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不夜-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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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文瑾?”田知惠有些惊喜。
“今年高烛明和他通信时,他听说了琴家的官司,还特意问起过琴小姐,想来他不会袖手旁观。不过多年未见,不知小陆如今是个什么情形,还是等来春见过面再说。”郑半山道,“眼下这孩子就留在我这儿,慢慢看着吧……她倒是极聪明,可惜不能收了做徒弟。”
田知惠低头忍笑,想了想又道:“论理不该我问。不过我还是纳闷儿了——把人藏来藏去,费这么大周章,也没弄出什么结果来。这到底是为的什么啊。”
“既知不该问,还说什么?”
田知惠嘿嘿地一笑,不敢再说话。炉火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栗子爆开了壳儿,发出丝丝甜香。田知惠用火钳夹出栗子,吹冷了,剥了壳,捧到郑半山面前。
郑半山拈了一个栗子尝了尝:“差点儿火候。你还想问什么?”
“小事儿,小事儿。”田知惠笑道,“就想问问,您那手抖泼茶的毛病,只是在给谢娘娘裱《洛神图》的时候犯过一回,是吧?”
郑半山忍不住伸手弹了弹田知惠的额头:“越发长进了,什么都敢问。”
田知惠笑道:“徒弟愚钝,百思不得其解。求师父指点,就当是年下打赏了徒弟吧。”
郑半山闭目沉思良久,终于道:“我是想试探一下,皇帝是否忌讳《洛神图》。”
“结论呢?”
“忌讳,非常忌讳。我原本就怀疑皇上并不想看见这张画,又不愿惹恼了有身子的谢娘娘,大约是盼着这画被人毁了拉倒。果不其然……”郑半山道,“若非如此,泼了御笔这种大事,哪里是一顿板子就能完事的。”
“为这饶上一顿板子,还被贬到皇史宬来,”田知惠嘟囔道,“也不知值不值得。”
“当然值得。”郑半山冷然道。
这是将有大动作的意思了。田知惠还想问问,如何就知道皇上会不喜欢那幅画,又想起刚才那句教训,暂且忍住,却问:“您就不怕得罪了谢娘娘?”
“哼……”郑半山将栗子放入口中,慢慢咬碎,“画什么不好,要画洛神?只怕她自己也是在试探皇上吧。”
这一晚清宁宫、乾清宫两处彻夜燃放烟花,四九城中百姓俱能仰望。琴太微领了徐小七,悄悄走到她那间值房里,支起窗扇,正好望见漫天的琼英碎玉飘飞不断,将星河的光彩都掩盖下去。
“乾清宫看起来真远啊。”徐小七一边舔着柿饼上的糖霜,一边叹道,“有一千丈那么远吧。也不晓得我这辈子能不能去皇上身边儿当差呢。”
“哪有那么远,”琴太微说,“也就二百来丈罢了。”
“咦?你怎么知道,难道你已经去过乾清宫了?”
琴太微说:“不用去乾清宫,站在这里估算一下,就知道有多远了。”
“怎么算呢?”
琴太微伸出手臂,把拇指竖起来:“比一比就知道了。《海岛算经》上说‘今有望海岛,立两表齐,高三丈’……你想学吗?”
徐小七想了想,说:“没兴趣,干吗学它。将来我去了乾清宫,自然知道了。”
琴太微轻轻笑了一声:“是啊,行军打仗才用得着这个。对宫里人来说,这些本事学来也全无用处。”
“姐姐打过仗吗?”
“要叫娘子。”
“娘子打过仗吗?”
“……我没有打过仗,只见我爹爹指挥过人打仗。”
徐小七恍然大悟:“我听干爹说过,娘子的爹爹做过大官儿。我只道是个读书的夫子,原来还曾领兵打仗来着,敬佩敬佩!”
