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栋梁-第5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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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笠转念一想:这珊瑚树摆起来真是漂亮,可如此一来,就显得皇室用度日益奢靡。
“这是海商上贡的贡品,用作室内陈设,似乎太过奢侈了,祖卿觉得该如何处置?”
李笠问,在一旁陪看的祖珽立刻回答:“臣以为,陛下应当收下,并放在日常召见臣子之处,也好让朝士们都一饱眼福。”
李笠闻言看向祖珽,祖珽继续说:“如此一来,臣等寒舍,才能摆上小一些的珊瑚树。”
“你这是拿朕开路啊。”
“微臣不敢,但闻陛下带兵多年,讲的是主将身先士卒,不如此,不能让三军用命”
“让朕带头,带着武官员搞奢靡无度?”
“微臣斗胆,请问陛下,用煤气灯,算不算奢靡无度?”
“”
不得不承认,祖珽这种人精奉承起来真是“润物细无声”,李笠再次看向眼前这红珊瑚,笑道:“既如此,朕就笑纳了。”
“陛下英明!”
“少来这套,今年朝廷要对关陇用兵,粮草物资的准备,各地人力的征调,水路转运的筹备,你要督促各部抓紧。”
“是,微臣明白。”
“还有,仗要打,买卖不能停,无论是北边的边贸,还是南边的海贸,都不能耽搁。”
“是,微臣明白陛下,微臣有一个好消息禀报。”
“讲。”
“去年秋末至今年春末,海贸带给国库的收入,虽然最后结果还没统计出来,但预计同比去年,增长约五成。”
“五成,不错嘛,不过,铜钱外流的情况如何?”
“同比去年,初步统计,是翻了一倍。”
“”
虽然铜钱外流对于朝廷来说是盈利,但如此惊悚的增长速度,还是让李笠沉默了一会。
片刻,他问:“这些铜钱流入海外,大概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是明知故问了,祖珽回答:“南海诸国多信佛,据说,许多国主将中原的铜钱熔了,铸佛像。”
“是么?”李笠摸了摸下巴,“不要紧,饶州铜矿撑得住。”
对话暂时告一段落,李笠看着眼前的红珊瑚树,想着典故。
那年,三国归晋,天下统一,于是晋国朝野内外歌舞升平,皇帝司马炎罢州郡兵,和世家大族们开始了奢靡的“新生活”。
在司马炎的带头提倡下,权贵们斗富、炫富成风。
最有名的就是石崇、王恺斗富。
王恺是外戚,论权势压过石崇,但石崇的家财却更胜一筹。
从地方任上入京的石崇,听说王恺的“富”很出名,便有心比一比。
譬如,据说王恺家里洗炊具用饴糖水,石崇就让自家厨房用蜡烛当柴火烧。这件事一传开,人家都说石崇家比王恺家阔气。
王恺不服,在家门前的大路两旁,夹道四十里,用紫丝编成屏障。
谁要去王恺家,都要经过这四十里紫丝屏障。
如此奢华的装饰,轰动洛阳城。
结果石崇用比紫丝贵重的彩缎,铺设了五十里屏障,比王恺的屏障更长,更豪华。
王恺咽不下这口气,找外甥、皇帝司马炎借了一株两尺多高的红珊瑚树,放在家中,邀请宾客观赏,其中就包括石崇。
众人见了,啧啧称奇,石崇却冷笑一声,上前,将珊瑚树打烂。
王恺当时是又惊又怒,宾客们脸色大变,而石崇却说“我赔”,随后让人从家中拿来好几株珊瑚树,任由王恺选。
这些珊瑚树,都比王恺借来的珊瑚树更好、更大,王恺炫富不成,惨遭当众打脸。
石崇、王恺斗富的故事,流传后世,不说家喻户晓,但“知名度”还是很高的。
西晋统一天下没多久相对一个王朝的寿命而言,天下大乱,中原坠入深渊,以石崇、王恺斗富为缩影的西晋君臣奢靡生活,成了许多人抨击的靶子。
现在,李笠看着眼前这大概有七尺高的红珊瑚树,想着“前车之鉴”,再想想祖珽说的“点煤气灯算不算奢靡无度”,百感交集。
道理,他懂,海贸带回来的各类奇珍异宝,如果不能名正言顺形成一个奢侈品市场,那要如何驱动海商扬帆起航?
皇帝不带头搞“奢靡无度”,底下的武官员如何好放开手脚消费这些奢侈品?
不说煤气灯,就说钢琴、管风琴、“弹子音乐盒”等贵重的乐器,他带头搞“推广”,在旁人看来,难道就不是“奢靡无度”?
一架高档钢琴的价钱,抵得上多少户人家的口粮?
