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字缘-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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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汹涌之间,只有她们两个没有动,隔着人海,静静注视曾经。曾经啊,在天子脚下,九重城阙,花半夏还是身着华服的公主。曾经啊,方轻盈只是每日提水搓衣的一名普通的浣衣女,宫里的太监宫女都说她力气大、会干活。
那一日,公主在扎堆的宫人中一眼望过去,手也指了过去,对上炯炯的目光:“就她吧。”
☆、花非花
雨停了,望福楼也清静了。苏掌柜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可以短暂地放一放。他终于不必再担忧他的伙计头上会不会突然飞过一把飞镖,或是厨房的师傅满面屈辱地背着包袱说干不下去了,最重要的是,那个姓木的疯子不会再来打扰他跟田大之间的幸福生活。
一切只因木公公的风湿犯了,整个清水城的庸医被他一双利眼扫视了个遍,落荒而逃。恰好,近日龙家药馆众郎中都在清水城落脚,刚办完了元老级郎中的丧事,见此地穷苦百姓求医无门,故而稍作停留,商议开清水分店的事宜。
等到木公公的手下一脚踹开医馆大门,医馆里只有账房老头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冷眼瞧着这些不速之客,喉咙干哑得如风过破门:“都出诊去啦。”众走狗在医馆里转了一圈,恰逢一白衣青年背着药箱翩翩而入,头领大笑,跳起:“这不是来了!”不由分说,拽着就走。
听闻这大夫还是新来的,又年轻。所幸医术高超,伺候得木公公挺舒服。众手下在门外瞄见几日来狂风暴雨般暴戾的木公公居然和那白衣青年攀谈起来,松了口气:“好医馆,就是有保障啊。”
某日信鸽飞来,木公公看完信,面色便阴沉起来,挥手叫嚷着备马,披风一卷,匆匆下楼便翻身上马,喝令手下道:“去,把纳兰从勾栏里拎回来!”想了想又回头吩咐另外一个:“你,去拿二百两银子,送给白大夫!”
小厮跑得腿断,终于赶在医馆闭馆前截住了白飞白。白飞白摇头道:“诊金已付过,不必再给。”小厮气喘吁吁道:“大夫误会了,公……我们家大人说这是订金,要你先去目的地前头等着,到时自然见面!”“敢问你们家大人去往何处?”小厮挠挠头:“叫什么来着……哦,对了,一个叫四方村的地方!”
次日,白飞白打算向馆主辞行。
入门时,馆主不在,两位同僚正对着一张画像啧啧称奇:“这也是头回遇到这样的病人,原先多美貌的女子,虽也换了副好模样,到底不比从前……”白飞白于此时经过,恰恰扫了一眼,便是这一眼,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原地。
纸张哗啦一声被他扯了过去,他睁大双眼看着那画中的女子,恍然间有隔世之感。纸张在他手上抖了半天,也毫无自觉。“白大夫,白大夫……”“这是怎么了……”
那画上的女子,眉目清浅,与花半夏起码有八分相像。然而目光冷淡中夹杂着几分凌厉,却又不似故人。一种巨大的不安席卷上心头,白飞白猛地扯住同僚的手臂,一向温和的脸上几乎是面目狰狞:“上面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去了哪儿!”
风,寒冷。天地枯黄,萧瑟。
花半夏站在那儿与方轻盈遥遥对视,忽然有一种故人重逢的感慨。想当年,她看方轻盈站在宫女堆里有一种看见壮汉的错觉,为此才放心挑了她做自己的贴身侍女,谁知歪打正着,竟会被她劫持。劫持了也好,横竖是要逃离皇宫,然而意料之外的事情毕竟还是太多。她对方轻盈笑道:“好久不见,你,好像比上次更加强壮了。”
方轻盈将刀扛在肩膀上哼道:“彼此彼此,你咋还像小豆芽似的。”说完一时沉默,心中的正义毕竟在谴责着她。上次见面时,这位当朝最受宠爱的夏公主还一身华服,如今却流落荒野,大冬天冻得两腮通红。胡秃根从前说的那四个字是什么?造化弄人?果然是造化弄人。
花半夏沉默了一会儿,犹豫着开口:“女侠,不是我不跟你走。实在是,无论你要拿我换什么,哪怕换钱,他们一个铜板也不会给你的……”
