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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部分

夜阑京华-第60部分

小说: 夜阑京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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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偏过头,盯着老式的电话机……想象谢骛清的样子。

    他于百花深处的卧房内,挂上佩刀和军装,背对着珠帘的样子。那是她清俊的少将军。

    ***

    月色中,谢骛清头戴毡帽,一副本地工人打扮,带着两个同样装扮的警卫员,跟随火车站的人流,进了码头。

    上海南外滩十六铺码头,被南京通缉的谢少将军,顺利登上一艘何家客轮。

    三等船舱的房间,仅有一张可拉开的双人沙发床。白炽灯泡上蒙着灰尘,沾染黄渍。

    “后半夜有客人,”谢骛清低声道,“你们准备一下。”

    两个警卫员给枪上了膛。

    “不用,一个老朋友。”他道。

    客轮驶出港口后,警卫员照谢骛清的意思,离开房间。

    走道外,有形形色色的人聚在各自房门口,操持着全国各地口音,畅想着前往香港后的生活。两个警卫员以家乡话融入旅客当中,探看走廊旁的情形。十点整,船舱走廊的灯突然灭了,聊性正起的旅客们抱怨着,有的回了房间,更多上了甲板。

    人渐少了,直到无人再聚此处。一位穿着南京政府军装,军衔骇人的中年将军走下扶梯。

    他推开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门。

    因走廊被有意断了电,房间里亦无灯光。

    月光透过长条形窗玻璃,给了这里一丝属于人间的光。

    谢骛清坐在凳子上,指尚未拉开的沙发床:“腿伤复发,站不久。抱歉,先坐了。”

    孙维先借月色,看着“落魄”的谢骛清。

    昔日北上,谢骛清身着蓝色呢子大衣,外套上别着高级别领章,颀长的身影无论是出现在码头、天津利顺德,还是六国饭店和北京饭店,甚至在正阳门火车站,都是令人不敢直视的谢少将军。而今夜,在面前的男人,身着对襟中式上衣和灰布裤子,一双旧布鞋踩在脚下。衣服破旧为乔装,但他的手再无夹着香烟的潇洒,而有着久经风霜的粗糙。

    两位老同学对视着。

    “看你这样子,真想不到是个曾被称作‘误卿’的男人,”孙维先替他感慨,于沙发上落座,“只要你改变主意,随时可以去南京政府任职。”

    谢骛清笑了笑。

    “你这个人,拿定主意就难改,我清楚,”孙维先道,“但我还是想试一试。前几次围剿,你们虽然逃过去了,之后就没那么容易了。兵一次比一次多,那些军阀也和南京达成协议,一同配合围剿,你们迟早要输的。”

    谢骛清照旧微笑,不语。

    孙维先没想到有一日和他对立,当初在学堂内,和人争论维新,他们两人历来是一派的。后来反袁,再到北上和谈,两人都是比肩而战……“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你教出来的,见到你自然怕,但我们是同一个战场出来的。你在我眼里不是清哥,是谢骛清,谢山海。”

    “谢山海,”孙维先严肃地问他,“你忘了当初推翻清政府的初衷是什么了?为了主义之争,这场仗打得值得吗?”

    谢骛清和老友对视,启口道:“如果你把此战看得如此狭隘,你们是注定要失败的。我问你,辛亥革命前,戊戌六君子是为什么?再往前,甲午海战葬身海底的将士是为了什么?再往前,岳飞为何?而班超为何?将士为固守疆土,你们拥护你们的主义,却忘了家国故土。”

    “中国历代将帅,有不战而驱敌兵的,从未有不战而丢国土的,”他亦严肃盯着孙维先,“北伐中断,你们失了对朋友的义。在黄埔,逮捕杀害自己的老师,你们失去了为学生的义。山东济南,绕路而行,东三省不抵抗,撤兵入山海关,你们失去了家国大义。无论大义小义,皆可抛舍,不是我忘了初衷,而是你们。”

    他说得平静,如同过去每次在学堂里和留着辫子的老师争论,争论租界,争论丧权辱国的条款。

    “上学时,你我都喜欢的一句话。我想,你已经忘了。”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少年时,他们两人以笔沾墨,写于学堂墙壁上的话。

    “你们是活着入了山海关,你们的国与家呢?”谢骛清眼底有了隐忍的怒意,“你方才提到谢山海,而谢山海是为什么抛家舍业上战场的?”

    他说,我来这里,是为山,为海,为收回华夏每一寸土地。

    那夜,老友离去。他背靠船舱,坐于沙发床内侧,阖眸休息。

    谢骛清常年在山林作战,潮湿地带让骨伤复发,后来夜渡漓江,更让伤势加重。他本不愿离开战场,但一个将领的腿极为重要。趁着反围剿大胜,他悄然离开红区,由秘密通道前往香港医治旧伤。

    为隐匿行踪,等到客轮抵达香港,谢骛清终于联系了何家省港办事处的人。

    莲房接到电话,声音抖得厉害,给了谢骛清一个地址。在皇后大道。

    谢骛清这身打扮不适宜叫黄包车,他问秘密交通站的负责人借了一辆自行车,骑着去了繁华的商业区。一个小公寓门前,莲房红着眼,眼看着风尘仆仆的谢家少将军推着自行车,停靠在楼下红砖墙旁。

    “少将军……”莲房看着他,“你这样……小姐看了……”

    “她看不到,”他笑着,脚步缓慢地迈上台阶,“继清醒着,还是睡着?”

