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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部分

江山不夜-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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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藩王不可结交外臣,令尊自然不能提。”郑半山道,“你须心中有数,却也不必在人前说起此事。”

琴太微并不知郑半山为何如此交代,不由得暗中遐想一番。

看过琴太微,郑半山又回清馥殿这边向杨楝道别,却见杨楝立在水边,像是专门等着过来,神情悒悒不乐。

“琴娘子被人下药的事,殿下认定是徐家的人在做手脚吗?”郑半山问。

“不是他们还能是谁?这府里,到处都是王妃留下的徐家人,一两年间也清理不干净。”杨楝淡淡道。

“程宁他们几个,还是信得过的吧?”郑半山又问。

“是。”杨楝简短道,“郑先生,这件事不必去和太后说。”

徐太后不喜琴太微,是故按下不提也罢。郑半山叹了一声,正欲告辞,杨楝忽然拉住了他的袖子。这是他小时才有的动作,郑半山意外地迎上他的目光。只见他的瞳孔极黑极亮烈,蒙着薄薄一层雾水,似冰层下有火苗在执拗地燃烧:“先生,那是圣旨……还是懿旨?”

郑半山一惊,忽然见他手中捏着昨日得的那块芙蓉石龙牌,这才悟出他说的是什么。

杨楝又急急地追了一句:“祖父不会做那样的事——必是懿旨。那是鸩酒,还是白绫?”

“原来殿下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吗?”郑半山怔了一会儿,幽幽叹道。

杨楝望了一眼远处的侍卫,低声道:“当初我跟着先生学习医术时,有意结交了一位太医令。去年我借他之便,查了太医院的旧档。万安三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太子染疾,起初症候只是风寒脑热。三日后薨逝,病案里居然写的是中风。他才三十岁,素来健朗无疾,纵然幽禁之中情绪郁结,何至会中风?”

“太子不是被赐死的,也不是被谋害的。”郑半山道。

杨楝显然不信。庄敬太子薨逝时,他不过十二岁。很多事情,后来用记忆的碎片慢慢拼成的。万安三十四年,重阳节刚过,太子杨涣即上表自请废储,举朝哗然。自万安二十八年起,先帝便称病不再临朝,躲入西苑炼丹修道,命太子监国,徐皇后协理国事。太子与皇后早已母子离心,这是上下皆知的秘密,朝中为此分成了两派,一派拥护储君正统,一派站在外戚徐氏的身边。太子临朝不久,便打起了削弱外戚的心思。这场拉锯战持续了五六年,满朝文武、宗亲贵戚几乎无人能置身事外。到万安三十四年,太子着手清理海防,动了徐家的根本,矛盾终于被推向了顶点。

自请废储,到底是太子终于向生母屈膝,还是想以退为进呢?满朝官员们经过惶惶不可终日的三天之后,避居万寿宫多年不理政事的先帝忽然降下旨意,免除太子监国之权,责其闭门思过,不得干预朝政,但储君绝不可废。

杨楝幼时备受先帝宠爱,时常出入万寿宫伴驾。他记得万安三十四年,祖父的身体已如风中残烛,朝不保夕。之前几位老臣亦曾多次上书,希望皇帝出面调停太子和皇后的矛盾,但皇帝根本没有精力去顾及。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后来杨楝慢慢体会到先帝的用意。监国的太子毕竟只是太子。但只要再等一段不长的时间,太子就会成为真正的皇帝,到那时他才能真正施展手脚,而朝廷中愿意真正为他效力的人也会更多。可惜,太子竟然没有等到君临天下的那一日。