琴太微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的爹爹啊,是个很了不得的人……”
徐小七待要听她讲故事,说她爹爹怎么了不得,却没下文了。偷眼瞧去,见她面色端凝,唯有一对眼睛亮闪闪的,似有波光明灭。他还以为她哭了,其实只是映着天空中烟火的光彩。徐小七想逗她高兴,又说:“娘子啊,我说了你别生气。”
“嗯?”
“你吃到的那个铜钱,很灵的。去年除夕,跟我住一块儿的何三儿吃到了铜钱,一开春他就被挑去给二皇子伴读了。还给起了个学名儿,叫什么何足道!唉……”
“做伴读很好吗?”
“好呀!现在是伴读,以后就是皇子的心腹了。可惜我书读得不好,选不上我,”他想了想,扳着指头说,“大皇子到现在还没出阁,谁都不指着他。皇上还有三个庶出的弟弟,不过跟着他们没意思,将来都得之藩。徵王更不成,说不定哪天就走了。剩下就没人了。淑妃肚子里的不知是男是女,就算也是皇子,等三皇子长大读书,我都老了呀。”
琴太微揣摩他所说的“有意思、没意思”,大约指的是想跟着太子,以后就是皇帝身边权势倾天的大珰。她亦听说大皇子有病,故而宫中的情形十分微妙,乃至徐小七这样连禁城都不大进得去的小内官,都要掐斤算两、掂量利害。
“姐姐,你咬着了铜钱,希望明年有什么好事儿落在你头上?”
琴太微说:“我想回家。”
“天下那么多愿望,你倒许了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徐小七嘟囔着。
第三章春闱01
倏忽冬去春来。正月十九皇帝于奉天门听政。没想到新年的第一次临朝,就闹得不可开交。先是有言官弹劾忠靖王徐功业剿贼不力,滥邀功赏,被皇帝压下了;又有兵部提请重建东南水师,协助徐家军肃清海疆;再有西南各省连月大雪致冰灾,一时冻殍遍地,乞赈灾减赋,总之还是缺钱;最后又是老话重提,请太后放徵王之藩。
一番争论没有什么结果,罢朝之后,皇帝忽然起意,去给徐太后请安,顺手却捎上了去岁张延年送来的市舶司账目。
徐太后是忠靖王徐功业的姑母,当朝皇后亦是徐家人。忠靖王府为开国勋臣,手握兵权,德望极高。万安初年海寇横行,多赖忠靖王父子浴血征战,才守护住东南一方黎民的安宁,然而徐姓功劳虽高,势力亦因此坐大,对朝廷影响极深,在军中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明里暗里结成了一个“徐党”,同宫中太后遥相呼应。
说起来皇帝杨治当年还是在忠靖王府和徐太后的支持下登位的。神锡初年,政务上的事情太后对皇帝多有指点。但是这几年,皇帝却不大去清宁宫了。究其原因,还是皇帝对外戚擅权的不满。
翻完船税账目,徐太后默默顺着猫儿的毛,等着皇帝先说话。
皇帝恬然道:“儿子不大相信这个账目,想派人去查一查。”
徐太后轻轻冷笑一声。
这其中却有一个缘故,万安年间潦海战起,户部因一时筹不出军费,将当年市舶司收上的船税直接分给了忠靖王。此例一开便因循多年。忠靖王府把守港口关卡、商路要道。市舶司一介内官衙门也无力与之抗衡。坊间有言,能漏给朝廷多少钱,全看忠靖王徐功业的心情。甚至有人说,海商们给朝廷上船税,还不如直接贡了忠靖王。据张延年暗中查访计算,忠靖王府以军费为名每年分去的船税,几乎是朝廷所得的三四倍之巨。
“查一查也好,”徐太后拖长声道,“徐功业这几年只忙着打仗,手下人若有不周全的地方,皇上该给他提个醒。若是没有,也知我忠靖府果然清白,堵了悠悠众口。”
这并不是真肯退让的意思,皇帝笑道:“去年潦海一场大战,军费开销极大,市舶司这里自然剩不下多少了,儿子也是知道的。“
徐太后锁起眉头,忽然叹道:“军费开销多少我不知道,只是听娘家人说起,这一两年是委实艰难。旁的不说,连安涌的丧事都办得十分简慢。可叹徐功业只剩这一个嫡子,到头来还是草草葬送了。”
去年忠靖王世子徐安涌为国捐躯,朝廷是有旌表的。皇帝心知这是太后在敲打自己不可忘了徐家的功劳。
“敢问皇帝可想好了派谁去查账?”太后问,“内官还是大臣?”
