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不夜-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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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半山正在出神,忽听她发问,想了想说:“他们一母同胞,当然有几分相似的。庄敬太子的容像与众不同,并非出自画工之手,而是今上亲手画的。当初谁也没想到他去得那么早,连一幅遗容也未曾留下。后来,太后老娘娘命画工凭记忆画像,总觉得不传神。画工微贱,又非太子亲近之人,岂能看得那么细?后来还是今上亲自动手画了这张画,太后才说像了,于是装裱入库。不过,太子薨逝之前,今上身为藩王,长居庆州,多年不曾入京朝见。所以他记忆中的太子,还是二十岁的相貌。”
“皇上失去了哥哥,一定很悲伤。”琴太微说。忽又想起“世间多少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之句,便盯着画中的太子又看了几眼,竟于那广额星目、绿鬓青衿之间,当真看出了些戚戚然的意味。
郑半山似是叹息了一声。
“我猜,庄敬太子的容像,是郑叔叔裱作的吧?”琴太微忽然说。
“你倒是猜得准。”郑半山微笑道。
第二章鹤影04
转眼即腊月。初八日宫内家家洗红枣、泡粳米、剥栗子菱角,熬制腊八粥,分食互赠之外,还要供奉各处神佛、井灶和园树。到二十四日祭灶,蒸点心办年货,买时兴料子裁制新衣,宫人内官竞夸奢美。从二十四起至正月十七,乾清宫每日放花炮,昼夜不断,偏远如皇史宬亦能听见隆隆声响,过年的气息从禁中一直散布到皇城四角。
腊月二十五日,徐小七携了一个提篮,从司礼监值房一直跑到皇史宬,把琴太微的院门敲得山响。琴太微颇不耐烦地拉开门,却见他吁吁喘着,一张脸红得像正月里的灯笼,还冒着腾腾热气。
“干爹叫我送来,给郑爷爷和琴娘子过年。”
提篮装的皆是年货,第一层匣子里放了一碟糟河蟹、一碟木樨银鱼鲊,一碟江南乌笋,一碟红煨海参,皆是郑半山平日所喜之物;第二层匣子里是一包六安松萝茶,一包寿字雪花糕,一包嵊州细榧,并一小瓶文襄公金坛酒;第三层匣子里却是清香扑鼻,码着九只金灿灿圆滚滚的密罗柑。
徐小七掀起一只柑,从提篮角落里摸出一只缠枝莲纹青花瓷罐:“这是我给娘子的。”
琴太微揭开罐子,只觉幽香入脑,原来是蔷薇花油。徐小七嘻嘻笑着说:“我见娘子没有梳头的东西,特意去廊下家买的。这个虽不比娘子在家使的东西好,也是宫里内人们都喜欢的。”
宫人们所使用的香肥皂、头油、珍珠粉、胭脂等物,皆由宫内尚服局发放,每月有定例。琴太微躲在皇史宬中,是得不到这些的。
“你的月钱也不多,何必如此破费呢。”琴太微心中不是不感激的。
“娘子替我写了这么多字,应该的,应该的。”徐小七连声道,说着又掀起两只柑子,琴太微一瞧,倒抽一口冷气,又是一叠纸!
“琴娘子啊,今日沈先生叫我们写时文啦!你再帮帮我吧……”徐小七苦着脸道。
“你们又不考功名,写这个做什么?”琴太微奇道。
“先生说,将来侍奉内书房,与朝官应对,总要言之有物。官儿们自己都是科举出身,就逼着我们也弄八股……”
她在家时也看过谢迁写的时文。谢迁自是个中高手,不然也不会在十七岁上就摘得乡魁。可她自己读书识字,却只是粗粗念了一遍四书五经,读了一些诗词歌赋,兴致倒落在了那些笔记杂谈、天文地理乃至精算演绎上。叫她写八股,简直是缘木求鱼。
“姐姐啊,帮帮我吧。我知道你也不喜欢写,我们真是知音啊……”
琴太微在脂粉和稿纸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稿纸拿了起来。
题目是《孟子》上的:“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还好不算太难,如果谢迁在就好了。
“不过你得多等两天,”她皱着眉头说,“我也没写过这个,得斟酌斟酌。”
“沈先生说了,年三十儿之前交稿就行。”徐小七见她屈服,心中大喜,“姐姐不用写太好,写得太好先生会怀疑的!”
