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京华-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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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
“麦芽糖,”谢骛清低声答,把另一根已经在筷子上凝结成块的麦芽糖递给她,“小时候叔叔做过。”
不用解释,她想,这是他给两个孩子做的糖。
“做给你?”
他笑,是做给了他,不过他自幼早熟,不屑吃这个。四姐倒是嘴馋得很,每每要他那根过去,舔着咬着,吃上一整日。
他很快弄好另一根,待冷却后递给她,何未寻了个白瓷碟子,摆着那两串糖。
谢骛清借着小火炉的暖意,立在露台上,借着抽烟。猩红的一点,在他手旁,点缀黑夜,令她忆起利顺德的露台,还有天津海河上方稀薄的月云。
何未把椅子上的军装上衣拿起,到露台上,为他披在肩头。
“北伐,我就是带兵打到这里,”谢骛清说,“不过没进城,驻扎在城外。”
他夹着烟的手指,遥指一个方位:“那边,有一座桥,得胜桥,六百余年的历史了,取出征得胜之意。像不像北平的德胜门?”
何未讶然,随即笑:“当初南下前,我不知南京有正阳门,更没听过得胜桥,各省总有相连通的地方,”她见他没多少睡意,与他分享路途见闻,“南下列车上,见到了僧界救国会,五台山的僧人们组织的,培养年轻僧人参加抗日。”
谢骛清默了会儿,笑道:“出世之心,为众生,入世之身,亦为众生。”
全面抗战,他从九一八等到了现在。
“有一桩事我从未做过,”他弹掉烟灰,看她,“不知二小姐可否赏脸,陪谢某人做一回。”
“谢少将军开口了,怎敢不陪?”她笑着回。
谢骛清的手掌在她脑后拍了拍,温柔得不像话。
何未擅长猜谢骛清的心思,这一回完全想不到他的安排。
翌日上午,何未换了青布旗袍。
谢骛清评道: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
这句她背过,少时家中先生教的,是由黑暗行至光明处的形容。
继清端坐书房,捧着杯可可奶,斯年给冲泡的。
他久等父母,见到便笑,把玻璃杯塞到姐姐手里,几步跑到何未面前,搂住她双腿,妈妈、妈妈叫了数声。斯年忧心,自顾自喝了口,父母难得一聚,她怕弟弟耽搁了他们的约会。
“继清,”斯年端起做姐姐的姿态,“来。”
继清犹豫数秒,小步跑回去,爬上沙发,倚靠在斯年身上。
斯年一面喂弟弟喝牛奶,一面对何未用眼色,小手别在背后,对父母拼命地向外挥。何未被逗笑,欲嘱咐三两句,做父亲的那位将军直接牵起她的手,把她半拉半推地带离书房。
何未像个外出约会的深闺小姐,被均姜和莲房齐齐注视。
“我们房里,有麦芽糖,”她无措地寻话说,“拿给他们两个。说是爸爸给做的。”
待夫妻二人出门。
扣青端着水果出来,问了句,也不知当初和小姐订婚的那位白家公子去何处了。均姜笑,你想问的,怕不是这位吧?
扣青一愣,莲房茫然,问:那是谁?
扣青怔忪半晌:一个……不大省心的。
言罢,边往书房送水果,边嘀咕:说是一同来武汉的,又没赶上。下一回再见,不晓得何年何月了。
莲房盯着均姜看,均姜笑,耳语,某位林姓营长。
莲房恍悟,那位……初见时,被一屋子女孩子围拢着说笑,正襟危坐,两手放在膝盖上的年轻男人。“倒是没挑明,”均姜道,“人家在姑爷的电报里,时常捎带上一句话,说自己打到哪里了。比姑爷还不解风情,咱们家姑爷至少能讲讲月亮,谈谈风土人情,那位,只有地名,杀了多少日本兵。”
“这种事情,还是挑明得好。”莲房忧心。
“说过一回,说领导给介绍婚事,他说,家里有人等着他打完胜仗,回去呢,”均姜道,“还是在电话里说的。占用姑爷的电话,说了一句人就跑了。”
均姜乐不可支。
扣青从屋里探头出来:“背、背后说话,你们倒是有本事的。”
均姜学扣青万年难见一次的结巴,笑着道:“外、外头落雪了。看。”
扣青料定她说笑,没转头,直到书房里从未见过雪的继清雀跃地问姐姐,窗外是不是雪?斯年自沙发抱起弟弟,吃力地走到窗台上,放他坐着,为弟弟打开窗户。
莲房忧心地跑去拿毛毯裹住姐弟俩。扣青望着雪出神,说:武汉的雪,不知能连下几日?
