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不夜-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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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庵堂中修行,倒也稳妥无事。她自己前后琢磨一回,忽想起杨楝出事那天,在午门下跟着乔长卿、冯觉非等人哭丧臣工之中,其中并无右佥都御史文冠倬——如今该称为文侍郎了,徐党魁首赵崇勋罢官之后,却是文夫人的爹爹顶了兵部这个紧要位置。文冠倬一向跟皇帝跟得紧,又与沈弘让等清流领袖同声共气,用不了多久,大约会入阁的吧。
若是为了这个,那是谁也劝不得了。她私心里竟也乐得文粲然不在,遂不再提这个话。只暗中嘱咐程宁分些薪炭出来,从新裁的衣服里面挑选了几身上好的冬衣,又教厨房备些文夫人喜欢的素点心,一并悄悄地送到朝天宫去。
于是只有琴太微陪着杨楝过除夕。暖阁里摆下小宴,两人相对小酌,倒也其乐融融。爆竹声远远从大内那边传来,隔着一池西海似乎能看见鳌山灯火如柱,冲上夜霄。清馥殿这里,为着杨楝禁足,一概灯笼焰火也都免了,防着外人看见了烟气红光,要向皇帝面前说三道四。小内官们要在院中烧柏枝(火禺)岁,也叫杨楝差人赶了开去。
“不过烧几根柴火也不行吗?”琴太微笑道。
杨楝笑道:“倒不全是为了这个,柏枝烧起来香气炽烈。今晚我还要试新香,却不能让它搅了气味。”
这些日子左右无事,一直见他琢磨新的香方子,及至点起来,果然味道与从前似有不同,她仔细分辨着,道:“有松枝的香气,又有点梅香,龙脑的味道倒是稍微淡了些。这与原来的松窗龙脑香方子有多大区别?”
“多放了些今年新得的沉水,据说来自琉球以南三千里外的一个海岛上,他们一共就采了三斤,送了我一半儿。”他说,“你不觉得此香与以往相比香调柔和,其中有花果的清甜吗?”
被他一说,似乎真有些柔润甘甜之美,细一琢磨又渺无踪迹。见她满面迷茫,他呵呵笑道:“怪道你闻不出来,这就是你自己身上的那种香,不知从何而来,时有时无的。我琢磨了许久,只是配不出。近日忽想起古方中有用梅子肉制香的,就加了几颗你爱吃的梅苏丸进去,果然有个八九分意思了。”
听到梅苏丸时,她已是羞恼不已:“我天天在你身边守着,你还要琢磨什么味道像我?”
他笑了半天,问:“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她略一思索,道:“既是花香,就叫雪中春信吧。”
“甚好。”
又看他取了一纸红笺,用秀逸的蝇头小楷写下“雪中春信”几个字,贴在香奁上。
几声炮响,大内那边接连着放起了焰火。焰火的辉光腾至半空,映着太液池的泠泠水波,愈显明亮。杨楝不能出清馥殿,自然也是看不到的。
“明年我就二十一了,”他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然转头问她,“你呢?将满十六了吧?”
“嗯,你长我五岁。”她点头道,“你是冬天里过生日,我却是夏天。”
他似想起了什么,却问:“我怎么不记得今年给你做过生日?还是那时候你还在皇后宫里?”
