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晨曦-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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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然像被施了定身术般一动不动。
容澈失笑一声,揶揄道:“苏公子可是不愿意?”
“不……不是!”苏然张皇地瞥我一眼,复对容澈道,“明……明日一早,我便来!”他甚至来不及向容澈好好告别,逃也似地跑出了无忧山谷。
容澈捂着肚子,闷声笑个不停。我霍然回头,恶狠狠地瞪着他。“容澈,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欺负苏然!”
“我……我有欺负吗?我不是……顺了他的意愿?”
我气得郁结。“容澈,你明明知道他单纯得像水一样,担不起一句戏言!他若是当了真,往后……往后,我该怎么回报他?”
他忽然变得一本正经。“你何必要回报他?”
“他待我好,我自然不能亏欠与他。”
容澈笑得一脸古怪。“那么我呢?温帛呢?我们给你的恩情,你要怎么报答?”
“我……怕是报答不了了。什么结草还恩,衔环以报,大概都抵不上你们予我的帮助。这一生,我只能欠你们的了。”
“这世上有多少的恩情,是你回报不了的。你总是斤斤计较,哪怕别人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你总怕失了礼,疏远于他人,却不知这样的记恩是愈发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容澈极少这样正经地说上几回话。我有些感动地抬头看他,他微笑着扶着我的肩,诚恳道:“我知道你感恩于心,故而今日的晚饭便交予你了。鸡还拴在后头的篱笆上,桶里有两尾黄鱼,宰了炖着吃。哦,对了,别忘了放天麻!”
我竭力维持泫然欲泣的表情。“好……好……”
容澈将晚饭安排在了门口的槐树下。一张木桌,四把竹椅,夜风凉凉地吹。我将天麻炖黄鱼端上桌,始知今天吃完饭的,有四个人。
“这位是……”我看那姑娘一直怯生生地倚在温帛的身边,低头把玩自己的袖子,便忍不住好奇地发问。她听见我的话,豁然抬头。我的手一颤,幸好容澈身手敏捷。
“小心些!”他急道,“好不容易抓来的鱼!”
我干笑两声。“天暗,看不清楚……”
温帛神情平静,淡然道:“容浅,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名作丰汐绯。”
“容浅姐姐好!”小姑娘甜甜地笑。
我觉得恍然若梦,记忆与眼前,几乎分不清楚。
容澈攥住我的手。“浅浅,不可失礼哟!”
“汐绯。”
她笑得天真无邪。那样的容貌,有过憨傻的笑,有过骄纵的笑,有过狂妄的笑,却从不曾作这样纯真无暇的模样。畅玥的纯真,在和我的“狼狈为奸”当中,早就磨得一干二净。
“该吃饭了。”容澈将筷子塞到我的手中。
“好……”
容澈喜欢畅玥,喜欢到怎样的程度?
七年前,禹君初制仙者排行榜。畅玥向来心高气傲,她师承玖慕绡,父亲又是在“灭世之灾”当中存活下来的为数不多的仙者之一。她说,她向来心服的,唯我与玖慕绡二人。禹君遣人制榜,粗定前十二位。温帛知晓榜单只列八人,且畅玥当为第八位。他不忍畅玥伤心,便心甘情愿留存实力,将畅玥扶上第七的位置。他原本,应当取代凝痕,站在第三的位置。
而至于我的哥哥容澈。自从七年前制榜成名,无忧山谷日日访客不断,他生性好静,不堪其扰,待有客来不是躲至深山密林,便是变作一方长满了青苔的丑石,跻身于门口的野花杂树之间。今年年后,禹君再度制榜,我不曾知晓。那一日容澈进山采药,忽见山谷当中的木屋仙气缭绕。他知晓是禹君遣出的仙者到访,本不想理睬,却忽然想到我并不知情。也许,我会忽然返家,正好遇见他们。容澈匆匆赶回家中,正好被诸位仙者逮个正着。于是便这么成了仙者排行榜上的第三位。
饭菜吃尽之后,丰汐绯哼起不知名的小曲儿,哼了好一会儿,才羞涩地扫视一圈,怯怯道:“师父,我……我是不是太吵了?”
容澈极为温柔地一笑。“不吵,很好听。”
“哦!”她笑得眼睛化成两弯月牙儿。
“绯儿,将盘子收进厨间。”
“好!”
温帛转回身,渐渐收敛笑容。“容浅,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只不过,我想奉劝你一句话:有些事情,即便是相似,亦不是同样的人,同样的物。你最好不要沉迷在幻想当中,免得误了自己,负了别人。”
温帛斜睨着我。“云深,我一直都很清醒。不清醒的,是你。”
我蓦地一怔。
他抬眸,仰望漫天的星辰。“云深,九州和玉清已经势同水火。九州的命相瞬息变化,极不安定。两个月前,云荒受禹君之托,遍访九州,察看命相。静水镇虽然很小,亦是在九州之内。何况,与你住在一起的,是容澈。”
我敛眸沉默。丰汐绯匆匆地跑来,又匆匆地跑回去。她的笑容,一直那么灿烂清甜,仿佛世上从来没有让她忧虑的事情。即便以前有,往后,再也不会有了。
“哎呀!”容澈忽地长叹一声,“浅浅,你说明早吃什么好呢?”
