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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部分

夜阑京华-第71部分

小说: 夜阑京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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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绸薄丝的中年人笑着,两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倾身向前,望住谢骛清。

    “你我年纪相仿,我父亲曾说,谢家于他有恩情在,”中年人遗憾道,“如今谢家剩得人不多了,有能伸手的地方,在座的无人能推辞。”

    他虽年纪轻,但显然地位高,话音平缓,但掷地有声。

    在座没一个不是千年的狐狸,若不然,怎会从军阀混战走到今日。谢骛清借由何家九爷的宴席,悄然现身北平泰丰楼,绝非偶然。

    他想要什么,两个圆桌旁的人,都在暗自盘算,权衡利弊。

    但不约而同地,面上尽是和气的微笑。

    谢骛清亦是微笑:“谢某,刚从察哈尔的战场下来。”

    青绸薄丝的中年人意外:“多伦那里?”

    谢骛清颔首。

    “多伦一战,打出了军人的骨气,”中年人立刻道,“谢将军的品格令人钦佩。只是……”那人似忧心谢骛清的处境,眼中有着怜惜,“今日的同盟军,已至绝境。”

    何未心头一窒。

    “你我今日初见,本不该如此直白,但以我们两家的关系,只怕日后九泉下无颜见我父亲了,”中年人将青绸薄丝的长衫撩开,露出马裤和布鞋,他神情肃穆地盯着谢骛清,轻声道,“情势远比外界传得更严重,你们的军报也绝不会详细到如此地步。南京让何姓将军亲带兵,十六个师的兵力调去对付你们。”

    他说完,低声强调:“十六个师,只多不少。”

    她遥遥看向谢骛清,这个共识藏在每个人心底,但一个陌生人直白道出真相,这种刺痛感……她并非局中人,却如被刀剜进了心里。

    “世侄,”棕色长袍的老者见谢骛清不说话,叹气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话虽老旧,却不掺假。日本人啊,一两日打不退的,须从长计议。”

    大锣突然敲起来,且特别急,“呛呛呛呛”地敲在人心上。

    方才被屏退的戏班子,不知被哪个包间的人叫去了,开了锣。

    那青绸长衫的中年人微蹙眉,似嫌吵闹,可转念想,如此才更益于私密谈话、避人耳目,索性放任外头的昔日下属去胡闹了。

    中年人见谢骛清不言语,亲自拿了酒壶,为他倒满了一只空着的夜光杯。清透的酒液,注满薄如蝉翼的碧色酒盏,美得令人惊叹:“多伦一战,确实战出了军人的骨气。可你们没有补给,粮食到弹药是打一天少一天,能撑到几时?我也是带过兵的人,深知你们的艰辛。骛清兄,我安排你隐居天津,担保在华北无人敢动你。随弟弟我快活几年,不要为难自己了。”

    谢骛清慢条斯理地端起酒,喝了半杯。

    何未像感受到,北地特有的辛辣酒液,从他的咽喉滑下,直至肺腑。

    “谢某这次来,”他右手虚握着那只夜光杯,透过杯壁,能见余下的小半杯酒液,仿佛凝固在了杯子里,没有一丝丝的晃动,“想问诸位借兵。”

    从谢骛清迈入这间包房,就明白要面对什么、隐忍什么。

    以他过去的脾气,面对这种背弃民族立场的言论,绝不会听到此刻,便会起身而去。而今日,他是来求人、求兵的。

    “借兵,打日本人。”谢骛清道。

    “军队补给,可以想办法,”谢骛清又道,“但投诚的将领和兵士一走,兵少,城守不住。好不容易拼死打下来的土地,又要被日本人夺走。”

    他最后道:“抗日,确实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但轻易就丢了多伦,我对不起死去的人。多伦一战,鏖战数日,最后都是拿着大刀冲锋陷阵……死于城下的人,血都未干,我怎么敢……让多伦,再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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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五章 祈愿九州同(6)(棕色长袍的老者转着手上的。。。)

    棕色长袍的老者转着手上的扳指。

    碧玉,绕着布满皱纹的拇指,缓缓打着圈儿:“既说到如此地步了,我也说句实话,一句不当对你说的话,”老者泛灰的眼珠子,定定凝住一身京城贵公子扮相的谢骛清,“西北军扛不住的,迟早要散。到时候,只剩下你们红军的几千人……世侄啊,你须提早打算了。”