她忽然脸一沉,道:“殿下自不记得。”
他立刻想了起来。去年娶了她来只得一夜,他就出宫去了,把生着病的她扔在后院,几乎被人害死,却是那时把十五岁生日给混过去了。他歉然道:“你自己也从来不提。明年六月初十,我给你双倍的寿礼,把今年的补上。”
“十五岁是大生日,明年就三倍、四倍也补不上。”她咬牙道,“这一桩是你欠我的,我少不得要记一辈子。”
他扑哧一笑,心道她这就念上一辈子了,正要再笑话她,忽然头顶炸开一个惊雷,竟不知是哪里的炮仗飞到这边来了。
琴太微吓得尖叫一声,差点跌下炕去,被他伸臂揽了过来。
“你可曾许了什么愿没有?”他低头问着。
“我无甚大志向,”她用额头抵着他的胸,哧哧地笑了一回,才道,“只愿明年今日,还是和你在一起。”
“我亦有此愿,”他真心诚意地说,“愿年年有今日。”
正月十五元宵节,京中又下了一场大雪。才经过一场变乱,太后又称病不出,宫中的各种饮宴庆典尽皆从简了事,不复去岁除夕的繁华光景。到得正月十八日,杨楝那三个月的禁闭终于到了头。早起琴太微服侍他穿上袍服去乾清宫谢恩,直到中午不见回来,只听说皇上留他说话,还赐了午膳。府中人人胆战心惊,连午饭也不曾吃好。直到傍晚,杨楝方从宫中回来,倒是一身神清气爽,眉眼里俱是盈盈笑意。
“我原想着趁着元宵最后一天,城中灯市未散,同你出去逛逛,又怕才出了禁闭就四处乱跑,未免叫人笑话。”他笑道,“没想到今日皇上竟亲口对我说,既然关了三个月,可出去散心。还说他自己少年时,每逢元宵都要微服出宫逛灯市。如今做了皇帝反倒不得自由,再想看民间灯市又怕言官不放过他,连着好几年都不曾看过灯了。他教我晚上出去看了,回来讲给他听听。”
这话倒正是皇帝的语气,琴太微默默想,只是皇帝忽然这般示好,又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既有这好心,咱们不出去倒不成了。”他笑道,“索性晚饭也在外头吃了吧。”
“真的?”琴太微颇为惊喜。她幼时在杭州,被父亲带着上过外间的酒楼,后来寄居驸马府中深闺内院,自然再没有机会能上街游逛,是以从未领略过帝京的繁华,更不要提进酒楼了。
她立刻叫谆谆取了自己出门行头来,披风暖耳羊皮小靴。这时节一身紸丝夹棉袄子外罩丝绒披风还嫌寒冷,杨楝瞧着她忙忙地换衣服,又命宫人开了一只旧衣箱,找出一件大红织金缎衬银鼠皮的氅衣拿给她。一试居然合身。琴太微看这氅衣身量窄小,又似旧物,不觉狐疑起来。
杨楝道:“是我的衣服。因为不合身,一次也没穿过。”
琴太微好笑道:“哪里的裁缝如此怠慢。”
“是我母亲。”
她一时语塞。
“有年冬天极冷,威国公府从北海带了一卷上好的银鼠皮献给父亲,父亲叫人送上山,给我母亲做皮袄御寒。结果她没给自己裁衣,却给我做了这一件大红氅衣。偏生那年大雪封山,我一个冬天没去瞧她。转过年不久,她就去世了。等到下一冬,我又被太后关在宫里出不了门。第三年冬天才拿到这件遗物,我已经长高,穿不得了。”
她低头细看,见针脚绵密整齐,毛锋晶莹若霜雪,便又想象着杨楝年少时必然娟娟可爱,裹在这炽如雪压红梅的氅衣里,该是怎样一个神仙童子,可惜他都没穿过。
他看她不说话,反倒笑了,捏了捏她的面颊:“倒便宜了你。”
此时已是正月十八,又因城中大雪,街衢泥泞,灯会远不及往年热闹。金吾不禁夜,竟有行人萧条之意。琴太微抱着手炉坐在车中,隔着帘子看杨楝轻裘白马,踏雪徐行。偶然回顾相视,彼此心上都罩了蒙蒙的一层欢喜,和烟和月不分明。
出了东华门直奔灯市,市口的鳌山被大雪压坏了半边,也无人去收拾。街边倒还有未收摊的小贩,顶风冒雪地守着,趁最后一晚尽量再卖些玩意儿出去。杨楝便凑到车边,问琴太微要不要买个花灯玩玩,她自然连连点头。
灯贩看见这一行人皆是内家装束,心知遇上了贵人,连忙将收起来避雪的各色上好花灯尽数挂出。琴太微隔着帘子看去,虽不比宫灯精巧奢华,难得是样式新奇、意趣别致,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每个灯都挺好看,竟然拿不定主意了。
“你说哪个好?”