我在同情她什么?谁又不是家道中落了?何况这公主从未涉及江湖,却比那些跑江湖的还狡猾!方轻盈的心从棉花变成了石头,冷声道:“殿下,这会儿明人不说暗话,我方轻盈从来不干劫持人质、谋财害命的事,劫持你也不是为了钱。要怪就怪你是当朝最受宠的公主,要怪就怪……”
听方轻盈说到这里,花半夏便在心里叹气:当朝最受宠的公主?呵呵,真的受宠,就不会被远嫁到蛮夷之族了。想当初,在宫里那会儿,那些个婢女们个个毕恭毕敬,私底下她还是听到了不少同情的话。听说她要嫁去的那地方寸草不生,至今保留着食生肉的蛮夷作风,听说她要嫁的那人手段残暴,妾侍都养了一箩筐,没一个善终的,大有公主此去,比刺秦还悲壮的意味。
花半夏微微眯着眼睛,眺望远方薄薄的云,那里依稀浮现出昔日的情景,在那华美的皇宫中,焚着香的殿内,她亲眼见到高贵的一国之母是怎样垂在榻上,不顾仪态,痛哭流涕的。那时,她的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她无论如何必须离开那儿,哪怕前方荆棘遍地。
方轻盈还在梗着脖颈说话,眼睛慢慢有些发红:“要怪就怪你们皇宫,仗势欺人,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身后一个悠若梵音的声音响起:“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一片素白的衣角在那把刀的背后缓缓飘起,又落下。萧瑟的天地似乎因这一抹素白而变得平静了些许。花半夏的声音却颤抖起来,带着焦虑:“大师,你……你来干什么!”了缘对她急得要跺脚的焦急神情视若无睹,反而晃到花半夏跟前来,如同一根悲壮的柱子,挺直了挡在她俩之间,朗声道:“冤冤相报何时了,还请施主,莫要害人性命。”
当初在寺庙中不是说好了,不是说好了么?花半夏被气得发愣:当时在寺庙里,说了谁的恩怨谁了结的,为什么偏要趟这趟浑水!眼见那方轻盈沉默无语,似乎在酝酿风暴,花半夏顾不得什么,一个箭步蹿了过去,站在了缘身旁,急急道:“我跟你走就是!你抓我就好!不要伤害他!”
方轻盈看都没看她一眼,她的眼中只剩下洁白的光芒,只剩下那张不染尘埃的面孔。好久了。她不是没辗转反侧过,胡秃根曾经在她洗碗的时候没头没脑地说不要肖想那和尚,那和尚不是一般人能想,更不是一般人能碰的。所以,好久了。方轻盈的眼泪慢慢涌了上来,她都不敢去找,怕打扰了他的清修,怕扰乱自己的心神,没想到就这么遇见了,命运是何其的捉弄人!难道真的是缘分吗!
花半夏缓缓转过脖子,用她的眼睛发问:不是吧,你真的把她感化了?就几句话而已啊!
三人的对峙正陷入一种诡异的局面,忽闻身后天地动荡,马蹄纷纷,疾踏而来。方轻盈转眼瞧见那一路飞扬尘土,似乎是终于清醒过来,将眼泪一抹,就要去拎花半夏的衣领。“嗖”一声,一支闪着寒光的箭从中间飞过,险些割伤方轻盈的手指,逼得方轻盈连连退了好几步。
箭钉在树干上,犹颤抖不止。花半夏心里有种比方轻盈逮住更深的绝望。马蹄转眼到了眼前,马嘶声中,纳兰止的鲜红披风格外耀眼。身后的队伍已然将方轻盈围在那里,刀光剑影声不止。纳兰止浑然不在意,上前将披风裹在花半夏身上,而后单膝下跪,双手抱拳:“属下救驾来迟,还望公主殿下恕罪。”
方轻盈被扔在一间黑暗的柴房里,几日水米未进,不知外头情形。麻绳将她捆得浑身几乎失去知觉,忽然有人毫不客气地踹了门,一双兰花指在光线中嫌恶地拨动了两下,而后倒茶声起,方轻盈看着那人坐在桌前悠悠然地喝茶,咽了咽口水。
那人挑眉笑道:“想喝水?”方轻盈只用一种困兽的恶狠狠眼神瞪着他。这种眼神,恍然间有些陌生的熟悉。那人忽然屏退左右,自己走上前,蹲在她面前,双手掐着她下巴道:“小姑娘,别以为就你一人会武功,你武功还嫩着呢,不过你那身功夫路子是跟谁学的……你最好告诉我,你先前扮成婢女混进宫里,又绑架宫里图的是什么?你可知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凭你这身功夫,也足以在江湖上立足,快意恩仇不好么,何必惹上帝王之家?”木小敏说着说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眉宇之间闪过一丝痛楚,手中的力道不由地加重,惹得方轻盈愤怒咆哮起来:“是他们先惹上我的!是他们将我爹锁在皇宫里,一命换一命,若我爹死了,我也必定要那小公主偿命!横竖诛九族,不过诛我一人!”
木小敏的手渐渐松开,声音变得有些飘忽:“你爹,叫什么?”
“我爹是前任武林盟主方遥!”