郑半山坐在窗下看书,见他俩一前一后地进来,便指了指桌上的一个红漆海棠食盒:“你们两个分了吧。”
琴太微掀开盖子一瞧,是雪团冰碾似的一碟子酥油泡螺儿。徐小七欢呼了一声,立刻拈起一只来咬下,只觉得甘美甜润,三两口就滑到了肚里。他一面吃,一面奉承:“也不知是哪位大珰孝敬的,真是稀罕物。清宁宫供奉的点心,也不过就是这样了吧。郑爷爷真是桃李满门墙,天下英雄皆入毂中。”
郑半山和琴太微听见这驴唇不对马嘴的话,皆笑弯了腰。徐小七又问琴太微为何不吃。
琴太微迟疑了一下,轻声道:“牛乳做的,有些腥膻吧……”
徐小七白了白眼儿:“你不吃我就给干爹留着了。”
“你这孩子有心,还知道惦记干爹。”郑半山呵呵直笑,却推给琴太微一盒梅苏丸:“这个喜欢吗?”
梅苏丸原是寻常小食,琴太微拈了一枚含在口中,忽然变了脸色:“这不是京里的梅苏丸,倒像是从前爹爹从钱王祠前王家铺子买来的……”
郑半山微笑道:“确是从杭州采办来的。”
梅子的清酸从舌尖乍然散开,在唇齿间肆无忌惮地游走,又直冲上脑囟,她不由得闭了闭眼睛。
“是我不好,又惹你伤心了。”郑半山把身子支起来,往前倾了倾,又说,“却不知玄静一向为人矜持,竟会跑去街上采买女孩子家的小食。”
“我娘去后,爹爹身边无人持家。那些绢花、泥偶、糖饼之类,都是爹爹亲自去给我买的。”琴太微压着喉中的颤抖,低声答道。
“唉……令堂早逝,他又不肯续弦,独自将你带大,殊为不易。你读书也是玄静亲自教课的吗?我瞧你每日所览之书与寻常闺阁不同,倒一一随了玄静的爱好。”
“爹爹平日忙于公务,并没特意教过我什么。原先在杭州请过一个西宾,胡乱上了几天课。而后我便自己上爹爹书房里找他的藏书翻阅,爹爹有空时也会指点一二。”琴太微道,“只是后来我被送到京中,就没有机会了。”
“那么,”郑半山悠然道,“你是神锡二年离开杭州的?”
