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京华-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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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念头无法阻挡,如暑热之气,扑面而来。
过往年岁,谢骛清往来平津,都以不期而遇的方式出现。唯独今夜,她竟没一丝怀疑,隔着一扇推拉门的是他。
她穿着夏日的轻绡衫裤,淡青色。
脚光着,往前两步,心跳得厉害,旋即扭头去了衣柜前,像被他偷听到似的,轻缓拉开木门,手胡乱拨动,欲挑一件合适的连身裙。
轻绡衫裤丢到太师椅上,丝缎裙摆从腰身上落下。她借月光看镜中人,想到方才睡醒,担心面上不干净,几步走到红木脸盆架子旁,撩了一把清水,扑到脸上,等擦干净,回到镜子前,打开胭脂盒,以白棉花沾了稍许,压到唇上。
略定了心,她趿拉着拖鞋,到门边,轻推开。
安坐于灯影里的谢骛清,独自一个人坐在那儿; 披着乔装成商客的西装,一只手臂撑在椅子扶手上,像等了几个时辰,微阖眸。
从战场下来的男人,没机会精细。白衬衫一看便是匆匆穿上,未熨烫过的。
他察觉卧房开门,睁了眼。
何未和他对视,笑着笑着,眼睛红了。他的眼睛里尽是红血丝,疲惫不堪,但露出的笑容却是温柔的。
“回家了,为何不进来?”她轻声问。
他道:“你睡觉不安稳,怕躺上去吵醒你。”
“宁可被你吵醒。”难得见面,相处的时间自然要多一秒是一秒。
他一笑,坐正身子。
何未留意到他的右腿似不舒服,挪动时稍稍慢了。她佯作未见,到他身旁:“平津两地报纸,都在讲同盟军的丰功伟绩,”她挨着他,到并排的太师椅上坐了,“你们战前动员时的诗,斯年全都会背。”
她言罢,又道:“各界在全力支持你们。我不知道你在察哈尔有没有听到何先生的一段诗,就是廖先生的遗孀,她写得骂得都十分痛快。”
国共合作破裂时,廖先生被暗杀,其遗孀何先生辞去一切职务,多年致力于营救□□,呼吁抗日,奔走在筹款筹医药物资的第一线。她组织女人们一同抗战救国,支援战场,而骂昔日同僚的话,也足够直白——
枉自称男儿,自受倭奴气,不战送山河,万世同羞耻。
吾侪妇女们,愿往沙场死,将我巾帼裳,换你征衣去。
谢骛清轻颔首,答:“听到过。”
“还有天津的报纸,赞颂你们,自九一八以来,只有丢失国土的战报,而你们在察哈尔的多伦一战,终于为我们争得了国格。”
谢骛清笑着看她。
多年相知,他读得出何未面上的急切,想告诉他,仍有千万人在身后,支持抗日的军队。
“今日回来,为枪支,还是医药品?或是食物?”何未仿佛有说不尽的话,“我们想办法在打通运输的路。”
“今夜不谈战事。”谢骛清道。
他握住她搭在太师椅扶手上的左手,像沉浸在心事中,缓慢地用指腹感受她的体温。
何未从未见过谢骛清如此。
于那册家书中,她于只言片语中窥到过他的失意、失望和望不到家国前途的怅惘。谢骛清的失落,总被压在列强欲瓜分华夏的忧虑下。
“那说……贵州。”谢骛清的故乡。
“贵州。”谢骛清轻声重复。
他已久别故土,乍一提到,眼前像有了驻地不远处的星点苗寨灯火。
“想听什么?”他问。
“什么都好,你是京城女婿,我是贵州媳妇,”她柔声道,“没机缘随你嫁入谢府,总是有遗憾的。”
“贵州……”谢骛清伤腿微微挪动,以便让血脉更畅通,“那里是第六个脱离清廷独立的地方。盛产竹木、桐油、烤烟、菜籽,后来,因为军阀养兵,开放了烟土生意。”
士兵每月军饷六、七元钱,军官则须更多。庞大的地方军队,每年军费上百万,从何处来?土特产产业供不起,最不费力的就是鸦片种植贩卖。
谢骛清的眼睛蒙着一层浅光,来自案上灯火。
“你们喜欢吃什么,家里招待客人?或是逢年过节的宴席,”她截断他的回忆,笑着问,“或是……婚宴?”
谢骛清也笑了,看她。
“若是你娶我,在贵州谢府,”她问,“会有如何的宴席?”