    “刚醒,电话挂断就醒了。”莲房忍着眼泪,为他推开公寓铁门,里边住着两户人,一户是何家航运的老客人,另一户就是继清和莲房。

    小公寓里,没有多余的外人,奶妈被莲房以借口支开了。

    尚不会坐的小娃娃,在摇篮床上,对着面前拴着的一个小玩意儿,摆着右手,嘴里咿呀呀的。他摸不到,够不到,但坚持不懈,仿佛认定自己总有一日能摸到似的。

    “小姐塞在继清的包袱里,带过来的,我看拴着一根红绳,就给他绑在摇篮上玩了,”莲房解释,“我擦过了,干净的。”

    一条细细的红绳,拴着个小小的寿星公。丑是丑了些,胜在小巧可爱。

 第六十章 月是故乡明(1)(短暂的寂静后谢骛清问 。。。)

    短暂的寂静后,谢骛清问:“有没有浴室?”

    婴儿太小,他只能远观。谢骛清于三等船舱住了几日,没条件沐浴,到了港口码头,徒步到秘密交通站,除了伤腿消毒,周身没消毒清洗,不敢靠近自己的儿子。

    莲房领他去了一间小浴房。

    浴缸旁的金属架子上,搭着他于京中习惯穿的白衬衫和军裤。“小姐让准备的,怕将军来了,没衣裳换洗。”

    沐浴后的谢骛清,于瓷白浴缸边沿坐了。

    砖灰色烟灰缸旁,摆着飞艇香烟和一盒火柴。他撕开细长的银封条,打开香烟盒,轻在掌心敲出了一根细白的香烟。

    他的西府海棠还记得,百花深处的多宝格隔断墙内,那个瓷碟里的香烟牌子。

    得妻如此,此生何憾。

    谢骛清抽到一半,把香烟斜摆在烟灰缸上,翻找出剃刀,把面颊刮干净。他对着镜子,以两手将额前的发向后理,露出一双眼眸。

    莲房没留在卧房,将全部时间给了初次见面的父子。谢骛清趿拉着皮拖鞋,离开浴室,半靠在床头,看着从摇篮抱出来的小娃娃。

    眼睛像他,丹凤眼。鼻子和嘴,像未未。

    “你妈妈很想你,知不知道?”他低声对继清问。

    “日后,要孝顺她,”他对儿子说了第二句,“照顾她。”

    小人儿攥住他的手指头,攥得极紧。

    素未蒙面的一大一小两人,沉浸在这种无法割断的血缘关系里。谢骛清想象不到,未未如何生下这样大一个孩子。他俯身下来,亲了亲孩子的面颊,奶香渗入他的骨血。

    战场残酷,他无法带一个孩童在身旁。

    战区的人都选择将妻子和幼子送走。如若夫妻二人皆要上战场,则托付给友人、红区的老乡家寄养……有人自此再没见过亲生孩子,骨肉分离。与之相比,继清已是幸运,有能照料看护他的香港何家。

    “等仗打完了,带你回贵州,”他轻声道,“去看家里人。”

    自鸦片战争被割让给英国人后,香港人既不认同自己是大清子民,亦不认为自己是英国人,还是沿袭了广州的民俗文化。这几年来这里的人除了为避难,就是想赚钱糊口。

    他趁继清睡了,离开公寓,独自踟躇在香港最繁华的皇后大道上。

    此处黄包车夫喜好戴个大斗笠,着布褂子和及踝的长裤,三两聚在一处等生意。

    英国人雇佣的印度兵吹着小号,正在街道正中游行。因香港气候炎热,印度兵们戴着头盔,上身军绿短袖,光着腿穿着高筒长靴,踩着白色小军鼓敲出来的步点,在军官英文的号令下,立正、整队。

    民众围观一旁,谢骛清隐在人潮里,在一个石柱子下听人聊到关外,谈论关外战争。他在北伐前,长住广州,精通粤语,听得懂。他两手负在身后,听寻常的租界民众忧心内地,是否会像印度一样,彻底沦为殖民地,说到后头,竟开始争论是做英国殖民地好,还是被日本人占领更好。

    戴着礼帽的年轻男人,现身石柱旁。

    “舅舅。”吴怀瑾低声道。

    “嗯。”谢骛清看着印度兵迈着正步,替英国人巡视中国土地。

    吴怀瑾方才也在,深知谢骛清为民众言论而心情低沉,陪着舅舅,站在石柱旁。

    “在欧洲曾有人类动物园,”谢骛清低声说,“他们侵略土地,带走当地土著人,像动物一样圈养起来,被人赏看。失去土地和家园,下场只有一个,没有好坏分别。”