“是的。”琴太微说,“神锡二年腊月,爹爹入京述职,带着我住在外祖母家。外祖母说我已满十岁,不宜跟着父亲奔走任上。所以过完年,爹爹就自己回了杭州,没有带着我走。”
神锡三年,琴灵宪死于东南总督任上。关于这个,郑半山是很清楚的。“这么说来,你爹爹去世时,你在京中。”他说,“没有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第二章鹤影05
次日天气忽然回暖,连风也停止了,乍然有阳春早回之意。琴太微要来了热水,躲在自己房中沐浴更衣。浴罢又解散发辫垂入盆中,一边顺发,一边用半只葫芦舀水,慢慢浇在头上。从前在家时,沐浴洗发皆有人服侍,不用自己动一根手指。如今自己洗头,次次都把前襟和袖子弄得湿透。洗完以后,少不得将袍子脱下来晾着,只穿了一件细棉中单。晾发之际,枯坐无聊,她披了貂皮大氅,又袖了一只黄铜手炉,溜入石楼游逛,将前日寻到的一卷地图取了出来,悄悄携入自己的小室中。
日光透过雪白的窗纸射入,室内颇为暖和。她支开窗牖,只见长空一碧,风烟俱净,望之令人心中清澈空明。万寿山如海上蓬莱一般,遥遥浮于空中。
她忽想起白鹤来。
本以为北地气候寒冷,白鹤不能栖居,是谢迁告诉她万寿山中养了一群白鹤。他们亦曾谈论过去哪里能看到这些珍贵的白鹤,只是别说禁苑深深无门入,他们连走出谢府的机会都难得。
如今她倒是离万寿山不远,看得见山上的放鹤亭。只是入宫半年,一次也未见白鹤从山中飞起,不知是何缘故。她坐在窗下的条桌上,想起历历往事,心中的惆怅如风篷一般涨起。日光烈如醇酒,浇在了眉睫,浸透了面颊,亦染酸了她的曈曈眼眸。于是渐渐眼花起来,有五色光缕上下蹁跹……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凉风从颈间滑过。她倏然惊醒过来,貂衣滑落在了地上。
而本来关着的房门,不知何时开了半扇。雪白的光影从门口掠过。
她怔了怔,忽然追了出去。
楼中甬道幽深。转角处,那白影盈盈如鹤羽飘举。是真有白鹤飞来,还是她眼花看不分明?
追至跟前,鹤影却化入黑暗中不见了。
四周陷入一片幽寂,她神志稍清明,静立了一回,似听见一扇门背后发出轻微的响动。
门里有人说话,语声极低极弱,但仍是她熟悉的。
“……谈了几回,这孩子确实什么也不知道。看我的薄面,就留她一命吧。”
她的手在门上放了一会儿,终究没有推开。
里面的声音消失了,也许他们已经谈完?也许已经听见她的脚步声?
因只穿了中单,她开始觉得这石楼中确乎冷如冰窖,于是踮着脚回到自己的房中,裹好貂衣,慢慢下了楼。
头发已晾干,梳理整齐,用笢子蘸上蔷薇花油,一点一点地刷在长发上。头油的香气在空中缓缓散开,蔷薇花香深邃而蛊惑。
刷完头发,绾上发髻,洗净双手。她心思已定,展开徐小七留下的稿纸,字斟句酌地写起那篇八股文章来。
到了除夕这日,田知惠下了值,叫上徐小七,又提了一瓶椒柏酒,备了一个百事大吉盒儿,早早来给郑太监“辞旧岁”。郑半山亲手做了一扇笼的羊肉扁食,望见他们一进门,便烧开大水倒下扁食,不一会儿煮好,热腾腾地装了四碗端上桌,又摆上各样干果点心,斟好酒,方命徐小七去后头,把琴太微闹起来。原来宫中的习俗要守岁,除夕这一晚概不能睡觉的。郑半山见琴太微熬不住,叫她小睡一会儿,只等交子时起来守着就是。
琴太微揉着眼睛进来,见屋内炭盆烧得通红,墙上贴了福神、鬼判,帐子上挂着金银八宝串子,老小三个太监围了一张四方桌,单等她一人入席,俱是眉开眼笑,倒真像小门小户一家子过年似的,她心中真不知是何滋味。
饮过椒柏酒,叙了一回话,徐小七就迭声地问郑太监,有没有在扁食里包铜钱。郑太监笑说有,小七忙将自己碗中所有的扁食一一咬开查看,却并未找到,不由得唉声叹气。琴太微亦好奇,忍不住拨了拨自己碗中的扁食,发现其中一枚形状稍异,心中忽然一沉。
郑半山和田知惠说了些宫里的事情,无非是谁得罪了主子,谁又升迁了。田知惠道,因中书房无得力之人,司礼监秉笔太监周录有意将郑半山调回去,只等皇帝开恩。郑半山沉吟一会儿,笑道中书房太累,倒是皇史宬清闲得好,正适合颐养天年。
琴太微把那个饺子剩到了最后,不得不一口咬开,果然滚出亮晶晶的一枚“万安通宝”来。徐小七连连道:“姐姐大吉大利,姐姐会当上娘娘的!”