楚国还有多少百姓挣扎在饥寒交迫之中,皇帝带头鼓动富贵人家购置大量贵重乐器,良心不疼的么?
然而账不是这么算的。
李笠看着一直沉默的祖珽,说:
“海贸要抓紧,铜钱外流也无所谓,但目的不是为了获取更多的奢侈品,目的是带动外贸,带动国内实业发展。”
他转入正题,祖珽侧耳恭听。
“东南风大作,舶来品乘风北上,涌入中原。”
“海外番商,用各类香药,以及奇珍异宝,换取中原的茶叶、丝绸、瓷器、美酒、纸张等各类制品。”
“而这些制品,产自中原各地茶园、瓷窑、作场等等,无数百姓,靠着在这些地方务工挣得的钱,养家糊口,补贴家用。”
“外贸带动实业,实业带动就业,无地可耕的百姓,可以靠着实业找一碗饭吃,所以,海贸大兴,利国利民。”
说到这里,李笠问:“如此前景,有司能实现么?”
这里所说的有司,当然是尚书省各部,身为尚书省实际主官的尚书左仆射祖珽回答:
“士农工商,自古以来,从未有工、商兴国之事。”
“而且,外贸换不回足够的粮食,暴富的海商,却会在国内大量购置地产,兼并土地,毕竟海贸的利润,比起经营庄园、办作场高得多。”
李笠回答:“办法总比问题多,你不能闲着,多想想,为朕分忧。”
“是,臣明白!”祖珽回答得干净利落,他的尚书左仆射任期已经过了四年,剩下三年,可得为之后的“发展”做好铺垫。
他不认为工、商可以兴国,不过既然皇帝有这念头,他当然要识相,做个马前卒。
至于将来,这事情能不能成
将来再说呗,先把皇帝哄高兴了,这才是首要之务。
第二百二十一章 是忠是奸
一个官场人精的“职业素养”是什么样的?
祖珽用事实,向李笠展示出来:红珊瑚树前的对话,过去不过五日,一份带着厚厚“附件”的奏章,就出现在李笠的案头。
这份奏章,说的是漕运和海运各自的利弊。
并将漕运、海运比作左右腿,提出建议,建议朝廷该如何用这两条“腿”来个健步如飞。
开篇,祖珽先说漕运,毕竟漕运是千百年来,历代朝廷必然重视的运输方式,由此积累了大量的经验和“数据”。
所谓“数据”,指的是漕运的人力、物力成本,以及损耗和维护成本。
祖珽以目前国内几条主要人工运渎的“实际运营情况”,对漕运的利弊进行分析。
一,长江以北运渎,冬季受河面结冰、水位下降的影响,漕运一般是中断的,除非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破冰、拉纤。
二,运渎漕运的繁荣,对于运渎沿岸地区的“经济发展”是很有帮助的,所以漕运并不仅仅是一种运输方式,也是带动地方发展的重要手段。
三,随着时间的推移,靠着漕运吃饭的人口必然快速膨胀,而运渎河道淤积、通航能力受限也是必然的。
所以为了维持漕运的通畅,朝廷将来每年投入到运渎定期清淤、维护的费用会很高。
而漕运利益群体形成之后必然尾大不掉,到时候朝廷若再想有大的变动,恐怕会投鼠忌器,很难“除旧迎新”。
什么是“再想有大的变动”?
即用海运部分取代漕运。
于是,祖珽引出第二个内容:海运的优势。
漕运和海运同属航运,运输工具均为船,只不过水域不同:漕运是在内河(包括湖泊)进行,海运则是在大海(沿海、深海)进行。
按照现有海运资料,可知当顺风时,从辽西起航的船只,抵达数千里之外岭表交、广,耗时不过一个月。
从北到南是这样,从南往北亦是如此。
若辽西的货物走陆路(含内河航道)去岭表广州番禺,耗时多久?
至少半年,更别说运输成本有多高。
当然,海运的风险要比内陆运输高很多,但从整体而言,海运的效率和运输成本,在大宗货物长途运输这一方面,优势很大。
但光有优势还不行,无论是漕运还是海运,其根本还是在于货物、人员的运输,其存在的意义,在于向要地运送大量的物资和人员。
那么,当朝廷“还都洛阳”之后,京城每年需要的物资,是漕运能解决,还是海运能解决?