杨楝笑道:“那个兔子灯挺好。”
“为什么?”兔子灯放在地上,她一时倒没看见。灯贩连忙把灯捧到车前。那兔儿白乎乎圆滚滚的,一双杏核眼颇有神采,居然还穿了一件大红缎子镶毛边的小斗篷,于是她悟过来他又在笑话自己。
“哼。”她嗔道,“耳朵这么小,算什么兔儿灯,我看倒像个猫。”
“贵人说对啦,这就是一个猫儿灯。”那灯贩笑道,“不瞒诸位贵人说,小人家里可是祖传的兔子灯手艺,要比别人的兔子做精细一点,在这京城都是有点名气的。今年做了三百个兔子灯应节,刚刚最后一个被人买走了。这个猫儿灯,却是小人做兔子时闲琢磨的新花样,摆在兔子中间,一直没人留意。还是二位贵人眼力不凡,一眼瞧出这灯与众不同。”
琴太微不免疑心这猫儿其实还是一只做砸了的兔子,但模样着实有趣,遂对灯贩道:“我小时候蛮喜欢兔子灯的,可以拖在地上玩。不过这猫儿灯也很好,你明年照着这样多做一些。”
“一定,一定。小人一定多想几个样子的猫儿灯。”灯贩应道,“明年也请贵人们过来赏光。”
她接了猫儿灯,仔细看了一回,愈觉得憨态喜人,心下十分满意,又探出头去再看几眼挂在摊上的那些海棠灯、莲花灯、燕子灯,件件玲珑可爱。杨楝朝她笑了一下,又低声和随侍内官交代着什么。
穿过一条街巷,车拐了个弯,停在一间临街的三层酒楼前。先有随行内官叫过店家,片刻间收拾了一间清净雅座,才请徵王和娘子上楼。
琴太微抬头看见牌匾上“桂华楼”三个字,不觉笑了:“原来是这家。”
“你来过吗?”杨楝却问。
她顿了顿,却说:“没有,只是听说他家的点心很有名气。”
她不大识得城中道路,只是猜这里离谢驸马府应当不远。从前她喜欢一种海棠馅儿的酥饼,只这家做得好。谢迁每次从学里回来,都要带几样点心去后院给公主请安,其中也必然有一样桂华楼的海棠酥。公主也不说破他,只笑着和外孙女儿讲点心虽好,不可贪嘴,吃多了也伤脾胃的。
却听见随侍内官和店家说着“多上些甜点心”,她忽然插嘴道:“有汤圆就够了,别的甜点心不要。”
“你怎么忽然转了性子?”杨楝笑道。
“我倒只想一碗玫瑰馅儿的汤圆。”她道,“再说这家做的南省风味,想来菜都是偏甜的,吃多了可不烦絮?”
于是那内官拣着清淡鲜美的菜点了几样。不一会儿肴果齐备,玫瑰馅儿的汤圆也热腾腾地煮了上来。杨楝在外不饮酒,略微尝了几样菜,嫌汤圆甜腻,吃了一个就放下了,却让人舀了汤来喝。
忽然听见楼下语笑琳琅,临窗望去,十来个老少妇人相携着走过街面,个个穿戴讲究,全是一色儿的白绫袄,满头金钗雪柳,起首的一个妇人手里还捧着香。原来京中习俗,妇人们元宵夜里结伴出行,穿街过桥,可以驱病除灾,保一年无腰腿诸疾,这叫做“走百病”。
“你要不要下去走走?我叫人护着你。”杨楝笑问道。
她心中颇为艳羡,但听他意思,大约是不方便陪自己下去的,遂摇摇头:“回去在玉带桥上走两步,便是走过了。”
杨楝在窗前又站了一会儿。她又笑问:“看见跟着的人了吗?”