    外有飞机大炮辅助的日军重兵逼近,内有十六个师的兵力,在座都是领兵杀出过自己地盘的军阀,如何看不出,这既是一条死路、绝路。

    何未因强压着一口气,喉咙口火辣辣地疼。

    她欲起身添酒,手被九叔按住。九叔轻对她摇头,身为一个男人,他更能体味谢骛清此刻心境。老者那一番话,回避借兵,强调境况,已算作了答。

    何家从商,于军队这一脉算个局外人。他们叔侄两个掺和不进去的。

    “清末乱局,出过多少名将?”老者又道,“北吴南蔡,一个被部下暗杀,一个年纪轻轻病死异乡,他们倾尽心血,推翻了前清,可后来呢?袁世凯要做皇帝,各路将领揭竿而起,那时倒是我们军人的天下,是我们的好时候,回头看,风光过的人,不是客死异乡,就是寓居天津。年轻时,都有一腔热血,闯出一番功业,老了才看透,再大的功业,也逃不过世代更迭的命数。世侄啊,须看开些,如今能活下来的人,都是有福之人了。你我皆是。”

    老者叹口气,又道:“我们手上的这些兵,都要防着南京,也算是我们最后的家底了,谁都不敢妄动。南京的调令过来,让我们去围剿你们同盟军,我当没看到,这是如今唯一能为你们的事了。”

    “日本人的间谍面见过这里在座的每一个,劝我们去关外做事,我们都没见过,”那青衫中年人道,“为家国民族,也算尽忠了。”

    谢骛清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仅剩了三根。

    他无法反驳,只因怕。

    如那老者所说,这些昔日军阀手里的兵零散分布在华北,随时要听南京政府调令,向张家口的同盟军进攻。虽老者说,他们今日选择按兵不动,日后如何,谁又料算得到?

    昔日反清反袁,而后北伐、起义,谢骛清从未怕过。而今夜,他惹不起这一干人,这一干谢家的知交故友。

    青衫中年人见他的烟盒干瘪,从桌上拿起一盒新的,欲递过去。

    谢骛清轻摆手。他坐在桌旁,两指夹着抽出来的一根烟,从烟灰缸边拿到火柴,低头,以手拢住,划亮、点燃。

    他深吸了一口,再抬头,烟雾后的面容已不见情绪。他一手搭在椅子扶手上,烟雾于指缝间飘散,许是闲散的姿态,缓和了这包厢里的氛围。

    关外、多伦和这里的人事物,都毫不相干。

    老者对候在帘子外的副官轻招手,副官入内,老者附在他耳边吩咐了两句话。副官领命而去,未几,外头热闹起来,临近被屏风隔开的包厢里的往日军官们,举着酒杯,来敬酒。

    谢骛清来者不拒。

    琼浆玉酿,一杯顶得上多伦普通士兵的数十日的口粮。

    他们从前一个被攻下的县城连夜行军赶往多伦时,兵士们都饿着肚子的,顶着连绵夜雨,翻山越岭,只为抢占先机……

    他一人坐着不动,只等人敬酒,觥筹交错,来往的人如走马灯上一般,神态各异,衣着各异,均是面容模糊。

    “我也是保定毕业的,17年毕业的,没赶上谢少将军在的时候,”有个高个子的男人道,“那间宿舍,说是谢教员读书时住过的。”

    “是吗。”谢骛清回应,弹掉烟灰。

    他咬住烟尾,亲自倒了一杯酒,轻声道:“那该喝一杯。”

    对方诚惶诚恐,仰头一饮而尽。

    “多大年纪了?”谢骛清也干了这一杯酒,问这个模糊人影。

    “三十有六了。”对方笑。

    “我们十四军军长赵博生,17年毕业于保定。就是在三十六岁那年,在第三次反围剿中牺牲,”谢骛清微笑着,仿佛闲聊,“九一八之后,他曾请求北上抗日,被拒绝后起义,投身红军。和你是同一期的?”

    对方面上的笑容凝结。

    “你是哪里毕业的?”谢骛清看向又一个。

    “云南讲武堂。”

    “我们东北抗日联军第五军军长,是那里毕业的,”他道,“土生土长的云南人,白族人,现在在关外抗日。”

    “你是何处毕业的?”谢骛清转而问身旁的另一个模糊人影。

    “黄埔。”

    “第几期?”

    “一期。”

    谢骛清平静地笑笑:“谭其镜,黄埔一期,你的同学,二七年就牺牲了。他在校时,曾手书——“他注视那人,轻声道,“‘国不宁,暂不还乡’。”

    ……

    谢骛清一个个问过去。到后头,他对谁说话,手都搭上那人的肩,或轻,或重拍上一拍。

    他醉了。

    何未的泪在眼眶里,靠心力强行压制。

    问到后头,再无人敢答。

    “世侄醉得深了。”老者在寂静里,让这些敬酒的亲信退出。

    何未立身而起,到屏风外,唤了老板,低声嘱咐,添了几道海味。

    无力感弥散在心底,她背对着包厢,立在雕着山水图的屏风外,背靠上去。隔着一扇木板,抬手,假意理脸边碎发,匆匆将眼角的泪擦了。

    “怎么了?”身旁,有男人的声音低声问。

    她心一颤,回头,对上他的眼眸。

    谢骛清咬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倚靠在她身旁,以一种极亲近的姿态,近乎耳语问她:“不舒服?”