琴太微涨红了脸:“你胡说些什么?”
徐小七眨眨眼睛道:“姐姐生得好,一定会被皇上看中。苟富贵,勿相忘!”
饶是琴太微磨炼了半年的耐性,这时也搁不住脸面了。田知惠忙喝住了徐小七:“你如今没大没小,一声娘子也不肯叫,叫起姐姐来了。琴娘子管我师父叫叔叔,你反倒叫她姐姐?是不是还该我叫你一声哥哥才好?”
见干爹翻了脸,徐小七连忙跪下来,捣蒜似的磕起头来。田知惠嗤笑道:“还不滚到院子里去,把那堆柴火给我烧干净了!”
徐小七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开。
众人围炉闲谈了一回,郑半山见窗纸上映得通红,遂出去察看。京中旧俗岁暮烧柏枝除邪祟,曰之(火禺)岁。郑半山早在院中备好了柏枝,徐小七一人张罗着,倒也烧得不亦乐乎。
“郑爷爷,我想去看烟火。”
郑半山往大内那边望了望,火树银花连天不绝,遂道:“那你就端个杌凳,坐在院子里看。”
徐小七笑道:“高处看得更清楚些。”
郑半山心知他是想上石楼,除夕这夜灯火大盛,石楼按例是紧锁了不放人上去的。郑半山想了想,道:“你跟琴娘子道个歉去。她若肯时,让她带你悄悄上去。”
琴太微早已消气。郑半山找了两只手炉,又拣了一盒栗子柿饼之类给他俩带上,嘱早去早回,休惊动旁人。徐小七抱着果子盒,拖着琴太微就跑,不一会儿两人便消失在夜色里。
白铜执壶里的酒有些冷了,田知惠从炉上续些了热水来,把酒重温上,又给郑太监倒了一杯。
郑半山抿了一口酒,脸上的春风和悦之色亦渐渐褪了下去。
第二章鹤影06
田知惠心中再明白不过,他打定主意要问个端底了:“打算把她怎么办呢?”
郑半山闭了闭目:“这个我还没想好。”
“那么……”田知惠揣度着,指了指西边,“他的意思呢?”
“本来是说要除掉的。”郑半山轻声说着,一边拣了几颗饱满的栗子,抛入火盆中焙着。火光猛跳了一下,郑太监那张青白如玉的脸,忽然间被照得明艳似血。“除掉”,田知惠虽早已有数,听见这个词仍觉得一丝丝心寒。
好在郑半山又幽幽地接了一句:“现下又说,让我随便找个地方,送走完事儿。”
田知惠道:“随便,天下最难就是这个‘随便’!随便打回浣衣局也是随便,随便送给皇上也是随便。干脆发到乾清宫去,免得浪费了这般才貌。或者透个信儿给谢娘娘,横竖是她家的人,看她怎么料理……”
“万万不可,谢家大小姐——”郑半山想起那个粉妆玉琢容色和婉的美人儿,不禁冷笑了一声,“也未免太乖觉了些。”
“不能让谢娘娘知道,那么驸马府也是回不得了。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还得给她找个人家。”田知惠道,“怎么说也是琴督师的掌上明珠,我猜您也舍不得委屈了她。”
郑半山被他说中了心思,笑道:“上月我看邸报。北海那边打了大胜仗,陆家兄弟将罗刹人赶到了乌拉尔山西边,至少三五年内不敢再犯北海。如无意外,明年春天小陆将军就要回来了。”
“陆……文瑾?”田知惠有些惊喜。
“今年高烛明和他通信时,他听说了琴家的官司,还特意问起过琴小姐,想来他不会袖手旁观。不过多年未见,不知小陆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