“要是能让被跟的人看见,那也不叫锦衣卫了。”杨楝笑道,“高师父和我说过,他盯那些文官从来都是易如反掌,武将十个里面有九个也察觉不了。这些年所遇机警过人者,只得小陆将军一个。不过小陆现下也是他的上司了。”
皇帝一定很想知道杨楝放出来之后,会去见什么人。说不定这一晚上派出来跟着他的锦衣卫里面正有陆文瑾和高芝庭,这固然是有些好笑。他看不见陆文瑾在哪里,唯有在窗前多站一会儿,或者在他目力不及的某个黑暗角落中,他们正在望着他。
过了大半个时辰,忽见外面又飘起雪来。“只怕夜里雪还要下大,”杨楝道,“咱们回去吧。”
“是呢,咱们有酒有菜有炭火。”琴太微笑道,“跟着的人还得站在雪中,怪不容易的。”
彼此笑了一回,相携着下楼,冷不防撞见有人正从楼下往上走,琴太微急忙掩面转身,藏到杨楝背后。来人撞见了女眷,显然吃了一惊,立刻低头退开。
杨楝才看清那人竟是谢迁,四目相对时皆是一怔。谢迁还穿一身孝中素服,手里提着一个兔子灯,他正要俯身行礼,却见杨楝目中一道锐光横扫过来,不觉哑住了。杨楝并不招呼他,只略一笑,便拥着琴太微迅速离去,一忽儿便消失在门外。
谢迁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出门,朝自家马车走去。
“老爷不上楼了?”随行的小厮追上来问,“那……海棠酥还买吗?”
“我乏了,先走了。”谢迁道,“你去让掌柜装两盒点心,带回家去,给夫人和霜姨娘各送一盒,再去书院找我。”
小厮诧异道:“老爷不回家,夫人问起怎么说?”
“就说冯翰林找我过节。”他笑道。
那小厮应声去了。谢迁收起笑容,微微有些头疼,眼前晃来晃去的是那件夺目的大红氅衣。虽只惊鸿一瞥,亦能看清那对灼灼秀目中的温柔情意全都缠绕在另一人身上。那人护着她下楼,有如手捧珍宝。
车夫狠甩了几鞭,老马鼻中喷出臂粗的白气,踏着雪泥一溜儿跑开。车厢里极暗,兔子灯不知何时熄灭了,耳朵也折了一只,他看了看,顺手扔进雪地里。
尾声
…
琴太微跟着杨楝走到桂华楼后院,迎面看见自家宫车,几乎不认识了。原来宫车四角挂满了各色彩灯,牡丹蛱蝶荷花金鱼,五色炫目,灯火辉明,宛若叠了一座小小的鳌山,将风中细碎的雪星子都映成了银闪闪的漫天星斗。
“好不好玩儿?”他笑问。
“不要骑马了。”她牵着他的袖子道,“同我一起坐车。”
他们并没有从较近的东安门入宫,却是沿着皇城北墙足足跑了半圈,一直绕到西安门才回家。这琳琅夺目的宫车实在太过招摇,乃至于次日一早,半城人都知道徵王脱了禁闭出来游玩,向灯市的小贩买了整整一车花灯讨爱姬欢心。“还有心思玩乐,果然这三个月安然无事。”——众人都作如是想。
回到清馥殿时,已近三更天。杨楝换了衣裳,还要入宫面圣。
“这么晚了,莫非他还等你过去交代?”琴太微诧道。
“他等不等,我都是要去做个样子的,免得他七上八下起疑心。”他笑道,“不会有事的。你替我把被子焐热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琴太微哪里睡得下,执意要送他过去,又道:“我还没走百病呢,好歹让我送你过桥,随便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