    他转过身,看到脸上有着一道旧伤疤的外甥。

    吴怀瑾自幼崇拜舅舅,被谢骛清仔细看,脸一热,笑着道:“母亲说,这条伤疤来的好。不然和舅舅过去太像了,分不清。”

    舅甥二人久别重逢,立在石柱旁,交流着上海到香港、汕头和青溪的秘密通道。说到后头,吴怀瑾从洋装内口袋掏出了一个色泽青碧的翡翠狮钮印章:“先前缴获来的,刻了妹妹的名字。有机会,替我送给她。”

    吴怀瑾补充道:“只见过一回,却将她吓哭了,心里过意不去。”

    谢骛清接到手里。难得这孩子讨好谁。

    十日后,谢骛清悄然离港。

    他照旧粗布短褂和布裤子,自香港仔离港。这是香港几大港口之一,走帆船和渔船,谢骛清乘的渔船离港前,港口飘着细雨。

    上百艘扬着帆的木船停靠在岸边,他隔着白帆,远望码头。飘扬在风里的异邦国旗,格外刺目。

    ***

    从何二府重新有了烟火气,何未一改过去深入简出的习性,常出入六国饭店和社交场。

    她一回来,北平办事处有了主心骨。

    何未该花钱花钱,该疏通疏通,很快将胡盛秋从牢里赎了出来。但因为有航运和红区私通的传闻,许多先前的骨干都辞职走了,缺能用的人才。

    如今的燃眉之急,是招人,维持航运运行。至于何家的事,稍后再处理。

    这一日。她在书房内,整理好最后一箱资料,扣上金属锁,嘱人贴上封条,送往香港。

    “召家小公子,在门外等着见你呢。”扣青挑起帘子。

    他?

    何未让扣青准备茶点。

    跨入书房门槛的,不止召应升,还有昔日和他一同被何未藏在宫里,避过祸的老同学。两人不知怎地,见到何未仍有羞愧之意,两个大男人迟迟未开口,倒是何未先笑了:“你们是听说航运办事处招人,来帮忙的吗?”

    她见两人眼底的喜色,料想猜对了,于是道:“猜对了最好。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先抓紧熟悉起来。你们两个是有学识的人,容易上手。”

    她挂了电话给办公室,叫胡盛秋来接人。

    “二小姐倒是有人脉在,”胡盛秋见寻了两个好帮手,心下大喜,笑着道,“连招人都如此容易。”

    “这是旧缘,”她道,“不只有我的功劳,还和某位少将军有关。”

    今夜,何家九爷于广德楼包场,为何二小姐庆生。

    其中三个包厢留给何家各房。

    何至臻一人就占了一间。她自跟了东北军的一位高级军官,就如平地踏青云,地位扶摇直上,成了何家各房眼里的贵人。如今东北军退回山海关,常驻北平,虽被国人戳着脊梁骨,却照旧是北平最有权势的一支。

    何未晚到了十分钟,她仍然是一身白丝绒长裙和狐狸围领,进了广德楼。

    京津名伶,尽数捧场,名牌于广德楼外挂满了整面墙。这场面已许久未见。

    戏池子旁,歇息的大小名伶们,接连起身,朝此处来,一见到何未便行了旧礼,先后道:“二小姐。”

    “诸位能今夜赶到广德楼捧场,实属难得,”何未感激道,“稍后泰丰楼,我与诸位把酒言欢,彻夜长谈。”

    其中之一的祝小培对何未展颜一笑,柔声道:“二小姐和九先生能做这个局,让我们为国尽一份薄利,该由我们道谢才是。”

    何未和祝小培相视一笑。两人正说着,门外,有一书生模样的男人匆匆而至。

    祝谦怀亲自拎着行头,在在场军官、达官显贵和名媛小姐们的异样目光里,略有局促地走到何未身前,微颔首,权作招呼。他脚下的皮鞋底是脏的,如今仅是代课教师的他,没资本养一辆轿车或是黄包车,为剩下几角钱,步行而来。

    “祝先生该说一声,我叫辆车接你。”何未轻声道。

    “无妨,无妨,”祝谦怀毫不介意,反倒不好意思了,“祝某早没什么声名了,接到二小姐的帖子……还怕给二小姐丢了颜面。”

    他言语隐晦,低头抱歉一笑,先进了后台。

    “我以为他不会来。”祝小培轻声说。

    掠走祝谦怀的人,正是老奉系的人。今朝满座,又以东北军为主。他登台的压力胜过在场任何一位。但为了抗日募捐,他还是来了。

    开场锣起。

    她由广德楼老板亲自接迎,往二楼去,迎面碰上何至臻挽着母亲的手臂,拾级而下。一母二女,均驻足。

    何未欲启口,唤一声母亲。生母的目光已移向戏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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