花半夏坐在温暖的马车里,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重重的华服绑着她,让她无路可逃。她撩起帘子,望向那远远的山门,今后暮鼓晨钟,谁又能看见日出的壮丽与黄昏的万顷霞光?山上是否积满了雪,石阶会不会打滑?她想起纳兰将军对了缘的称呼,到如今,她才知道了缘本是国寺住持的弟子,为参悟而来,日后必证得大道。是她太天真了,多希望了缘只是重明小寺的和尚,能一直留在曾经的地方。可原来他也是要走的,跟白飞白一样,时机到了,总会离开。而这一次,先要离开的依然是她。人间最多是离别,早该习惯。她放下帘子,又想起那夜的雪花,不远处有人在等着她,说:“去那么久,把那和尚骗回来没有……”
一滴泪落下来,模糊了往昔的时光。
麻绳被扔到地上,方轻盈依旧警惕地站在一旁,不可置信道:“你,要放我走?”木小敏转身去开门:“走吧,别再回来,也别再找那小公主,因为真正的夏公主早就亡故,那一个,不过是另一个牺牲品而已。”方轻盈愕然:“你,你说什么……”
“走吧,这当中的事你不必理会,都是皇家的事。银子我过后会派人捎给你,自去找个好地方,安稳度过一生吧。”
方轻盈站在那儿,傻了一般,只觉浑身冰凉。怪道传闻中的夏公主刚毅决断,擅长百步穿杨,剑术亦是一绝,她本以为传闻不可信,而今看来,根本就是找错了人。上天果然爱捉弄人,这一天尤其爱。刹那间灵台忽然清明起来,她一把抓住木小敏的手腕急急道:“你是不是认识我爹?”
木小敏没有回头,他的身影在寒冷的暮色中格外凄恻:“方遥……他的坟,在杭州柳叶巷。”
☆、雾非雾
和亲路漫漫,一路的风景从飞雪飘零到沙漠肃杀,花半夏始终在马车中昏昏沉沉,偶尔撩开帘子,才看见天际一抹冰冻似的冰冷,整个沙漠好似被冻得僵硬。
桃花村啊桃花村,再也回不去原来的地方了。
这事情说来也简单,她的父亲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江湖骗子,从小带着她坑蒙拐骗终于在桃花村安身立命。花半夏时常见不到他,终日坐在村口的桃树下数花瓣。一年又一年,花半夏长到了引起媒婆注意的年纪,好心的村长拄着拐杖带来了个画师,一心要为她谋个富贵人家。
好心成了坏事。宫里来了几个身穿绸缎珠光宝气的人,身后还抬着一顶华丽的轿子的时候,花半夏还不明白,自己的这张脸给自己带来的祸患。
爹啊爹,我好不容易跑掉的,现在又被抓了回去。花半夏坐在马车里,忽然想起那年四处流浪的破庙。庙外面有漫天大雪,足足能没过她的膝盖,庙里面只有几棵干柴,几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窝在破庙的角落,蜷缩成一团。父亲将自己抱在怀中,多余的衣服都盖在自己身上,穿着一件半旧衣衫不住地搓着自己都快冻裂的手脚和脸颊。那时候的花半夏约莫五岁的年纪,哭丧着脸道:“爹,我好冷。”爹爹冻得两颊青紫,却还笑着:“没事的,半夏,等会儿就暖和了……”眼看那几根枯柴将要燃烧殆尽,爹爹将自己仅有的衣衫剥了下来,扔进了火里……
没事的,没事的,花半夏在心里对自己默念着: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就暖和了。
马车的轱辘缓缓停下,她听见纳兰止策马靠近马车,轻声道:“殿下,时辰已晚,车队只能在前面临时搭一些帐篷,委屈殿下了。”这些话,当初在塞外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在这荒凉的地方,不住帐篷只能睡沙土上了,可纳兰止日复一日说着这从未变更的话,好像她真的是那个亡故了的公主。花半夏撩起帘子,望见荒凉大漠上那一勾新月,淡然道:“知道了。”
是夜,帐中无眠。花半夏遣散了一众侍女,独自在里面走来走去,她需要时间,更加需要安静。帘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撩开了,一名婢女恭敬地立在那儿,垂手道:“公主殿下,外面来了个人,说要见您。”花半夏觉得奇怪:“什么人?”
婢女依旧垂着头:“那人甚是古怪,只说跟公主说裹胸布以及唱情歌几个字,殿下就一定会见他的。”花半夏陡然变色,急急地往门口走去,手即将触摸到帘子,却忽然将手收了回来,心里有一根弦,弹出了“噔”的一声:不对,被耍了!
一双手犹如章鱼般从她的腰身摸了上来,将她整个人搂了个结实,头顶上方传来熟悉的讪笑:“真是让我伤心啊,我这么个活人站在你面前,居然没认出来。”花半夏瞄了一眼已经散落在地上的那堆女子衣物,心里也说不清楚是惊讶多一些还是喜悦多一些,一时之间,竟有些哭笑不得:“你,你扮女人?”
“是啊,”那人依旧搂着她,语气里透着些安逸的懒洋洋:“我扮起女人来可一点不输给你,一路走来可差点迷倒了万千士兵。”花半夏对此嗤之以鼻,反应过来后又觉得俩人之间,此情此景,甚是暧昧,竟隐隐约约有些类似偷晴的旖旎,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用力挣脱开来,整理着自己被弄乱的鬓发,有些无措:“你来这里做什么?我……”
是啊,究竟该说什么呢?由始至终,花半夏都不愿带他卷进这一趟浑水里来,迦南罗大约是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是一名半被胁迫半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