圣旨既下,太子被禁足于重华宫。几日之后,皇孙杨楝被徐皇后领到坤宁宫去教养。那时他还不明白祖母带走他的意义,直到有一天忽然传来了父亲的死讯。

第八章 翠微08


此后关于储副的人选,朝中又有一番搏杀。太子的拥趸们坚持祖宗旧制,恳请帝后即刻立杨楝为皇太孙。而徐党却搬出“国赖长君”之说,支持皇后嫡出的次子庆王杨治。这次争执便很快就有了结论。万安三十五年元夕一过,庆王从庆州藩邸出发,踏着二月春风回到帝都,成为重华宫的新主人。杨楝在坤宁宫的清暇居中度过了一个寒冷难挨的冬日。新太子受封之后,他亦则得到了一个名号:临安郡王。如此终于尘埃落定。

幽禁中的太子忽然身故,朝中并非没有议论。当日重华宫的宫人、内侍大多以“侍奉不周”的罪名而处死,其余人等亦星散,远远发至南都、皇陵及武当山等处,詹事府的一众官员乃至朝中的太子旧党更是在一两年间被清理干净。杨楝不曾为父亲送终,甚至关于父亲的死状,他也只得到了两个字——“病故”。从万安三十四年到神锡二年这三年之间,他自己时时徘徊于死亡的阴影中,毒药、行刺、谋杀、赐死……这些事情从未自心底散去。而关于父亲的真正死因,他亦生出万种想象,然而竟都没有猜中真正的答案。

“太子是自尽的。”郑半山道。

杨楝错愕,脑中轰然一声空白,天旋地转,雷鸣贯耳。郑半山的嘴唇一张一合,他却一个字也分辨不出,过了很久,似乎才听见“太子托人秘授手书与臣,云先帝百年之后,请臣等尽力辅弼殿下。臣等惭愧……辜负了太子的嘱托”。

“他为什么!”杨楝哑着嗓子追问。

“太子没有写下原因。”郑半山想了想,尽量轻描淡写道,“但也不难猜测:当时太子虽已还政,朝议却并未平息。他没有退路,只能寄希望于来者。殿下——”

杨楝退了半步,避开郑半山的搀扶,过了一会儿才问:“那——他用的什么?先生知道吗?”

“那年入秋之后,太子便咳嗽得厉害,以此为名要了很多阿芙蓉。谁都没有想到……”郑半山没有说下去。

海上贡品阿芙蓉,乃是暹罗奇药,价同黄金,一向只供奉内廷。此药治疗虚劳咳嗽、湿热泄沥均有显效,只是止病之功虽急,亦是杀人的利剑。余无闻送来的芙蓉石龙牌,原来是暗示这个。阿芙蓉镇咳,仅需些微之量。攒够一次致死的阿芙蓉需要多长时间呢?总不是一天两天吧。他是从何时起存定了必死之念?一定是在他被幽闭之前就开始了,甚至远远早于他和徐党的争斗达到封顶之前……那么,在最后那段日子里,他为自己讲书、握着手练字的那些时刻,心中竟满满地存了弃世而去的心愿?

杨楝捏着那块龙牌,指力几乎将芙蓉石碾为齑粉。扫过眼角的日光一道道明烈如刀,他眨了眨生痛的眼睛,垂头望向太液池水。蓬莱岛远在水中,林莽郁郁,佳木葱茏,此时看来却宛如一垄高坟。正午的炎风拂过足底,一身虚浮迟缓,竟忘了自己是在哪里。

“殿下,”郑半山见他这般神情,又不免后悔话说得太急,“我送殿下回去?”

杨楝摇了摇头,快速道:“不必了。我自己回去就是。”

杨楝并未再有一言,拔腿朝清馥殿那边走去,背影摇摇,似乎抬了下袖子。郑半山想起万安三十四年冬天,他求得徐皇后的许可,到清暇居看望皇孙。不知是谁将太子的死讯告诉杨楝的,十二岁的少年端立于巨大的书案后,凝神练字,静得如同雪天里的小松树,一时间让人误以为他从未伤心过。可是一旦杨楝看清来人是谁,立刻抛下笔管扑过来,把脸埋在他的袖子里,窸窸窣窣的哭声如同碎叶在风中打转儿。

