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字缘-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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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睁开,白瓷似的手上的褐色佛珠骤然松散,“哗啦”散开,四处叮当,如苏州夜半落下的一场急雨。
青灯古佛旁,和尚的两道秀眉不由地拧在一起。三宝大殿中,佛祖肃穆,不涉红尘。那阖着的双目与面上拈花一笑,似乎意味深长。
命运的转盘仍在继续。许多人,看似各不相干,红尘中擦肩而过,但中间只要一个转折、一个出发点,便盘根错节,纠缠不清。许多事,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缘起时,谁也挡不住。
田二立在门前,晃动的烛火映着他震惊的脸。他盯着那桌杯盘狼藉和散落一地的针线,咽了咽口水,抓起墙边的棍子,竭力平定自己的心神,小心翼翼地走近内室,每一步,都是节奏紧张的鼓点。
——“别乱动。”冷冷的剑锋横在他的颈上。田二额上的青筋暴跳,脚踩着门槛,手还高举着碗口粗的木棍停在半空,眼里是他娘亲身捆绳索口塞抹布的无助模样,不禁呜咽道:“娘……”
“也别喊人,”戴着狐狸面具的男子倚坐在灰暗的角落里,左肩上杂乱绑着的绷带上渗着点点血花,凌乱的落拓里,嗓音幽然:“否则,先宰了你娘。”
那张面具下似乎有比狐狸还狡黠的笑容,微微侧头之间,那人右耳下坠着的银色耳环映着烛火,流光璀璨,美得刺眼。
☆、石先生
别人种大半辈子的田,石先生教大半辈子的书。在孔夫子圣贤书中浸淫了多年的石先生,张口便是道德礼仪,是温良礼义恭谦让的代表。
有关风化一事,石先生大可搬出炎黄始祖至今种种史实,滔滔不绝地力述观点、针砭时弊。然而昨夜,石先生思来想去,心境可谓从春走到冬历经了一个轮回。思及白大夫往日为人,一惊;思及那性别不明的怀中人,一疑;想到风月之事,一恼;事关家门声誉,一惧……有如走马灯。石先生熬红了眼,彻夜不眠。
日头东升了。石小宝蹦跶着出门了。老伴嘟嘟囔囔地念叨,见他不理,也忙不迭地给自己恩人做红烧肘子去了。
日上三竿。石先生满脸凝重地整好衣冠,摆好读书人的架势,背着手,踱步出了屋门。不过几步之遥,石先生的脑子里却翻涌着数不清的说辞,细想想又觉不合适,挑挑拣拣,竟酿成一场头脑风暴。他感到脚下的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突突作疼的太阳穴上。
一口老气正叹得悠长,下摆的衣襟被一双小手攥得紧紧的。石先生低下头,七岁大的石小宝睁着一双古灵精怪的大眼睛,两眼放光:“爹爹,飞白哥哥床上怎么多了个好看的哥哥?”
面粉团放进了油锅,石先生心里“滋啦”一声响。他赶忙把石小宝拉到后院角落,偷偷摸摸地斥道:“胡说!家里几时多了一人?你可看真切了!”
扎着朝天辫的石小宝从小未被爹爹说过半句重话,腮帮子登时不屈地鼓起来:“我看得真真的!我看他们睡觉时还抱在一块儿,醒了以后不知怎的,那个好看的哥哥像要打架,俩人推来推去的,还滚在了一起……”
早膳时间到。人围成一圈,好似风水轮流,各有不同。
从左到右,每个人,从眉毛的跳跃程度、眼神的闪闪烁烁到起伏不一的嘴角,都值得深思。各自怀的鬼胎,变化多端,离得十万八千里远。如此丰富的百态人生就绕着这小小的四方木桌,真实地上演:
五人中最单纯的石小宝叼着饱满的红烧肘子,嘴角一片油腻,圆溜溜的大眼睛全神贯注地落在陌生人身上,转悠来转悠去,在心里下了论断:好看是好看,比起小象那个呆师哥,唉,还是差得远,差得远啦。
石小宝旁边的石大娘今晨正因老头子古怪而不自在,又赶上石小宝贪嘴偷吃了几只红烧肘子,正值百爪挠心之际,蓦然见了白大夫,惊道:“白大夫,你……”话到嘴边又十分想笑,转念一想,当面嘲笑自己的恩人,多么失礼,于是任凭两腮僵硬,满脸的抽搐不堪。
“不碍事,早起撞到门框,”肿着一只乌青眼的白飞白淡定从容地拿起筷子,淡定从容道:“这位是飞白故友,姓花,名半夏。因昨夜深夜来访,怕吵着石先生,故而不曾说明,还请石先生莫要见怪。”
他旁边的“故友”花半夏,身上松松垮垮地套着白飞白的衣裳,用发带将发束了,倒有几分清秀干净,然而神情瑟缩鬼祟,有意无意飘向白飞白的眼神中,总有那么一丝丝内疚、一丝丝复杂。
心理活动最复杂的石先生就在这一丝丝的眼神中,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在心底发出一声冷笑:还“故友”,只怕是“密友”!