答案很清楚:只有漕运能解决。
洛阳的位置,为天下(中原视角)中心,如同一个圆的圆心,而大海,在这个圆的边缘。
海运再好,也无用武之地,只有漕运才能确保各地的物资源源不断运往洛阳。
若只是为了解决将来定都洛阳之后,物资的输送问题,漕运便能解决。
可是,要想稳住塞外辽西、岭表交州局势,非海运不能胜任。
这里,论述出现了转折,从天下统一之后定都洛阳、洛阳的物资保障,放眼四方,从边地形势论述海运的必要性。
即把目光从圆心,放到圆的边缘。
对于中原朝廷来说,边地威胁,主要来自西北草原方向。
但是,南方,交州如今面临着林邑国的不断侵扰,且本地豪强多有小动作。
交州地区三十多年前爆发过豪强叛乱,虽然平定,但当地豪强依旧蠢蠢欲动,勾结南方那占据日南故地的林邑国,频繁闹事。
交州驻军对内要防豪强作乱、对外要防林邑入寇,力有未逮,需要外援。
外援只能来自广州,而广州地区为群僚环绕,稍有差池,同样会遍地烽火。
显而易见,要想稳住岭表交州、震慑当地豪族,必先稳住岭表广州,而加强中原和广州的联系,走陆路不如走海路。
只要广州不乱,交州就乱不成,可要想广州不乱,中原就必须长期向广州乃至岭表地区输入人口。
当岭表地区的中原移民越来越多,当地土著才会老实。
岭表广州稳了,交州的地头蛇才会老实。
同理,朝廷将来要草原地区平靖,不再有什么霸主时刻威胁边地,就得把草原分为东西,各自击破,分别控制或者施加影响。
东部草原的安定,和辽西地区是否稳定有很大关系,而辽西是否稳定,又取决于辽东是否安宁。
如今辽东地区为高句丽侵占,要想解决辽东问题,就得解决高句丽,至少要将其打服,否则边患不断,为此消耗的钱粮会成为巨大的财政负担。
祖珽认为,幽燕驻军虽然可以支援辽西,但驻军即便屯田,也只能保证自己防区的需求。
若要支援塞外辽西驻军,乃至对辽东用兵,根本就不行,所以将来朝廷经略辽东,需要从外地调集大量物资。
于是,海运派上用场了。
哪怕辽西沿海地区到了冬天会结冰,航运必然中断,但秋天时,海运的巨大运输能力,依旧能够赶在冰封之前,将东南地区、江南地区的粮食快速运到辽西。
到了开战时,海运更加重要。
以地理而言,中原军队要出征辽东,一般是走陆路出幽燕,过辽西营州,跨越辽泽,才能抵达辽东。
可沿途多为崇山峻岭,亦或是荒无人烟的水泽,对于后勤运输十分不利。
且辽东、辽西地区苦寒,天冷得早,开春又晚,一年之中,适合行军打仗的时间,也就半年多一点。
而根据有司探得情报,高句丽在辽东各据点多为山城,官军不断攻坚,需要较长时间。
一旦战事进行到一半,寒冬降临,就只能被迫撤军,前功尽弃。
要解决辽东问题,必然要将高句丽打得不死也残。
但从辽东向东走陆路,都是崇山峻岭,大量高句丽山城分布其间,官军一个个拔据点,消耗必然巨大,又耗时间。
这样的战争消耗,朝廷承担得起么?
可如果换个思路,走海路运兵、运粮,问题迎刃而解。
辽东和青莱地区,不过数百里海陆距离间隔,而从青莱出发的舟师,横跨大海东进,不过数百里距离,就能进入高句丽本土的平原地区。
直扑其国都。
汉时,汉军就向东跨海远征,截弯取直,这可是现成的例子。
无论是跨海远征高句丽,还是跨海征伐林邑国、平定交州土豪的叛乱,强大的海运力量是关键。
所以,祖珽认为朝廷大力发展海运,对于稳定边防,具有重大的意义。
李笠看到这里,不由得拍案叫绝:通篇下来,祖珽没有一个字提到大兴海贸,只说海运对于保证边疆稳定的重要性。
而大兴海运,其实就是大兴海贸。
不然规模庞大的海船以及大量水手、船员哪来的?
这样规模的海运船队,平日里必然是以参与海贸的方式活跃在各个海域,而不是朝廷有需要时,临时拼凑出来。
祖珽只字不提贸易,却用别人无法辩驳的“政治正确”,用主张办海运的方式,间接引出大兴海贸利国利民的观点。
如此一来,那些拘泥于农耕传统、对海贸怎么看都不顺眼的“有识之士”,想反驳都找不出借口。
因为他们不能否认收复辽东、稳定辽西的重要性,也不能否认稳住岭表交广、收复日南郡故地(如今为林邑国所占)的必要性。
辽东郡、日南郡,都是汉时国土,大一统的王朝不收复故土,所谓“中原正朔”,从何说起?
祖珽用这种方式,明面上建议大兴海运,实际上是方便皇帝顺水推舟大兴海贸,真不愧为官场老油条人精。
人精知道皇帝想要什么,知道皇帝需要一张“嘴”,把皇帝所想以建议(上书、上奏章)的方式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