他不会再像那样哭了,郑半山心想。

回到清馥殿,杨楝正撞见宫使等候。皇帝念着侄儿顶了暑热天气奔波于天寿山、翠微山之间,十分劳苦,特意遣人送来一份赏赐。杨楝谢恩如仪,又与宫使攀谈了几句,才拱手送走。

不过是些循例的金银、果品之类。居然还有粽子,却是存放太久,硬得如同石头。杨楝捏了捏,不由得去想这粽子会不会也有毒。旋即又记起冯觉非的话——“他如今不能动你”。自家亦苦笑起来。

当初皇帝不容他,他不得不在太后的庇佑下存活,所以暂不要知道太子的死因为好——这大概就是郑半山和余无闻的想法。如今皇帝有异动,他才有机会挣出来,于是他们告诉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敦促他与徐家早早决裂。

杨楝摸出那块芙蓉石的龙牌,摩挲了一会儿,忽然扬起手,把它砸在了地上。

响动声引来了值殿的内官,杨楝背对着把他们喝退了。芙蓉石碎成了一瓣瓣血色落英,泼溅在白石地上。苌弘化碧,望帝啼鹃,是怎样的内心辗转才能做出如此决断。只不过一年,只要再等不到一年,他就能重获自由,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可是他却抛下自己匆匆走了。太子当年虽年轻,却极端方严正,时时以古时圣贤自律,一言不失,一行不苟,堪为天下之表率。杨楝自幼跟在太子身边读书,受其言传身教,孺慕之情极深。他相信世间若真有圣贤,大约就是父亲那样。可是,圣贤也会吞阿芙蓉自尽吗?

“朝议不息。”

这个圣贤竟是被他的臣子逼死的?郑半山只是内臣,对于外朝的纷争大约并不太清楚。他实在想问问太子,吞下毒药的那一刻是否还记得那些圣贤之训?但是父亲早就不能回答。杀人原来既不需毒药,也不需利剑,便可令圣贤化灰化烟。时隔八年之久,他在黄土深处,黼黻成灰,簪缨朽烂,唯余几根不会说话的白骨。葬于翠微山一带的皇族,都是入不了天寿山皇陵的失败者。国朝三百年,松柏冢累累。也许有一天,他杨楝也会躺在那里——墓碑龟裂,供桌残破,甚至为他扫墓烧香的子嗣也并不存在。

但那又如何?他仰起头,望见月出东山,云影苍茫,如海上风涛接天,群帆起舞。

他其实没有别的选择。
第九章新人01


淑妃生产时失血甚多,宫中的医婆束手无策。皇帝破例叫开了顺贞门传进太医,方才将她从黄泉道上拉回来。虽终于娩出一名男婴,却是大伤元气,连带婴儿亦羸弱黄瘦,哭声小得如同一只猫儿。虽则如此,毕竟是盼了多年才得到的皇三子,皇帝早已想好名字,就叫作杨桢,祭告宗庙,遍赏百官,休朝三日,又盘算着等皇子百日时大赦天下。不仅皇帝赏下的绫罗绸缎、金珠宝器堆满了咸阳宫的库房,徐太后与徐皇后亦俱有重赏,宫中道贺者多如过江之鲫,忙得玉稠等一干人脚不沾地,生怕眼错不见时小皇子有个好歹。最后还是皇后称淑妃需要静养,替咸阳宫封了门。

六月中,沈夫人照旧领了沈端居和谢远遥入宫,亲自抱过小皇子,喜得又哭又笑,见女儿面如金纸,又疼得心如刀绞。反倒是淑妃宽慰道:“生孩子岂有不受累的?我如今在这宫里,又蒙太后和皇上恩重,饮食医药都紧着最好的享用。不过将养几日就好了,母亲何消担心?”