石先生捋了捋白胡须,一时看看白大夫,正若无其事地吃着馒头,一时瞅瞅花半夏,正心神不宁地拿筷子扒拉着碗,心里疑云重重。
他清了清嗓子,引经据典却又委婉含蓄的措辞还未出口,白飞白咽下一口粥,道:“还差一味药,等飞白采药回来,再试试吧。”
满腔的暗示涌到喉咙口,又被强咽了下去。石先生的心绪又兜了一个圈:白大夫为村民们劳心劳力,许是担子太重,以致胡乱发泄?也未可知。再捋捋胡须,陷入深思熟虑中。
这一深思,眼前的形势发生了惊天逆转。花半夏将嘴一抹,道:“我跟你同去。”白飞白看了她一眼,缓缓道:“也好。”
不知过了多久,石先生仍手端着碗神游八荒,正游得酣畅,胳膊肘子突然被尖锐物捅了一下。睁开眼是老伴一手执筷子一手抓抹布的怒状,贤惠得体的石大娘终于全面爆发:“扰了先生入定了!昨夜就跟丢了魂似的,今早脸黑得像块炭,怎么,嫌这肘子不好吃?另找别个给你做去!”
石先生方才从熟虑中回过神来,急吼吼地起身,一把老骨头奔出廊下。
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早在庭院中消失,走在秋天的日光下,化成远山中的两个小小白点。
☆、冬青草
落叶金黄,枫林血红。
金黄的铺在脚下,延向浓雾弥漫的山巅。血红的开在天际,点染秋色深深的森林。
一片枫叶在风中左右荡漾,缓缓飘落在两个人中间,正感叹即将零落成泥,却又听到了一个人言辞委婉的逐客令:“不过是一场误会。我想今晨公子也只是昏迷醒来后受惊,方才出手,公子无需介怀。不过,四方村委实危险,无论公子是何人、来自何方,还请早日离开。”
哎,还真是无情的人呀,它不禁感叹:跟秋风一样的无情。
枫叶无奈地随着风,渐渐下坠,眼看着土地离它越来越近,听到了另一个人惨兮兮的回答:“半夏如今已经无家可归,若白大夫执意要赶我走,那么,在这世道里我只有两条路:要么在饥饿、颠沛流离里死去,要么在瘟疫中腐烂,我倒宁愿死在瘟疫中。起码,不会孤独地死去,尸体不会像一条狗一样被人扔在乱葬岗的死人堆里。”
听见这样的话,枫叶的叶子也软了几分。
对面那人轻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那样温柔的叹息,是枫叶从未听见过的叹息。它就在这阵温柔的风里又缱绻了一小会儿,望着那薄薄的唇角,脸红得几乎要烧起来。
时间,在两个人的相对沉默中流逝。
当一片枫叶“啪嗒”地落在干燥的地面上时,白飞白终于开口:“山路难行,公子千万小心些。”
白飞白转过身,迎着晚秋最后一抹灿烂金阳,踏着满道落叶,走向那烧红了半边天的漫山遍野的枫叶林。半夏还站在原地,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跟了上去。
山林、枫叶、溪水、野兔……越往前走,白飞白的心头就越凝重。
他有一种直觉:这个人来历不明,透着一种古怪。
留下此人,日后必定会有大麻烦。
白飞白走得很快,直到身后突兀的喊声响起:“白大夫!”白大夫回过头,饶是他一贯冷静从容,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眼皮一跳:
花半夏洁白的手腕上正缠着一条百般扭动的竹叶青,那条蛇的头被她另一只手稳稳当当地按着,才没有喷出毒汁来。
花半夏脸上的表情再自然不过,好像她手里抓着的不是蛇而是黄鳝:“把它抓回去开膛破肚,□□能做成一小瓶吧?”
白飞白皱眉:“飞白不擅用毒。”
花半夏随手一扔,那竹叶青绝地重生,在枯叶中悉悉索索了一阵,便没了踪迹。她拍拍手,迎向白飞白仍有些严肃的面容,莞尔道:“我看白大夫像神行者一般走得飞快,还以为是不曾发觉这伺机而动、快要在脚踝上来一口的竹叶青,原来,是瞧不上这送上门的□□。不过,山路难行,更兼有猛兽出没,白大夫千万小心为上。”
白飞白脸上的颜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闪烁不定。
眼前的这个人,虽是笑得一脸诚恳,但眼底跳跃着的,分明是玩耍的花火。
他略低头,两指将竹篓的背带轻轻一挑,竹篓“啪”地砸在落叶中,被埋进一寸。白飞白蹲下身,从竹篓里拿出一把小铲子:“公子眼疾手快,怎不知脚底下还有一株冬青?”
