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长诀-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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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话也说不出来一句。我想求他救救你,可他来得太迟,他怀中的心上人还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眼泪都快流干了,却没有用,我看到不远处的你,一身玄黑衣裳,一动不动了。
他把手指伸进我嘴里,我狠狠咬下去的时候,不知道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还是咬破了他的手,终究还是吐了出来。我的好姑娘,怪我没有用,怪我眼睁睁看着却救不了你。
可漫漫风雪劈头盖脸吹下来,火把惊夜的大殿恍然不见了,四季雪封的昆仑山,十分冷。我明明是去昆仑山证亲的,千颜大红倜傥绸衫,手摇檀香折扇;长宁墨发及膝,,冰清似雪,朱眉妍婳。可我却为何眼睁睁看见大红喜袍的千颜被无数长矛贯穿了胸膛,为何看见长宁自毁仙体,决绝地抽了玉骨,长安玉顺她心意化作六面的玉棺,封存了千颜。风刀雪箭,飒飒流霜,晨光穿过,打在我跟予祁太子眼前。
长宁,我本想求他救救你,可他攥进我的手腕,告诉我你本来就不该活下去。可还是怪我,我无能至斯,给你和你的心上人掐算了这么个日子。
这梦里,凡间天上,轮回劫数,一刀一刀,剜得我心里好苦。
我紧紧扯住他的衣袖,“你当真变得这样无情无义,你当真要见死不救么?”可我又颓唐放手,自责不已,“怪我……其实都怪我……怨不得旁人……”
“神君……简容在这儿……”他说。
他说简容在这儿。
可是简容是谁。
喉咙霍然涌上一股腥咸,沿着脖颈滑到耳后,明明阻止不得,那绢帕又颤抖贴上来。我仍是抓住他的衣袖,“你放我走好不好……我活不过两年了……”我这样求他。
绢帕的触感从脸上陡然下滑,消失。我听到牙齿打颤的声音,紧接着哧啦一声响,光滑的绸布又剧烈抖着,一点一点压过来,抹去那血。
“神君……你、你先等一等,简容去马上去找那公主,你先忍一忍……”
他扒开我的手,我又紧紧攥住他的衣袖。
我知道,他不要我了。他在登基大典上娶了他最爱的姑娘为妻。他对我的好都是用来挽救他心上人性命的筹码……
可我到底是谁……
“神君,你先松手好不好……”
对,我是这四海八荒唯一一位姻缘神君,我是良玉……可那面色虚白的姑娘为何这么像我?我安慰自己,这不过是巧合罢了,本神君比她胖了一些,你看,六师兄再硬朗一些不是跟沉钰也挺像的么……
我松开他的衣袖,在漫山遍野的紫菀花丛中俯身致意:“抱歉,我认错人了。”
“神君,你可要、可要撑住,简容速速就回!”
他终究还是离开了。我觉得很遗憾很难过,可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在遗憾什么,难过什么。关门声不轻不重,整个天地仿佛再没有他的声响。喉咙里又溢出一股一股的血,我动了动胳膊想抹掉,可又颓然落下去,我想……
我怕是活到尽头了。
如果我是姻缘神君良玉,那么已经活了十二万年了。
我怜悯自己,活了这么多年,证了姻亲无数,可是这漫漫仙途,十二万光景转瞬即逝,可就要死了,却还没有遇到那个良人。
金玉良缘,良辰玉景,玉人娴良,良玉不瑑。可我越来越觉得,师父他取了这样好的寓意的名字,用在我身上是白瞎了。
这一刻陡然清明,我十分想念师父他老人家了。他对我那么好。
我却可能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
还有六师兄跟沉钰。其实我也跟挂念他们,不晓得六师兄什么时候才能以女子装扮示人,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孩子。不晓得天帝大人和八荒诸神会不会放过他们。