沈夫人将自己生儿育女的经验从头念了一遍,又细细问过了症候,备着回家找大夫询问,末了又叹道:“一个孩儿已是不易。只是做母亲的未免得陇望蜀,只盼你早些养好身体,趁着圣眷正隆再多生下几个,往后方才稳妥。”

淑妃却没有接这个话,转而朝着沈端居笑道:“我已是生下一个,母亲还要唠叨个没完。桢儿再好终究姓杨。母亲不如先操心您的嫡亲孙子到底何时能降生吧。”

“娘娘取笑臣妾了。”沈端居低声道。

“你的弟妇过门才几天哪。”沈夫人嗔道,“他们俩口儿还年轻,我是不催的。”

谢迤逦继续打趣道:“只怕母亲口里不应,心里早是急得不成了。只是媳妇太可人疼,母亲舍不得说她。就只你这女儿是不怕人说的。”

“哟,瞧瞧这说的。”沈夫人笑道,“自家已是做了娘亲的人,倒又想起跟为娘撒娇来了。”

大家笑了一回,谢迤逦方正色道:“虽是说笑,也请沈妹妹将我这话放在心上。男人是要做了父亲,才知甘苦、明事理、有担当。谢迁少年得志,早早入仕,我只怕他总是小孩子心性,未免心浮气躁处事不当,终究耽搁了前程。沈家妹妹,我们从小一处长大。我知你是姐妹中最最端方懂事的一个。我家中就这一个嫡亲的弟弟,盼你能好好帮扶他,庶不负国家之恩典,阖族之厚望。”

“娘娘说得是,”沈端居敛衽拜道,“臣妾谨遵教诲。”

她垂首低眉,温润谨肃的脸上竟掠过一丝煞白,这一瞬的变化却没有瞒过淑妃的眼睛。淑妃暗暗纳罕,又不便多问,瞧了瞧自己的母亲竟是浑然不觉的模样。

“遥遥眼见着今年就十五了,”谢迤逦转过话题,“母亲可有什么打算?”

“姐姐!”谢远遥登时飞红了脸,“刚打趣过嫂子,又来寻我的开心了!”

沈夫人忽然叹了一声,转头对谢远遥道:“我也不瞒着你。已有几家来提亲,只怕年内就要打发你嫁了。你祖母这个身子还能撑多久?万一有个好歹,你还得守孝,女孩儿家哪里等得起?你姑母当年拖到二十一岁才出阁,天仙似的一个小姐不得不给人做填房……”

谢迤逦轻咳一声止住了母亲忆旧,却转过话头道:“祖母的病情有些起色吗?”

“还不是你琴妹妹的事……”沈夫人深吸了一口气道,“公主一听见你的好消息,就精神了许多,竟然多说了几句话出来,又问太微回来没有。我就慢慢说了,公主连声说太委屈她,难过得连汤药都喝不下。”

嫁给皇帝不喜欢的藩王,还只是个无名无分的妾侍,依着沈夫人看来自不是什么好事。谢迤逦听见大长公主的反应,忽然就站了起来,神色阴晴不定。沈夫人疑惑道:“娘娘,这里头莫不是还有什么事情……”

“祖母为琴妹妹的事操心太甚,母亲可劝慰着些。”淑妃缓缓坐下,一边掩饰心思,一边懒懒道,“当初皇上当真喜欢琴妹妹,只这丫头没造化,我都替她可惜——那一位并没有皇上那样的好脾气,据说她一进门就病倒了。”

话已到此处,沈夫人便惴惴提起日前收到徵王的帖子,言琴氏抱病,请谢府亲眷入宫探望。

谢迤逦不觉怔忡,心中隐然不是滋味,遂凉凉道:“他既下帖子请了,你们还能不去吗?”

沈夫人听出女儿话中不愉,便婉转道:“固是不得不去,又怕有些是非,所以还需请娘娘示下。”

谢迤逦不自觉地绞着手绢,嘴上却说:“母亲是打算看了我之后就顺路去西苑吧……这样也好,要是特意去一遭,反倒惹人口舌。旁的事情不用多想……”

知女莫若母。只是歉疚也好,心疼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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