“我父亲勤俭惯了,不像别家府上养一屋子家厨,”谢骛清道,“但若娶何二小姐,必会从故友家借家厨,红案、白案分工而作。”
他见何未听的认真,松开她的手,换了另一只手肘撑着椅子,神色轻松起来:“我们那里处在山区,沿海物产运送过来不方便,过去宴客都用水发海味做重头菜。鱼翅、鲍鱼、海参这些东西贵,在山里难吃到一次,借你我成婚,须让军中有功勋军官都尝一尝。”
何未笑,像真筹备起来了,在已消失的谢府。
“他们许多人,一生没出过省,”谢骛清给她讲,“却愿意相信父亲和我,追随我们反省内的军阀,支持我们禁烟。”
谢骛清和她隔着两张太师椅当中的小案几,灯在当中。
他于灯火后,望着她:“自从十八岁掌兵,从未有一日怠慢,唯恐辜负的就是他们。”
谢骛清的大哥曾说,你不能因眼界有幸被打开,而去苛求那些为了几两碎银卖身从军,为赚口饭吃,追随军阀的人。他们当中的人,许多没机会见到一张中国全图,认出自己在哪一个大省,故乡故土,对他们来说,就是这一生能走过的版图了。
当时的二哥说,救国这一途,有幸看得远的人,须身先士卒,以血铺路。
两人久久对视。
何未拉住他的手,摸到上面的伤口,细小的伤,还有旧伤疤。她翻过他的手掌,看掌心里的一块新伤。听说多伦一战,以肉身对重机枪和飞机炮弹,最后,不少将领抽出大刀冲锋,其惨烈和英勇,她窥见一角,已不忍设想。
何未离开,从卧房里找出一把小剪刀,金色铜制,工艺复杂,把手是只展翅的金蝴蝶。谢骛清迟疑了一霎,认出那年,天津法租界的酒店房间见过极相似的式样。
何未握住他的手指,垫了一个手帕在小案几上,聚精会神为他剪手指甲。
蝶翅藏在她手心里,随着光影,明暗变换。
“这剪刀,”谢骛清沉浸在她的温柔里,轻声问,“倒是眼熟。”
何未一愣,抬眼,从谢骛清眼里瞧到了打趣的意图。她抿起唇角,不吭声,明明都有了儿子了,面对他时总有初相逢的心悸。
谢骛清被她的害羞引得笑起来。
“饭店房间里用过,见到一样的便买回来了。”她答。
谢骛清笑而不语,忽地倾身,离近。
“等我剪完,”她脸热地嘟囔,“再告诉你。”
何未装聋作哑,把他一只手的指甲修剪完,见他仍带着趣意,等她说。
“你那天受伤醒过来,”她小声说,“盯着我看,我感觉到了。”
那天,她微微低着头,靠在床边沿,握着小剪子,总觉被什么笼住。她自幼随二叔学习应酬,对人的目光极敏感。在微妙的氛围里,抬头也不是,停下也不是,她在不安和若有似无的心悸心动里,对着窗帘缝投进来的一道亮光,佯作聚精会神地剪小指指甲。
彼时,谢家少将军对她来说是一个陌生的救命恩人。
鬼使神差地,她在卖金件儿的铺子里,见到了极相似的一把小金剪刀,便买下来,一用多年。
红黄相融的火焰,在灯里跳动摇摆。
两人在这个深夜,仿佛都被推回到军阀混战时。
时间在耳边夹带着风,呼呼地吹过,带来腊月寒冬的雪和冷意。
南方的一个消失许久的男人,从广州城的军阀倒戈叛乱里侥幸逃过一劫,腹部伤重,刚能下地,便召集部下开军部会议。一封急电送至公寓书房,他披着护国军军装外衣,左手边是革命军缺军饷的军报,右手接了短短一行字的电文:谢四与其子被扣京中。
握着电文的谢卿怀,自反袁后便决意长留南方禁烟的人,从未想过,于北伐前,须有不得不北上的一日。
他对折抄写电文的纸,插在了两份军报当中,问身边的副官:“到过北京吗?”
年轻的林骁怔住。电文机密,无人阅览过,包括心腹副官。
“我在四九城有个宅子,过去叔叔住过,在一个……”他似在思索,面容上不见喜怒,平静语气中藏着几不可见的谨慎,即将面对生死危机的谨慎,“叫百花深处的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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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祈愿九州同(5)(谢骛清到北平第二日何家。。。)
谢骛清到北平第二日,何家九爷派了帖子去平津两地的老宅子。
那些个隐居在天津和北平的大小军阀和脱了军装的将军们,多在平津两地投资实业,有煤矿、银行等产业,收了九爷的帖子,总要给几分薄面,着家中小厮回了口信,必会捧场。
何未陪九叔先至,她推着木轮椅,沿走廊往内去。
“从北京改名到北平,这泰丰楼倒是从未变过。”何知卿道。
何未轻“嗯”了声,在轮轴转动的微微声响里,和身旁的客人们擦身而过。
今日泰丰楼包了场,往来行走的人虽大多未着戎装,从脚下长靴,到皮鞋踩踏地板的步伐,都能辨出是昔日各省军阀的旧部。男人们三两聚在一处,轻声讨论长城以北的战况,何未听得不甚分明,时不时有“察哈尔”、“多伦”和“保定”冒出来。
“保定那边投诚不少人了,”有人说,“只有红军那一支坚持不退。”
“日本人重兵逼近,南京下令围剿,”另一个轻声道,“不投诚,等着死吗?”