三姐妹不约而同,回忆起故乡的雪。下得久了,满城皆白,树杈上堆积厚厚的一层,摇一下落满身。雪后除冰难,要烧上几大桶热水,泼到院子里……
“想家了,”均姜忽然说,“真是想。”
迎着武汉的第一场雪,两人进了一间电影院。
等谢骛清落座于后排座椅,在满场黑暗里,侧脸被银幕的光照亮的那一刻。何未忽地从恍惚中醒过来,他竟从未进过一次影院。
而这一回,与其说他想看,倒不如说他想和她做一桩寻常男女约会的事。
几次北上,他都设想,要和她两人下饭馆、泡茶座、观京戏、看电影,闲时逛琉璃厂挑古籍、碑帖,文明戏可看看,走远些,三山五园逛上一日;忙时便在积水潭旁的茶楼里,各据一案,各自办公、处理要务。
每每如此想,每每被耽搁,总想,有一日战事结束,有机会的。
而今谢骛清已过不惑之年,二小姐也不再是十七岁的模样。不能再耽搁了。
谢骛清戴上黑眼镜,背靠上软皮椅背,等着电影开场。灯光一暗,他越发严肃,有着属于军校教员式的不苟言笑……
“国内拍的电影?”他忽然问。
何未“嗯”了声:“上海滩有名的影星拍的。周璇。”
谢骛清颔首。他并不知道这名字代表什么。
声色犬马,与他毫不相干。
她没来由地笑了。
谢骛清偏过头,借银幕的光,打量她的笑颜。
“你的那位老同学孙维先,若是想看一场最新上的电影,都要是包场的,”何未轻声耳语道,“不必开口,下榻之地就是租界洋房,佳人相陪的私人舞会。”
谢骛清笑:“谢某昔日入京为质,也享受过。不过尔尔。”
他的笑里有轻蔑的神气,一如当年:“比起河山大川,凡尘俗物皆无重量。”
何未被逗笑,谢骛清毕竟是旧时先生教出来的学子,偶尔说几句话,仍有过去的影子。继而,她记起他的第一封家书,不禁又笑了。
“不过,”谢骛清见她的笑颜,状似思索,又道,“红尘白骨,也自有其妙处。”
是在对应过去说的话:红尘男女与累累白骨只差一层皮囊,贪恋这个,实在无趣。
何未笑着,轻瞥他。
谢骛清笑,轻声耳语:“谢某唐突了。”
电影以这十年来的上海生活为背景。谢骛清没去过上海,没机会。
那年北伐军入驻上海和南京,本是最好的时机。他从武汉到南京,原想带何未一同去上海,与二姐团聚。其后被捕,先在南京雨花台附近,随后被送往陆军监狱,错过了。后来何未南下寻他,在上海生了继清,他只能在电文里、通过字句了解那个儿子出生的城市。
歌女和吹鼓手之间的爱情,在弄堂街巷里酝酿发酵。
谢骛清全程看得认真。他突然问:“这一条是什么河?”
何未一怔,镜头已过去了:“应该是苏州河。”她猜。
他轻点头。苏州河。
谢骛清是一个浪漫的人。
他把故土的每一片土地以江河划分,漓江、湘江、长江和松花江,滦河、秦淮河和苏州河,还有无数知名的、不知名的江水河流。他喜好问,喜好记,自己曾到过、曾为之征战,为之甘洒鲜血的一切。
他每到一处战场,若有河流,便要在河畔观赏片刻。许是第一次真枪实战打仗前留下的习惯,见水便心安。
何未看谢骛清如此认真观影,兀地心酸。为他,更不止为他。
那批早年从军的人,不少曾留洋海外,履历丰富,自身学识和对繁华的见识见闻都在,高官厚禄、宅邸封赏更是唾手可得。他们眼见世间的纸醉金迷,毫不为所动,选择的是放弃一切,起义、抗日,历经万里长征……
这些人,未必千秋留名在,足与河山共日月。
谢骛清似被电影里的一首曲子吸引,凝神听。何未因他的神态,转而看向银幕。
里头,有人唱着一首早已红遍大江南北的新曲子。
“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哎呀哎哎呀,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每一句,都合了眼前情境,北望的故土,还有身旁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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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从1900年到1949)
从1900年到1949,整整五十年。
军校教室的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有的耳熟能详,有的陌生如斯。
