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不夜-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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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暗处立了一会儿,鼓足了勇气,方才缓缓走到他面前,低声致歉,声音几近耳语。
“没有你什么事!”他不觉烦躁道,忽见她面色雪白,抖着嘴唇说不出话,立刻又缓下语气:“你不用怕,太后应该不会再追究了。”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偏生又看见他身上那件莲青袍子的下摆布满了褶子,心里愈发难受,还想说几句宽慰的话,词句在腹中翻滚几回,说出来的却是:“你是不是还饿着?厨房备了牛乳粥……”
听她一提,他倒真觉得饿了,于是牵了她同回清馥殿去。
文粲然扶着宫人的手臂缓缓走到门前,腿上的伤口才干涸不久,似乎每走一步都踩在针尖儿上。林绢绢走后,她一刻也没有睡着,琢磨着那句古怪的“那人不是我”。林绢绢莫非是盼她将这话带给杨楝的……她循着他的语声走到门前,刚打起帘子,正看见那两人相挽着离去了。
宫人问道:“夫人,要不要请殿下……”
她立刻摇了摇头。宫人不敢多嘴,她亦只是咬唇不语,全副精神地忍着痛,慢慢挪回卧房。待到吹了灯,放下帐子,四下再无一人走动,亦再无一人探问,她才松开牙关。许是忍得太久,竟连一滴眼泪也哭不出来。
近日杨楝不常到蓬莱山来,却把天籁阁的钥匙扔给了琴太微,教她不时上去清扫整理。琴太微知他素喜独处,故每凡登楼她都是独自一人,连谆谆也不带着。偶然见罗汉榻上被褥凌乱,知他在这里睡过一夜,便重新叠被铺床,开窗透气。天气渐冷,她试着被子还是薄了些,只怕夜间盖着不暖和,找了一床轻软厚密的松江棉被,在自己房中细细地熏透了,抱到天籁阁中。
彼时广寒殿前的老桂花开正盛,她登到山顶,用藕丝糖、梅花糕等哄了值殿的小内侍爬到树上,替她收些新鲜花朵好做桂花露。又要挑一枝别致的花枝剪下来,携回天籁阁中,用清水养在青铜琮式瓶里,供在窗前的书案上。碧叶金蕊,甜香浮动,倒平添了几许鲜活灵气,将松窗龙脑香的冰凉气息融合了一些,却不知他喜不喜欢。
不过这一阵,杨楝却不常来。反倒是她在阁中越待越长久,也渐知他为何喜欢在这里独自待着。
开门走到外面月台上,即登高望远,水阔天空,明镜也似的太液池尽收眼底。此时虽有秋阳湛湛,然而西风渐近,玉阶生凉。她不能不想起夏夜里与他同看湖水莲花,看牵牛织女,渺渺茫茫仿若梦境一般。
谢驸马府的箱子送来时,琴太微反倒意外至极。在永宁寺里遇见晓霜,她只提到想要回父母旧物,便是晓霜肯告诉谢迁,谢迁也未必做得了这个主。楠木箱子仍旧是父亲留给她的那一只,黄铜大锁也没有换。信封里除了钥匙,还有一纸短笺,看不出是谁的字迹,其上除了物品清单,倒是一个多的字都没有。
她掂了掂钥匙,犹豫不决,忽然看见徐未迟在一旁,遂道:“小七,你去清馥殿走一趟。”
“箱子进宫以后,是先抬到那边再送过来的。殿下早就知道啦。”谆谆插嘴道。
她摇了摇头:“还得再去和他说一声。”
等了小半个时辰,徐未迟才回来,道:“殿下说了,娘子自己的箱笼,自己打开看了就是。”又道,“我干爹来了,在和殿下密谈,所以等得久了一些。”还带回一个提盒,里面是一碟周王府藕丝糖,一碟云子麻叶笑面果糕,一碟独山红菱,更有一碟花样精巧、乳香诱人的西洋饼,都是京里不常见的小食,说是田知惠携来献给殿下的,殿下说都赏给琴娘子。