“嗯……鲜肉包子配豆腐羹。”
“不错嘛……”他倚在竹椅上,一脸的心满意足。
我忽而觉得释然。和容澈在一起,我总是这样的轻松自在。
“温帛,我叫容浅,你以后不要再叫错了。若是遇见维序神尊,我大概会和世人一样的尊崇敬仰。我的灵力,只够做个观星占卜的下等仙者。没有能力,便没有那么多的事端。”
夜空静寂了良久。
“容浅。”温帛再度开口道,“你应该已经听说了晴炎的名字。”
我的心蓦地一条。
“来之前,他一定让我转告你:他喜欢你给他起的名字,阿灼。”
作者有话要说:
☆、意外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我起来包了鲜肉包子,煎两碗白嫩的豆腐羹。羹上撒着新鲜的笋丁、肉丁,碧绿的葱花,用昨天的鸡汁做的底。新鲜出锅的豆腐羹喷香诱人,我就着热包子,三下两下吃个精光。到容澈的房前一看,他还抱着被子睡得酣畅。
容澈从来不锁门,我便一脚踹了进去。“懒货,起来吃饭了!”
他抬起眼皮冷静地觑了一眼。“嗯,退步了,门还悬在框上。”
我咬了口鲜肉包子,故意吃得“啧啧”作响。“你吃不吃?不吃我全包了!”说话间,浓郁的肉汁顺着嘴角流下,我用力地吸一口气,将肉汁悉数收了回来。容澈做了个嫌恶的表情,翻过身,依旧睡去了。“包子留下,你先去把院子的门打开。”
“做什么?”
“苏家小公子站了都快半个时辰咯~”
我胡乱地将包子塞进嘴里,整理整理仪容,便一派正经地跑去开门。门方扯开条缝,便见苏然身子一颤,脸上漾出清澈的笑颜,而略微有些不自然。
“苏然,你来得好早!”
他一怔,颊上瞬间染了几许嫣红。“我……我想着你是习惯早起的。”
“嗯,对。不过也不必急着过去,兴许沈公子家都还歇着呢。”
他愈发的局促。“我倒是没想到……不过,也许……我们可以先沿着清水河逛一逛。”
我不忍再看他窘迫。“哦,是啊,眼下的清水河必定是极美的。”清水河沿岸,一树拂堤杨柳间杂着桃杏如火。纷纷扬扬见,清凌凌的河水漾着落花如雨,金丝似的杨柳捋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清水河上常有往来的小船,窄窄的,衬着乌篷,一眼如画。“我已然收拾妥当了,你要是无事,我们这便出发吧。”
苏然点头道一声好,一双乌润的眼眸是尽是星星点点的碎光。
我们到得沈公子家里,主人家早已候着了。事情只是小事,沈家新近搬迁,沈公子的妹妹却自搬迁以后便一病不起。侍奉沈小姐的丫鬟道,曾于小姐闺房窥得一纤纤女子的身影。身形袅娜,容色昳丽,鬓边簪一枝娇艳欲滴的杏花。仔细看,那女子却是不见了。沈小姐房前的院子里栽着棵百年的杏树,沈公子便揣测是这杏树成了精,在害他妹妹。
苏然绕着院子走了一圈,便漾开温雅清润的笑,安慰道:“公子不必担心,令妹并无大碍。”
沈家公子闻言大喜,继而又疑惑道:“便不是那杏树精作怪吗?”
苏然耐心地解释。“杏树确然是成了精,不过不是害了小姐,反倒是在救小姐的性命。沈小姐体弱多病,这一番舟车劳顿怕是受了累,因而成病。后又因新迁入宅,对此处不甚熟悉,郁郁难欢,病便难愈。这课杏树眼见小姐日渐憔悴,心生怜悯,便消耗自身灵力来救小姐性命,不成想恰好被人看见了。”
他这样说,我抬头看,果然见这颗杏树精神不济,偌大的树身上只零星地开着几朵杏花。
“沈公子。”苏然望着雇主,温和似水地问道,“你是否,需要在下将这杏树竟驱除呢?”
沈家公子摆了摆手。“不用了,她既然用心救舍妹性命,自然不是坏物我感激她。”
我不由觑他一眼。
“沈公子当真吗?”苏然追问。
“是。”沈家公子颔首,继而微微笑道,“并非世间之妖尽数是恶不是?”