从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城开始,在天津保卫战开始殉国的将领名字,到辛亥革命前,为革命捐躯的人,再到反袁,反军阀,北伐……九一八之后,更是数不胜数。许多都是课堂上的学员们从未见过、听过的。百家姓,几乎占全了。
五十年,太多的战场战争。白骨遍河山,丰碑难留名。
授课的教授已离开。
他早年于这所军校教书,退休后去了香港定居。
这一回他陪妻子回京探亲,军校盛邀他讲两堂历史课。方才来听课的人密密麻麻站满了教室,玻璃窗外也有无数双眼睛隔着玻璃,努力看写了再擦去的板书。
过去,这位老教授的每一堂课都是戎装满座,时常有教员和教授旁听。
他讲的军史课,融汇古今、中西,有一堂课讲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他带来的资料里就有一战时欧洲各大报纸的剪报,据说在战时被收集于当时的俄国。他手里有一战前欧洲几个大城市的地图,摊开来,能详细说到博物馆、中小学校,啤酒馆和画廊的地理方位,建筑风格、高度,还有住户人数、家庭背景。包括当地的工厂,他都去探访过。
他曾笑言,凡是到过的城市乡村,都能第一时间在脑海中构筑军事防御工事,思考巷战、伏击的方略。不止这些,他手中还有苏联建立后的军事学校教材,俄文的钢琴谱,抗日战争前东三省军工厂的战车图纸……其中许多都是他在回忆下,重新写就的。
更不用说,军阀混战时期那些各大派系军阀的真实家底、用兵方略,偶尔,还能讲到某位耳熟能详的军阀因姨太太吃醋出家,几次登寺庙山门求见的趣事。
有人知他生在贵州,长在漓江畔,问他,教授,漓江旁真有十万青山吗?
他答,何止十万。
蔓延在云层中,远近深浅的绿,放眼望去,山峦不绝。十万,只是一个模糊形容。
“我最喜欢北京城里的三个胡同名字,一个是百花深处,一个是杨梅竹斜街,另外一个就是南锣鼓巷了。”
百花深处他们住过,杨梅竹斜街青云阁他们去过,眼前的这条就是南锣鼓巷了。
穿着白色长袖旗袍裙的一个背影,走在一个老先生身旁,慢步穿过南锣鼓巷,走在与之垂直相交的一条小胡同,帽儿胡同。
走着走着,何未站定,取下鼻梁上的玳瑁边框的眼镜,凝着一面青砖墙。
老先生倒背着手,站定于她身后半步:“在看什么?”
她笑着道:“逊清皇后曾住在此处,这个宅子。”
“是吗。”老先生笑着回。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那晚,逊清帝后大婚,紫禁城内张灯结彩,太监和宫女们端着无数的碗碟,于宫灯下穿行,乾清宫外的花轿“凤舆”上张贴着醒目的囍字,乾清宫内安排了一个招待酒会……她先驱车,从神武门外离开,被人在德胜门外拦下;而后,谢少将军离开招待酒会,按和好友商议的会面时间,坐上前往百花深处的车。
身后,有两个孩子,不高的小身子,踩着二八自行车,一个带着一个,因骑得莽撞,不停打着车把上的银色车铃,嘴里嚷嚷着“借过,借过”。
谢骛清握住何未的手臂,把她轻往身旁带。
“从这胡同走到百花深处,须走一段不短的路,”何未柔声问,“少将军的腿,可能坚持下来。”
“难得走一回。”谢骛清答。
“那便走吧。”她和他沿着长而狭窄的胡同路,往尽头走去,“走出这里,该是什刹海后海了。那年陪邓元初满京城看宅子,把这附近走了个遍。那时,你在……”
“广东一带,和当地的军阀打仗,”谢骛清道,“最艰难时,还没到东征,军阀们摇摇摆摆,稍有不慎就被北洋政府收买了。今日友,明日敌。”
她颔首。
谢骛清在军校教书,每回讲课完,都是他最健谈的时候。她喜好在他结束一天授课后,和他闲聊,总能收获“新的”旧故事。
“有时候就算没有北面的收买,打下一个城市,赚钱割地的本性就出来了,”谢骛清摇头一叹,“驻军开进去,马上开赌开大烟馆。”
“真是不易。”她感慨。
……
京城的胡同、宅院有灰青色的瓦,院内常栽花,藤蔓相连。水井上,葡萄架下,一代接着一代过着最朴素不过的日子,常有百年老树,不知品种,于夏日舒展开浓碧色的叶丛,遮挡去几个院子的酷暑曝晒。
谢骛清初入四九城在1900年,和三姐一起,经过被焚烧损毁的正阳门。他们为送大哥而来,在天津保卫战里,大哥中炮殉国。南方战乱不休,父亲无法脱身,送幼年姐弟进了京城。那晚,他到百花深处是深夜,为大哥上过香,盥洗完,问婶婶:何时了?
婶婶答:卯时。
夜阑人静,他看已白影黯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