还有小凤凰木。我其实并不太担心他。我相信这样聪明的一棵树苗,过些年一定会开花,越长越高,幻化成一个翩翩少年,迎娶他心爱的睡莲妹妹。
可现在,我最忧心的就是长宁了。婧宸说予祁太子拼了修为护着她微弱的一条性命,说他有办法让长宁活过来,只要长宁愿意活着。我想嘱咐简容几句,模模糊糊喊了几声,却无人应我。希望婧宸能稳重一些,帮衬着简容救活长宁。本神君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死去的千颜。
这一刻,竟无比安静。我听得到耳边细细风声,感觉得到初晨熹微,从窗外稍进来的紫菀花的香味。不知道我死了之后,曾经天尊大人一曲笛音指引下长出来的这漫山遍野的紫菀花会不会也跟着我死了。我转念一想,又觉得应该不会,它们的生命都捏在长诀手中,与我没有什么关联的。
我想起身再画一幅扇面,留给……
留给谁呢……
还是算了罢。
自肺腑涌上来的血渐渐变少,有些溢到口中,我便咽下去了。脖颈和耳后依然黏糊糊的,很像我喝补药那些年,流鼻血的时候。有时夜里正在熟睡之中,便觉得鼻涕不受控制往外淌,有些流到脖颈里,有些顺着脸颊滑到耳后,枕上黏黏糊糊,十分不自在。那时候六师兄最受不了了:“小九,你怎么这样邋遢!”我便伸了爪子阴森森从鼻子底下抹一把血,然后若无其事撩过他的袖子或者他肩上的布料,擦一擦手。六师兄便戚戚焉敢怒不敢言了。不晓得六师兄他们来给我收尸的时候看到我现今这副样子,会不会笑话我,会不会嫌弃我。我想抬袖子擦一擦,却是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只觉得自己身上的仙气一绺一绺,接连不断地往外抽离了出去。如今连动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深知自己现在的样子太丑,却没办法打扮一下。
但是,听其他师兄说,师父当年捡到我的时候,我就是个十分丑的小肉球,身上光秃秃连毛都没长几根,只剩额上稀稀疏疏一撮。师父大发慈悲,收了我这唯一一个女弟子。我也遗憾自己没能以最好看的样子出现在师父面前,但是师兄们说,小九,你当初若是挺漂亮的一只小凤凰,师父八成就不收你了,师父他心善,对长得又丑又可怜的动物,往往格外同情。我一想,也对。甚至曾经偷偷感谢过我的爹娘,把小时候的我生得这样丑。
所以,现在这样满脸是血的极丑的样子,也没什么罢。我们修佛的人其实最讲究因果轮回,生死缘引这一说的,来是丑,离去也是丑。总之也算是始终相连,我活得挺圆满。
那么。
这样离去,也挺好。
神识已然不受控制,头脑愈发清明。这怕是凡间所讲的“回光返照”一样罢,本神君脑子里此时那光十分通透,照得往事一清二楚。我穿着绛红的裙子,捏着姻缘扇去证亲,寒来暑往,当年实实在在目睹了许多仙人的亲事,金线红绳绕玉扣,是我一个一个打磨出来穿在扇柄上的,扇子上一幅幅寓意美满的画也是我一笔一笔添上的,姻缘文示我总照着最好的词来写,本神君对这个执掌仙人姻缘的职位是上了心的。
我原本也以为,自己这样的恪尽职守心地善良的好神仙,老天爷总会看到的,起码给我个良人是不难,可是你看本神君今生遇到的两个人,一个舍了我后又伤我右心,使我命定三年;一个初初对我十分好,待我喜欢上他,却发现他不过是个道貌岸然之辈,对苍灵众生其实是漠不关心。
但如果有来生,我不想做这个姻缘神君了。一来,我替旁人证亲这么多年,自己还打光棍觉得挺委屈的;二来,长宁同千颜这一场实实在在往我心里捅了个窟窿,纵然我左心本来就是个窟窿,但仍然受不了。
但转念一想,神仙哪里有什么来生呢,死了就是死了,魂飞魄散,仙体消弭,连踪迹都不留,除了混得好的连同作恶多端的,仙册典籍能记上你一笔,其他,便什么也没有了。这下,本神君便放心了。
我整暇以待,待死。
然而就在此时,开门惊声,咚然有力,凛凛清风贯门而过,我想睁眼看看是谁,可是已经睁不开了。他脚步声起先踉跄,后来却愈发沉重镇定,宛若故人的熟悉气泽扑面而来,明媚而跳脱,肆意张扬。他趴在墙头看着我,我想他会开口问我:“你是不是尼姑?”我正欲凛了颜色骂他:“你才是尼姑!你全家都是尼姑!”