这些点心竟像是比着她的口味挑选的,琴太微心中起疑,问:“这是殿下教田公公去采办的,还是……”
徐未迟笑道:“师父教我向琴娘子问安,这是我家师父的一点微薄心意,自然也是殿下的意思。”
琴太微琢磨着他无事献殷勤,必有古怪,遂教人把点心收起来。这才开了箱,将那些书籍字画、簪钗钏环一件一件拿出来,比着单子清点妥当。
到了傍晚杨楝却来了,晚饭亦摆在这边。茶饭已毕,琴太微便教谆谆、绳绳两个搬出箱子,将里面的东西摆给杨楝看。
“家母出嫁时,外祖母陪赠了五十万两白银,外加三个庄子共计良田七百顷,京里、杭州各置了一处宅院,京里那个房子在百花胡同,也不大,原是预备我父母回京时居住的,大小箱笼也有四十个,无非是些古董器玩、金珠宝贝、绫罗绸缎之类,除此之外宫里还赏了些添妆之物——这都是爹爹告诉我的。”
“母亲嫁了我爹爹六七年,这些东西大致都没有动用过。神锡二年冬天,爹爹送我上京里来,把我娘留下的四十个箱笼,连同那些银票、田契和房契全都带回了谢家,当着全家人的面,托付给外祖母保管,待我出嫁时再交给我。他留给我三万两银子的嫁资,也一并交给了外祖母。”
“三万?”三万虽不少,对比谢夫人留给女儿的嫁妆,却也悬殊了些。
“爹爹虽然做了很多年的官,倒也没有存下多少钱财。他私下里和我说,这三万两差不多是他的所有积蓄。不过,爹爹把他手边的一些书札留给了我,那些才是最要紧的,我一直都留在自己房中,如今也都拿回来了……”
匣中几本书册,事涉海外掌故风土秘闻,又有牵星图、山海志几卷,皆是宫闱或坊间都不曾见过的珍稀版本,杨楝略翻了翻心中赞叹不已,忽见书箱深处一个黄皮册子,却是眼熟得很,不觉心中一惊。
可不正是琴太微一直藏在枕中的那一卷手札吗,他忍不住拿了起来,装作不经意地翻了两下。笔记内容如旧,不过那枚信笺已经不在了。而她神色淡然如常,若非他对她如此熟悉,断断看不出深藏于眼底的那一抹不安。她是特意拿给他看的。
他晃了晃手中的书册:“琴先生的笔记,能否借我一读?”
她像松了口气似的点了点头,又低声道:“可千万藏好——也别弄坏了。”
他心中叹息,偏又不好意思起来。此时二人各怀心思又心照不宣,却用那些不相干的话敷衍着。手札的最后一卷全是西番文字,他想问问她研习了这些日子可解得其中一二,又怕一问便戳破了窗户纸,便只当没有看见,默默地卷起册子藏在袖中。她斜倚妆台,盯着他出神,不知缘何她那近日里苍白如纸的两颊,此刻看去竟微微发红,镜光中湿漉漉的,有如胭脂著泪。
妆台上新添两枚精巧的玉环,一枚完好,一枚裂成了两半,杨楝遂掂起来察看。双环玉质白腻如羊脂,凭空飘过荇草般的一条青翠带紫的杂色,堪堪称奇。他猛然想起幼时曾在太后腕间见过一只玉镯,也是这少见的玉质,玉工心思巧妙,借着那一抹奇色雕了一只口衔紫芝的翠凤,凤尾绕在镯身上。太后极爱此镯,曾经须臾不离手腕。
这对玉环显见得是同一块玉料,像是用那只镯子的镯芯雕成的。琴太微见他拿着那枚玉环只管出神,遂喃喃道:“这原是一个双套环,被我母亲跌碎了一环,一直闲搁着。我小时候手腕细,母亲拿完整的这一只给我当镯子戴过几年,后来长大了就取下来了。”
“跌碎了可惜……找人镶好了,仍旧戴在身上吧。”他握着她的手,只觉指骨纤细肌肤娇软,令人不忍撒手。
虽不明其意,她亦垂下长睫,乖顺地点了点头。
一直盘桓到深夜,杨楝才磨磨蹭蹭地告辞。琴太微总觉得他心中有事,待要多问,只怕惹出他别的想头来。送他过了桥,自家揣着心思慢慢地往回走,数着院中瑟瑟竹影,足下斑斑苔痕只管出神,走到月亮门前忽然站住,吩咐谆谆速去清馥殿,悄悄地唤徐未迟过来。
等了半盏茶工夫,徐未迟蹑手蹑脚来了。琴太微见左近无人,劈面便问:“小七,今日田公公过来,都和殿下说什么了?”