花半夏的眼角随着秋风一扫,脚下果真有一株被遗忘的冬青,在风中瑟瑟发抖。
四两拨千斤。
她笑嘻嘻地蹲下身:“不过是说笑,白大夫千万别跟我计较。”白飞白淡淡一笑:“哪里,公子正值年少,正是爱凑趣儿的时候。”
花半夏便“嘿嘿嘿”地笑……
冬青草落了竹篓,白飞白的小铲子箭头似的,极其犀利地往前一指:“还有那儿。”
大半天的时光,消磨在林间的采药活动中。
每到一处,便亮铲子。
两个猎人端着铲子到处噌噌噌地挖宝。
有那么一时半刻,花半夏觉得自己像翩跹的蝶。这种错觉导致的后果是:当白飞白还蹲在地上挖中草药时,她在一处小山丘的菊花丛中摘了一簇清新的绿菊,啧啧惊叹:我真是目光如炬呀目光如炬。
空灵的撞钟声遥遥地从山顶传来,珰、珰……
正自得其乐的花半夏捧着这簇绿菊立在花圃中,闻得钟声,一丝浅笑凝滞在脸上。她忍不住缓缓抬头,朝钟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山顶飘渺处,红墙金瓦,影影绰绰。一座清寒的小寺庙孤寂地立在高处。
钟声还在响。声声入耳,丝丝入心。
花半夏蓦地有些头痛,那钟声像是一下接着一下,敲在自己头上,搅得心口也有些堵。有什么东西从胸口窜起,直往喉咙口冲,她捂住嘴,猛地一咳。再伸出手时,竟看到了满手鲜血。
她的心顿时比秋风还凉还萧索。眼底闪了一下,她擦了擦嘴角,又把手往花梗上使劲儿地抹。
另一处的白飞白似乎察觉到异样:“公子?”
花半夏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身,她只是怔怔地望着同一个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望着那座遥远的不起眼的寺庙,花半夏眼前一幕一幕的幻象丛生:一时闪过恢弘得让人想膜拜的佛塔,一时眼前又飘着模模糊糊的袈裟,一时又仿佛有朵莲花盛开在薄雾里,一时仿佛又听见了悠扬的佛铃……刹那芳华,纷纷闪过。
想要抓住什么,又其实什么都没抓住过。
从未有过的怅然袭上她的心头。那座寺庙仿佛对她有着万分的魔力,她失魂落魄地往前走,步子不知不觉地往前迈:“那座寺庙……”
白飞白站起身:“公子识得重明寺?”
什么重明寺?我明明记得,我记得的,那不叫重明寺,那个地方叫……
着魔似的恍然,终止在脚下一滑的瞬间。
前面,是悬崖。
☆、双面人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
那一簇绿菊飘散开来,坠落于茫茫雾霭之中,消失不见。
冷冷一阵山风拂过,花半夏全身都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眨眨眼,自己的脚底下踩着缭绕在深渊的云雾,身侧是光秃秃的悬崖峭壁,而上方是一双青筋暴露的手。
自己就这么悬在半空,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白飞白趴在悬崖边,脸涨成猪肝色:“公子!抓紧!”
处于生死边缘的花半夏反应极其敏捷:身子立刻呈壁虎状伏在岩壁上,借着白飞白的力气,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双脚都难看地在半空中乱蹬。
白飞白发狠地扯,花半夏艰难地蹬,两个人的手都几乎要脱臼。
正露出了一线希望的曙光,她刚露出一半的头又突然沉了下去,下方传来花半夏的大叫:“白大夫,松开左手!”
白飞白的心不禁一沉:山崖边多毒蛇,难道遇上了?
这么一想,他的手却握得更紧,额头直冒热汗:“公子莫怕!我这就拉你上来!”
两个狼狈不堪的人在悬崖边展开了更狼狈的拉锯战。花半夏在底下越是吼“松手”,白大夫就越是坚决不松手。
毕竟实力悬殊,悬在半空的花半夏像个吊在白大夫手里的木偶。“木偶”这厢道:“白大夫你松手,我……”话头便第六次被打断,那厢的白飞白咬牙切齿,那牙、那手、那眉头都像铁打似的坚硬:“我绝不会弃公子于不顾!”
“木偶”急得要撞山。终于狮吼:“白飞白!我看见了灵芝!”
半刻钟后。
花半夏稳稳当当地盘着腿坐在崖上,把那株盘面大的灵芝在手里掂来掂去,喜滋滋的:“这可是百年难得的灵芝,有了它,被牛头马面抓走的人都能抢回来啊!”
白飞白坐在她面前,脸色却很难看:“被牛头马面抓走的该是在下。公子方才,吓得飞白几乎魂归地府。”
花半夏正将灵芝小心翼翼地放进竹篓,闻得此言,戏谑一笑:“以白大夫救人无数的功德,想必阎王也不敢收。半夏若是以一命换得数人性命,指不定白兄百年之后还能携小弟往西天极乐净土一游呢。”
白飞白的脸色变了变,却变得更加难看:“公子以为,用自己的命换别人的命,是功德无量?飞白却不能苟同。我行医数年,只知人命可贵。公子既这般舍己为人,去庙堂上做个死谏的谏臣,或是去江湖上劫富济贫一夜成名,比在悬崖边摔死,可要实在得多了。”
冷冷丢下这么一大堆话,也冷冷丢下神色复杂的花半夏,白飞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