可灵台之上,无根水化成绵雨重重围遮过来,浇灭我最后一丝生气。他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唤我——
“阿玉,阿玉……”
104他他是要吃了我啊
又是一路颠簸。只是抱着我的那个人心思十分细致,紧紧裹着我,并没有风。
他的手一直在搓着我的手,汩汩暖流从掌心盈进来,我还没有抓住几分,便又滑出去,浑身都冷。他一直在跟我讲话,不晓得是我耳朵不好使还是他说话太轻太颤抖,我时而听得清楚,时而听得模糊。
有些说的很是深情。
比如:“阿玉,你睁眼看看我好不好……我很想你……”
比如:“你别这样,阿玉,你快醒过来……我想好好待你……”
但有些说得让我十分苦闷。
比如:“你想不想吃海鲜火锅?你这样睡着是吃不到的……”
比如:“我带你去那紫菀花地烤地瓜好不好?你若是没出息睡过去,就没得吃了……”
我也想吃。我也想睁眼看看他。可是,我做不到啊……
越来越多的暖流从掌心钻进来,我却抓不住一丝一毫,它们便又原路流回去。却觉更多更多的温意带了明媚张扬的气泽不由分说地盈入我身体,那暖融的感觉,让我十分受用,不由往他身上靠。他便十分慷慨,大波大波的暖流舍给我。
他是个好人。我想。
这样昏昏沉沉,我不晓得自己身处何处,但是靠着他身上流出的连绵不断的暖意,我晓得自己能活下来了。但是却远远不够,他一离身,我就薅住他的衣袖,说不出话我便哼哼几声,他晓得我的意思,手掌便又握过来,有时候也会抚上我的额头,暖流便从额上流进身体,我觉得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说不出的舒然。就这样浮浮沉沉混混沌沌,我大抵缠了他数日。
这样混沌的状态,我却老是想着一个少年。他有闭月羞花的美貌,性子却十分飞扬跋扈,揍人也是一顶一的高手。
我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他的呢?容我想想……
大梵音殿的墙头?好像不是……
他掌心十分温暖细腻,这样熟悉的感觉,应该从我还是一只鸟的时候罢……他将我捧在手心里……
哦,我想起来了。那时候我来大梵音殿不几年,身上的毛羽长得差不离了,师兄们闲着无聊了总喜欢捏着我到太阳底下晒一晒,顺便欣赏一下我五颜六色的绒毛。可我却不大喜欢被人捏着,你看,被人捏着的时候,爪子总踩不到实处,只能扭着身子扑腾,一扭一扑腾形容便丑了……
我很在意别人说我丑,好像很久很久之前,有个挺好听的声音,那声音每每响起来,我都能觉得浑身舒畅,可那声音总是嫌我丑,比如:“你少吃点,吃成一个胖球岂不是更丑。”比如:“你爹娘若是知道你丑成这副样子,不晓得该如何伤心。”更为甚者:“来,转一圈,丑给我看看。”
可后来,我再也听不到这个声音了。
我十分不情愿地被师兄们捏着去晒太阳,怕自己丑,总是吊着一双翅膀,两只爪子,笔挺挺被他们捏着,就算不舒服也忍着不敢扭。我想,安安静静的,应该就是一只漂亮的鸟了。直到师兄们发现我的异样,戳戳我道:“小九,你好歹动一动,这样死挺挺的模样,丑得太吓人了!”
我嗷呜一嗓子提上来,呜呜咽咽哭了。都怨你们,谁让你们捏着我的。你们该把我放在手心里捧着的。
结果有一天,我就碰到了这么个愿意把我捧在手心里的人。那日师兄们约着去大梵音殿以南的空地上去烤地瓜,六师兄也拎着我去了。可他们一忙活起来就忘了我,彼时我身量十分小,随便扔个草丛里面就看不见了。我看着他们吃那烤地瓜吃得十分尽兴,但却没有一个人想到我。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打击。这还不算什么,他们吃完烤地瓜后勾肩搭背,十分满足地就那么走了,我在草丛里甩开膀子使劲跑哇,可是越跑觉得他们走得越远,越来越追不上了……
我嗷呜叫了叫,可他们边走边嬉闹着,哪里能听得见我这细弱蚊蚋的声音哇……
他们终究走远了。我望着他们的背影,望着苍凉的夕阳,觉得人生坎坷,哦不,鸟生坎坷……我蹲在草丛里,啃了一口狗尾巴草,满嘴苦涩,难以下咽,便又吐了出来。
难道老天爷就打算让我自生自灭在此处么……可我还没谈过恋爱,我还没结婚啊!我若是这么死了,太可惜了哇!
于是乎,我打起精神,站起来,继续往前走。说不定我走个一年半载能走回大梵音殿呢!我这样想。
可是,那时候没人告诉我我是朝着大梵音殿的反方向走的。我走得越带劲越努力,却是越走越远。一路上,我脑海中想象着未来相公的模样,想象着未来孩子的模样,觉得前途一派光明。我抬起翅膀擦了擦汗,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闭着眼睛啃几口狗尾巴草,便又撑起身子来,跌跌撞撞往前走。走累了便再蹲地上啃草。
我约莫着走了一夜,以为自己快到大梵音殿了,便想着师父或者师兄们可能会出来接一接我,我也走得很累了,就找了处软和的草窝,团了团身子,睡了。
想来,那时候的本神君,很傻很天真。她远不知道,自己非但离了大梵音殿越来越远,而且已经踏进了凶狠毒辣的魔族的地盘。
我是在一只温暖的手掌里醒过来的。彼时睡眼朦胧,头脑也不清楚,还十分舒畅缱绻地在那温暖细腻的掌心里打了个滚,又怡然自得打了个晨嗝,嘴里全是狗尾巴草的味道。有手指轻缓缓拂过我额上的细软毛羽,那手法十分好,我不由又提了脑袋往上蹭了蹭。
好久没有人这样把我捧在掌心了。这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
我又舒畅地睡了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