徐未迟笑道:“不过是些朝野的新闻。只是……殿下没和娘子说?”
“他没和我说外面的事。”琴太微道。
“那我也不便……”
谆谆嗔道:“快讲啦。娘子站在风里等了你这许久,你竟卖起关子来!”
“我说,我说……其实是福王。”徐未迟忙道,“听乾清宫那边的人说,陛下入秋之后,身上一直不大爽快,昨日召贤妃入见了一回,隐隐露出的意思,是想把福王仍留在京中,不教之藩了去。”
琴太微思忖片刻,忽觉心惊。长子痴傻,幼子稚弱,皇帝舍不得唯一成人的儿子,莫不是担忧自己春秋不继?“田公公还说什么了?”
“倒也没别的……”徐未迟慢吞吞道,“只说,淑妃娘娘大约是第一个坐不安稳的,不过她不会说什么。”
琴太微益发不解。
徐未迟见状,只得压低了声音提示着:“那回殿下和娘子在深柳堂撞见的事儿,还没有下文吧……”
“田公公既有这个主意,何不直接告诉我?”她的声音不觉冷下来。
“干爹的心思,我怎么知道……”徐未迟一时哑然。
琴太微摇头不语。徐未迟又试探道:“娘子觉得不妥的话……要不要再去问问殿下?”
她心里想的全是他,今晚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原来还都是有深意的。明明想要她去求淑妃,却还是忍着一个字没说。依他的脾气,究竟是觉得不能启齿吧。如果她不问呢,不猜呢?还是他知道她必定会去琢磨他的意图?想到这里,她心里竟然一丝酸苦。
谆谆不明就里,见她失了神,忙对徐未迟喝道:“既有这些消息,何不早说,偏还等着娘子问你。现在殿下也走了,这都赖你!”
徐未迟连连告饶。
这一宿她只在枕上辗转反侧,数着猫儿远处一声一声叫唤,秋风铁马声声相催;挨到天明,对镜一看,果然眼圈儿都是乌青的。
第十六章 千秋
…
为了杨楝这番未说出口的计较,琴太微一宿未眠,次日对镜梳妆,只见眼圈儿都熬得通红。她主意既定,索性不再问杨楝,吃过点心便径直往咸阳宫去了。
谢迤逦固是不大乐意见她,却也按捺不住好奇心。盘桓了小半个时辰,琴太微总算跪在了数月不曾谋面的表姐跟前儿。因为三哥儿体弱,皇后特加恩准,令咸阳宫破例早早地生起了炉子。此刻一室暖香氤氲,烘得她云里雾里地发蒙,连舌头也不听使唤了。倒是谢迤逦听她期期艾艾说出了几个字,立刻就明白了。
琴太微见表姐沉吟不语,只道事情是办砸了。谢迤逦的心思却不知飞向了哪里,半晌才幽幽道:“这桩事情……除了我,你还和谁说过?”