“是。”苏然抿唇而笑,眉间尽是释然之态。
沈家报酬颇是丰厚,见我们两人同来,便在应有的报酬上翻了个倍。我只是陪苏然走了一遭,什么力都不曾出,便将银两全数给了苏然。“你看,你的术法每天都在精进!今天若换做我,大概连杏树成精都看不出来。”
苏然沉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便催促一句。“苏然,你想问什么?”
他凝眸看我,小心地开口道:“容浅,你的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哦,这个。是当初妖狐出世,被它的戾气灼伤的。幸而哥哥医术精湛,保存我的魂灵,医治了近一百九十年。我在不久前才苏醒过来,术法不精,与人不熟,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我自哂一声,“即便我不曾沉睡这些年,凭我惫懒的性子,大抵还是成不了事的。”
苏然柔声道:“术法精不精湛,根本不打紧。我只是……只是替你的伤,担心……”
我伸手捂住胸口。“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了清水河上。春雨又开始细细密密地下,我们不曾带得伞,苏然便自街边买了一把,两人撑着一起走。河上乌篷船悠闲地来往,远远地撑来一只,船头立着个身姿如玉的公子,披着蓑衣,带着斗笠,看不清形容。我和苏然并肩走上桥,苏然已然沉默了好长的一段路,这时却忽然开口道:“容浅,你随我回家吃午饭吧。”
我骇了一跳。“哥哥不知道我不回去吃饭,他会着急的。”
苏然猛然抿紧嘴唇,面色泛白,甚是失望的模样。
“你今天,是有什么缘由吗?”
他抬脸苍白地一笑:“今天,是我的生辰。”
“啊!”我不曾料到,“那……你本该早些说。”
“我也想早些说。”他垂着眸低声道,“只是一直鼓不起勇气……”
我不能直面他黯然伤神的模样,便转眼去看清凌凌的河水。方才遥远的小船,已经划到了眼前。船头的人仰起头,明润的双眸漾满惊喜、害怕、迷蒙,唇边的浅笑温暖四三月里的春阳。方才看不清的黑衣却是端正的玄色。他清癯地不成模样,却不妨我认出他来。
“苏然……”我一把抱住他,将脸埋进他的怀里。
苏然的身子猛然一震。“容浅……你……你怎么了?”
“别说话!别问!就一小会儿……”
他僵硬着身体不敢动弹。我抱着他,连自己都感觉到自己在不断地颤抖。身后有轻碎的脚步声,那声音停在我的附近。
“这位公子,在下想要问个路。”
苏然明显是尴尬极了。他不敢挣脱我,亦不觉得拥着个女子与人对话,是件合礼的事情。“不……不知公子想……想问什么?”
“公子可否告知,容澈仙者家该如何去?”
苏然吃了一惊。“你要去容澈仙者家?”
“正是。”
苏然握住我的肩膀。“容浅,这位公子想要见容澈仙者。”
我暗自叹息一声,松开他,低声应道:“我听到了。”转身,回眸,入眼的是故人的模样,却不复是昔日的故人。“公子想要见我的哥哥?”
“容澈仙者是姑娘的哥哥?”他的神情很是平静,“不知姑娘该如何称呼?”
“我叫容浅。”
“哦。”他长长地应一声顾自喃喃道,“深……浅……”
我按捺住心绪。“公子见我的哥哥,可是有要命的事情?”
“是。若不得容澈仙者相医,在下大抵是要死了。”
那一瞬间,我极想问他患了什么样的病。
“不知姑娘,可否带在下见一见令兄?”
我尚未回答,苏然并抢先应道:“既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岂有不见之理?公子不必担心,容浅和她的哥哥皆是热心肠的人,定然会好生医治你的。”
我气得瞪他一眼。“苏然,要带你自己带!”
他有些惊讶。“容浅……”
“我哥哥医术高明,脾气却是古怪,这人救不救,我又不能替他答应下来。万一我应承了,他老人家不答应,嫌我给他惹了麻烦,要教训我,这以后的家务会儿,都你替我来干吗?”
“我……”他的脸莫名羞得通红。
“何况,你不是说了吗?今日是你的生辰,我要陪你一块儿过。”
“容……”他正欲说些什么,我的手却被人用力地一把攥住。
“容浅,我求你救我!”清瘦的面庞,只余一双眼眸依然是旧时模样。只是其中的神采瞬息万变,夹杂着歉疚、痛苦、希冀,是以前从未看到过的。他攥我攥得紧,手上怕是要留下淤痕。我挣了挣,他却愈发握得近了。
我便笑道:“这位公子,你可感觉到什么?”
“什……”他疑惑一声,随即霎地白了脸,“你的灵力……”
“是,我和哥哥不同是个灵力极为低弱的人,加之常年沉疴不愈,你这样抓着我,我倒是极有可能还没带你见到哥哥,便一头栽倒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