“必定是大臣。”皇帝笑道,“尚未廷推,朕也想不出什么人合适,愿意听听母后的意思。”
“皇帝还是和朝臣们好好商量吧,本宫不能干涉朝政,怕坏了祖宗规矩。”徐太后冷笑着,忽调转话头,“皇帝是不是觉得,去年潦海战败,对琴宗宪的处罚太重了?”
皇帝悚然。去年抄没琴氏一族,并非皇帝的本意,而是忠靖王徐功业坚持之下的结果。当日皇帝便曾暗示朝中清流对抗徐党,为琴宗宪尽力开脱,可惜并未如愿。
“哪有,”皇帝呵呵笑道,“他吃了那么大的败仗,不问罪是不行的。忠靖王坚持重责琴宗宪,是有他的道理,否则军心不稳。”
然则有此一例,更有何人敢出头去查忠靖府的账目?太后意味深长的笑容,大约就是暗示这个。皇帝沉思片刻,却提起了另一桩事:“今日又有人问朕,阿楝何时回杭州去?”
徐太后岂不明白皇帝是在讨价还价,却缓缓道:“去年杨楝加封了亲王,他在杭州的王府,还是临安郡邸,一直没增制。让他怎么回去呢?”
扩建王府确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尤其内官监经办国家营建,内中贪墨不少。盖一个藩邸总需帑银四五万,多半要被卷入大珰私囊。眼下几件大事,件件要等着户部拿银子,似乎都比让徵王之藩更重要些。皇帝也是明白的。
“上元节时,阿楝自己倒和我说了,情愿暂住郡邸。”徐太后又道,“不过皇帝啊,你哥哥走得早,就留下了这么一个孩子,我是舍不得他受委屈的,你也别怨我偏心。”
听到庄敬太子被提及,皇帝不觉脸色发白,勉强笑道:“儿子也是这么跟那些大臣说的,以亲王之尊而居郡王邸,有名无实,于国体不合。”
“修好了王府,再给他续娶了王妃,我就送他回去。”徐太后半含讥讽地望了皇帝一眼,“皇帝休要担心。”
连败两阵,皇帝微觉尴尬,忽又想起一件事,问:“年前徐功业上了一道奏疏,为他的庶子徐安照请封世子。想来母后已知道了?”
徐太后长叹一声,道:“徐家几个嫡子,早年间就战死沙场,只剩下一个安涌,去年也没了。如今唯有在庶子中选择年长得力者袭爵。”
“忠靖王春秋正盛,将来未必不会再有嫡子出生,何必急在一时?”皇帝道。
徐太后道:“徐安照虽是庶出,在军中倒也出类拔萃,听闻他去年潦海大战中,曾护其父于乱军中突围,一人一骑杀敌数百,又出奇谋将海寇魁首诱入渔港,围而歼之,一举挽回琴宗宪水师留下的败局——怎么,皇帝觉得他不好吗?”
“既是个少年英雄,选他自无不妥。异姓王册封世子,只要不违祖制,着宗人府议过就是。然则忠靖王与别家不同,既是国朝砥柱,又是我家姻亲,选世子自不能潦草了。”皇帝笑道,“儿子的意思是,令徐安照进京来,儿子要亲眼看看这个人。想必母后也想见见侄孙吧?”