琴太微不意她有此一问,立刻道:“不曾与旁人说起,连徵王殿下亦不曾对他说过。”
谢迤逦微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
琴太微窒了一下,不得不勉强找补道:“便是说了,他也不信的。那个陷害奴婢的宫人出自清宁宫,又是贤妃的人,我原不敢声张,只是……只是……”既不敢声张,又来求淑妃作甚?只是了半天只是不出来,只得道:“求表姐能为我辩明清白……”
谢迤逦偏是有心要刁难她:“你入宫这些时日,还是头一遭这样开口求我,你这是……”她忽然低声道,“……哪里来的胆子?”
琴太微大吃一惊,蓦然抬头,却见谢迤逦嘴唇紧抿,目色冷然,竟不知是何意味。
“你去和皇后娘娘说吧。你原是她的人,这事情也该由她来替你伸张。”
言毕不由分说,竟振振袖子起身入里去了。到了这时,琴太微隐隐悟出自己错了。杨楝示意她将事情说与谢迤逦知晓,约莫是算定谢迤逦为了三皇子的缘故必定肯帮这个忙,却不曾想谢迤逦端起了架子。其实,直接去和皇后说只怕还容易些。然而挨到这步田地,她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一时手足无措,汗如浆出,昏昏然不知等了多久,终究无人搭理她,只得提了裙子讪讪站起。正欲告退,却听见珠帘哗啦啦一响,表姐绷着一张精心修饰过的粉脸儿,款款而出:“随我去坤宁宫。”
软轿落在坤宁宫,门前銮驾葳蕤,琴太微才明白谢迤逦为何忽然起意要与她同来。原来这一日偏逢初一,皇帝照例在坤宁宫用午膳,饭后并未如平时一般即刻起身,仍旧坐着与徐皇后议事。见淑妃姐妹相携而来,帝后二人各自纳罕,只挨了一会儿便宣见。皇帝并不则声,只教皇后详问事由,却远远地瞧着琴太微一袭素衣,跪在广袖大衫的淑妃身后,身形分外娇小可怜。
起先琴太微还一味恐惧,不想谢迤逦全替她说了,从端午节在清宁宫中的陌生宫人,说到如何在先蚕坛“偶遇”那个被贬的宫人,如何使人探听那宫人来历,连她自己不曾向淑妃说清楚的,淑妃都一一文饰得天衣无缝。她只消配合着抹抹眼泪点点头便是。先时那般事不关己冷如冰雪的淑妃,此时桩桩件件数落来,又是感叹表妹懵懂无知,又是斥责奸人用心,说到伤心处,仿佛那不白之冤竟不是琴太微所受,倒是她自己的切肤之痛,好不令人动容。
听见这样结果,皇后亦似不甚意外,即刻遣人去先蚕坛去拿那个传话宫人。不一时却听见回话,说那宫人上月里骤发急症殁了。皇后遂拿眼睛看皇帝,皇帝皱眉道:“既然原是贤妃宫里的人,教贤妃过来说话!”
皇后忙道:“臣妾想……是否将此事回过母后才好?”
“母后?母后也不会护着她的!”皇帝骤然起身,抖着袖子踱了几步,恨恨道,“妃嫔不思好生教养皇子,居然动这些龌龊心思!阿楝是我家长孙,朕的亲侄儿!她一个端茶倒水的贱婢,也敢算计了来!她置朕的颜面于何顾!母后一向宽待她母子,她又置母后的颜面于何顾!”
“是臣妾未能管理好后宫。”皇后亦伏拜请罪。
皇帝没有接她的话。他愈回味愈觉得可怕,贤妃为了让杨樗有机会与徐氏联姻,设计向杨楝泼污——这倒也罢了,她选择的诱饵竟是身份微妙的琴太微,是谢紫台的女儿。联想到中秋节那一出好戏,皇帝感到不寒而栗——贤妃到底知道自己年轻时多少秘密?十余年王府而深宫的历练,这个唯唯诺诺的淳朴丫头皮囊未变,莫非骨子里已经换了一个心机深沉的蛇蝎女人?
因为事涉隐秘,这桩公案必须尽快解决。皇帝称头痛病犯,只教皇后审问。贤妃虽然口口喊冤,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