    许是酒气晕染,他的眼眸里有水汽。

    “难得见你和这些人应酬,”她轻声答,“不习惯。”

    避重就轻,仿佛刚刚里边的事从未发生。

    谢骛清被惹得笑了,那双眼睛直视于她。他竟低头,离她离得更近了:“二小姐心疼了?”

    像从未成过亲……旧情人相逢。

    谢骛清从未在外人面前同她有过于亲昵的接触,他确实醉了。

    “怎么不说话?”他轻声又问。

    他臂弯里是黑西装,立领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手指上勾着一副圆镜片的黑眼镜。人倚在屏风侧,醉意浓重……好似回到那年,南北和谈,他带着副官和一行从南方来的将军们,迈入利顺德饭店的大门。

    彼时的谢少将军虽涉险北上,却是盛名在外,手握雄兵的南方名将。

    她未曾有幸见到他少年成名后的模样,细想来,南北和谈便是她见到谢骛清最风光的一刻。有兵,有和谈,有抱有一同目标的同僚……

    短短九年,同僚反目,家国已破。

    老板在一旁候着,远近是轮番端上佳肴琼酿的伙计。

    “在想,为你温一壶新酒,”她轻声道,“少将军远道而来,方才的酒,怕是不够。”

    “昔日两省重兵,换不得二小姐一个点头,”他低声又道,“而今,手中无兵无人,倒能讨得一壶酒,骛清之幸。”

    何未问老板要了预定好的包厢,要了一壶酒和几道下酒菜。

    谢骛清把小圆片的黑墨镜戴上,遮住一双眼,和她朝拐角处包房走。一百四十四张象牙雀牌在每一个路过的包厢内被无数双手退散、重新码放,筹码丢在桌上的动静,还有笑声,嘲闹声。他穿过俗世的喧闹,撩开珠帘子,进了包厢。

    正当中的牌桌空置,摆放着两个骰子和四排翠绿色的雀牌。

    “他们几个,”谢骛清仿似能见到数年前这里的人,“那一晚输了不少。”

    而今物是人已去。

    谢骛清径自进了隔间。罗汉榻上已摆了温热的酒和菜,临近酒壶的一道,最是朴素,是不该出现在泰丰楼这等地方的炸香椿。

    何未要点灯,他低声说:“不要点灯。”

    谢骛清在矮桌旁坐下,他靠在罗汉塌旁,取下墨镜。借着走廊投进来的灯光,他持筷,没夹菜。何未要倒酒,被他按住手背:“未未。”

    她静在那儿,等他说。

    “有的话,不借着今夜,怕难说出口,”他的嗓子被酒气熏染过,有蚀人心魄的温润和低哑,“是我误了你。”

    他不给何未回应的机会,继续道:“昔日的谢家,昔日的谢骛清有重兵在握。而今,什么都没有了,不止没兵,说送你的天津公寓也让人卖了。”

    他轻声又道:“为买|枪。”

    何未想藏住泪,低头,眼泪掉到了他的手背上。她摇头,说不出话。

    谢骛清久久不语,静靠坐在墙边。

    他探手,握住酒杯,旋即放开,从裤子口袋里找烟,什么都没找到。香烟盒落在方才的包房,不过就算找到,也没烟了。

    “一直没和你说,”他轻声说,“我的母亲,是桂林人。桂林算我第二故乡,在南方我最常住的地方,就是桂林,有时候……真想回去看看。”

    何未已泣不成声,她以手捂住口鼻,妄图掩饰,或至少不让一堵墙外的人听到。

    谁人不念故土,不思家乡。

    从漓江到松花江,千万里之遥,从十万青山到风雪长白山,若非为国土,谁会背井离乡,行军万里,葬身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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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六章 华夏万古长(1)

    走廊外的喧闹,随时辰推移,渐散了。

    谢骛清在包厢隔间和衣而眠。

    何未拿起他用过的竹筷,把剩下的两块炸香椿送入口中。她嚼着嚼着,眼睫已被泪染湿。她见谢骛清睡得不是很舒服,轻放筷,俯身过去,两手解他的衬衫。

    “什么时辰了?”谢骛清低声问。

    他半梦梦醒间,问了旧日时辰。

    “卯时三刻。”她作答。

    默了半晌,他道:“快天亮了?”

    “快了。”

    何未从他的呼吸中辨别到他已再沉睡,离开卧榻。

    泰丰楼内的包厢只有三四个还亮着灯,牌局全散了干净,有同谢骛清一般醉酒的客人被人搀着架着,朝外走。何未绕过转角,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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