徐太后目光一敛,皇帝的用意,莫不是要留世子在京中为质?待要推托,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勉强道:“看看也好。皇帝打算几时召他进京?”
皇帝笑道:“等忙过春闱吧。”
第三章春闱02
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贡院连开三场考试。杏榜放出,礼部右侍郎谢凤阁之子国子监举监谢迁,亦名列其中,但仅在榜尾。考前都中风传,以谢迁之才,必是要连中三元的,不料会试表现不佳。谢迁将卷子默了出来,谢凤阁自己看过,又请几位相熟的词臣掌眼,俱摇头叹息。不知谢公子的文章心思都去了哪里。谢凤阁心中有数,只好以犬子身体欠佳之词搪塞。
不过数日便到了清明。熙宁公主府举家往翠微山脚下扫墓。本朝历代帝后陵寝皆在天寿山,而皇妃和早殇的太子、亲王、公主等则多葬于离帝都较近的翠微山。京中世宦名族等,如谢氏之族墓,亦多有在翠微山一带的。每年清明时节,谢氏皆举家前往翠微山,扫墓之外,亦随俗游春、礼佛。今年因大长公主卧病,本不拟出行,公主却见谢迁郁郁不乐,催着谢凤阁带他出去散散心。于是全家草草出门,只留一个老成姨娘看家。一早出了德胜门往西,沿水望山迤逦而去。到得谢驸马坟头,除过杂草,奠过祖先,合家哭祭一回,又看了看公主的阴宅,直挨到正午方下山来,一行人都腿软肚饥。因谢远遥说起山下有所大觉禅院,原是每年游春必访之处,可问方丈讨杯茶水,谢凤阁遂往这边赶来。
禅院门口已有一行车马,问之却是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弘让一家。谢凤阁喜不自胜。原来沈夫人的娘家,与沈弘让乃是同宗且支脉不远,俱出自山阴沈氏。谢凤阁与沈弘让又是同年的进士,一向投契,两家有通家之好。大公子沈显卿长谢迁四岁,亦是科甲出身的才子,去岁选了礼科给事中。
两家人彼此厮见一回,同入禅院中拜过菩萨,便有方丈前来礼见,引了两家官眷往后院禅房中喝茶去。
厢房间的廊道狭窄,不免摩肩接踵。谢迁忽见沈显卿身畔有一个婷婷袅袅的女子,正疑心他何时娶了新妇,自己竟未听说过。又掠了一眼,却是沈家的次女沈端居。沈端居少时亦常来谢家走动,与谢氏兄妹一同读书习字,并无猜嫌,年岁稍长时便不再与谢家男子对面,是以谢迁有一两年不曾见过她。即使是这等场合下相见了,她亦侧过脸躲在父兄身后,只隐隐现出一抹蝉鬓云鬟,半幅款款软软的柳绿罗裙,烟笼水隔似的看不真切。
谢迁正望着沈端居的背影出神,一旁谢远遥闪了出来,拽着端居自往女眷房中去了。
谢远遥只说要和沈家姐姐说几句私房话儿,将丫鬟仆妇们全都赶了出去。沈端居掩了房门,听听外面没有人声儿了,便拉了谢远遥问:“琴妹妹有消息了吗?”关于琴太微在皇城中失踪一事,沈夫人亦跟沈家人隐隐提过。沈端居与琴太微极为友善,闻之十分挂心。
“姐姐不问我,倒只记得她。”谢远遥虽是嗔怨,亦皱眉道,“她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呢。”
沈端居怔了一会儿,道:“年下我爹爹捎回来那张纸……原来还是我们想多了?”
谢远遥忙道:“我正要问你呢。正月十四那天,只见你娘和我娘两个关在屋子里叽叽咕咕,我也没听分明,是怎么回事呢?”
沈端居道:“去年我爹爹在司礼监内书堂,给一群小内官上课。年前收上来几篇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