“九爷,”泰丰楼老板遥见何未和何知卿出现,迎上来,对着何未打了个礼,“二小姐。”
“今日没疏漏吧?”何知卿问。
“九爷吩咐了,可不能有疏漏,”老板低声道,“单隔出来的包间儿,在大厅东面,今日大吉的方位,祝九爷促成好事。”
因老板亲自引路,交头接耳的男人们略顿住,留意到这两位没带小厮、丫鬟的人。其中有听闻何家九爷腿脚不便的,猜到这是今日做东的主人家,率先点头招呼:“九爷。”
一时间此起彼伏的“九爷”,淹没了方才对同盟军的私下议论。
照老惯例,宴客的地方被屏风连成墙,隔开了。
这一回散客多,隔了四个方位,端着菜往来穿梭的人,进出四方包房。而只有东面那处,备了戏班子。而今年轻人追捧影院和舞厅,老辈儿的还是以戏曲为正统。
宴客老人,没个戏班子,就是主人家不懂规矩了。
何未推着轮椅上的九叔绕过屏风,停步在白漆架子旁,上头被老板提前摆满了木槿、蛇目菊、龙胆和兰花。离屏风最近的圆桌上,有位穿着青绸薄丝的中年人,正翘着二郎腿,把玩着手里的茶盏,他一抬头见是何知卿,冷淡的眼睛里有了一丝暖意:“九哥来迟了。”
何知卿一摆手:“出门前喝药,耽搁了。”
他拉何未的手腕,把她引到轮椅跟前:“这些个,都是在天津租界久居的前辈,不常露面的,”说完,为大家引荐,“这便是我的二侄女。”
另一位穿着棕色长袍、两鬓雪白的老者笑:“何二的女儿。”
“就是了,就是她。”何知卿道。
何未正式接掌航运,手握运输大权,已在军阀混战后期。
她和二叔、九叔并非一代人,与他们相熟的都是老派阵营的人,她身为晚辈,被引荐过,就该斟茶敬酒。何未在九叔的目光暗示下,持酒壶,为圆桌旁碗筷旁的一个个夜光杯里,倾倒酒液。倒满第三杯时,屏风后,有细微的人声交谈。
她手微停住一霎。
屏风后,独自走进来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未着戎装,穿着衬衫长裤,手挽着黑色西装上衣。为避人耳目,戴着一副黑色镜片的遮阳镜,头发微向后拢着,活脱脱一个逛罢琉璃厂或烟袋斜街,再来此处吃花酒、等着半夜叫局的公子爷。
满室寂静。
她佯作不觉,压下抬眼看的欲望,倒下第四杯。
那棕色长袍的老者忽然一笑,立身而起,迎上前,热情地伸展双臂,在层叠交错的灯影里拥住了姗姗来迟的男人,连声叫着“世侄”。余下数人热泪盈眶,有的说,没想到你小子还能活着回来,有的则感叹,谢家的男儿都不容易……
何未倒满第七杯酒,和他的目光交错而过。
谢骛清被软禁那年,她从未接触过和他打交道的人。而今,算见了一次。
这里有谢老将军的故友,也有昔日在京城软禁过谢家四小姐和他的幕后主谋,如今都仿佛见到在抗日战场上侥幸活下来的世侄,红眼眶的有,心疼的有,或坐或立,围拢着谢骛清这个后辈,嘘寒问暖。
谢骛清摘下圆镜片的遮阳镜,谦逊回应,微笑有礼。
棕色长袍的老者拉谢骛清在桌旁坐下,忽地想到什么似地,瞧着他与何未,笑了:“二小姐该与我这位世侄是旧相识了。”
何二小姐同谢家少将军的过往,哪个没听过两句。
只是关系扑朔迷离,真相难见。
何未浅淡一笑:“是,旧相识。”
谢骛清将西装外衣递给身后便装的警卫员,平静道:“我与二小姐早是知己。今日得见数位伯伯,还是仰仗了她和九先生。”
“你想见我们,何须外人牵线?”有人道。
“谢家和我们的交情,并不比九爷的浅。我们与你父亲都曾是同袍,”另一人道,“清末时,我在湘江被围,是你父亲派兵过来解了困。”
何未挨着九叔,坐在谢骛清的对面,和他隔着两米宽的圆台。
她瞥见青绸薄丝的中年人轻巧挥了下手,戏班子的人默默抱起锣鼓家什退了出去。
青绸薄丝的中年人笑着,两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倾身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