官那样扯破喉咙喊:“稍息!立正!你妈拉个巴子!……”喊过来的。
“冤得慌。真冤。”铁梨花说。
“当然冤!凭你这样的传家本领;凭你这样身怀绝技,你我一合伙,准能找到陪着老太太一块儿下葬的真鸳鸯枕……”
“吉安大哥找了二十多年,才找到我这个合伙人,诚心天鉴。”
张吉安听出铁梨花声音中的挖苦,还有些悲凉,他安静下来。他再开口,嗓音又是那么温润悦耳。他叫她千万别误会他的意思,他找了她二十年,是因为忘不了她。从头一眼看见她,他眼睛就让她的美貌光焰给照瞎了,从此他的眼睛对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瞎着的,再也看不见她们。她曾经在赵家用过的一块手巾,一个茶杯,都被他偷偷藏起来,一直带在身边。
他真是有一副难得的嗓子,可以刹那间变成破锣,也可以一眨眼变成光滑的绸子。现在这嗓音说起世上最下贱最罪孽的事物,比如掘墓翻死尸,也都成了委婉的山歌。他说他的交易本领加上她的敲疙瘩绝技,能让他们成为这一带最富有最美好的一对儿。那他们的下半辈子,就是最享福的。
她没等他说完,就走开了。
他一把拉住她,声音更加柔软。他就用这绸缎的声音说起那个尹医生。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掮客,在日本的大古董商和中国走私者之间收点小利。现在用不着这样的掮客了,他张吉安在上海、南京认识了好几个日本大商人,直接跟他们交易。这些日本大商人可是真的爱中国呀,看见中国人随随便便用战国青铜灯盏点灯纳鞋底,用宋代官窑碗吃榆树皮糊糊,他们的心疼得滴血,说多伟大美妙的古代文明就这样被糟践了。所以他们得拿出血本,把这伟大的古老文明一星一点运回日本,保存起来。他和她得帮着他们,别让那些用宋代碗吃杂面条、用战国青铜灯给牲口添夜草的愚昧同胞毁了祖先的宝贝……
“你总算把实话告诉我了。”梨花说。她一面往杂树林外面走去。
张吉安跟着她,叫着:“梨花,我还没说完呢……”
“还说啥?说你找了我二十年是因为你是天下第一大情痴?是因为我国色天香,让你这情痴一见钟情,钟情至死?”铁梨花拿出小闺女的姿势,像是要再刺得他说出更多痴话来。“你不是找我找了二十年,你是找一把活洛阳铲找了二十年。再说你根本不用找我,我走到哪里都没走出你的掌心。”
“梨花,你这样说,可冤死我了!……”张吉安的嗓音又乍出毛刺来,又能去几列大兵前面喊,“立正、稍息、妈拉巴子了。”
“你跟着我,为了学到我的绝技,对不?”
“你听我说……”
“告诉你,我铁梨花铁娘娘根本就没什么绝技。什么往老坟头一站,就头晕,那是瞎猫碰了死耗子。要说我有那怪病,也是小时候。也就那一两次。可你们谁都信!我真可怜你们,自己不信自己,非装神弄鬼,才信,才踏实。”
“……你没有那个头晕病?”
铁梨花笑笑:“你白白打了我二十年的埋伏。你打埋伏可比八路埋伏鬼子还耐心。”说完她甩手便走。
“站住!”张吉安用一副地道丘八嗓音叫道。接下去,似乎就该是下一声口令,“向后转!”
“梨花,你就帮我这一个忙,等你探到赵老太太的墓,咱把那鸳鸯枕一卖……”
铁梨花转过身。她看见他手里什么东西乌黑闪亮。是驳壳枪。
“你打死我这个种红薯、纺棉花的婆子有啥用?这世上是有我不多、没我不少。”她说。“我也不值得你那子弹。”
“你别误会!……”
“是你误会了。你误会了二十年,末了一看,我就配回家种种红薯。”她凄惨地笑起来。“我也太拿我自个儿当人,以为男人真会爱美貌。我也误会了:以为毕竟有男人会真爱我;爱我的男人千错万错,但爱我是真的。因为我美呀。哎呀,这误会可闹大了。这不怪别人,怪我。”
她再次调转身。
张吉安从后面扑上来,拉住她的胳膊。
“你别懊悔莫及。”他说。
“去吧,去报官,说你逮住了盗墓贼的女首领。”
“梨花,你就伤我心吧……”他死死把她拖入怀中。铁梨花踢打起来,张吉安的丘八身坯子铮铮如铁,已经把她压在下面。他拿着手枪的手紧紧按住她两只手腕,把它们举在她头顶,另一只手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你连那瞎子都要,就不要我?……我倒要看看,你为瞎子守着什么冰清玉洁的……”他又狠又流气,嘴唇堵在她嘴上。
突然,他的手松了,同时“噢”了一声,手枪又响了,打出去的子弹伤了他前面的一棵树,树疼的直哆嗦。
黑子死死咬在他后脖上的皮,并两边摇晃着它的下巴。
铁梨花野劲上来了,从他手里夺过手枪,给了他一枪托。
“黑子,咬死他!”
黑子发出呜呜的低吼:可是解了馋似的。张吉安毕竟军旅出身,和黑子撕扭一阵,就不分胜负了。
“放开他!”铁梨花对黑子说。她把枪口对准张吉安,感觉心在打夯。她求自己的心平静下去,别让她一抽风欠下一条不值当欠的命。
“梨花!我是真的喜欢你……”
“什么也别说了,再说我可就要吐了!”
他站起来,额角一大片黑乎乎东西。是让枪托砸出来的血。衣领也被撕烂了,也有一片血迹。
回到家里,铁梨花把藏着的几件首饰找了出来。她盘算着张吉安调兵遣将的时间。他在两个钟点里就能再回来。会带多少人回来?乡保安团的一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