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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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就没演啊,我对导演说,去你的吧,我不干!就把剧本扔给他了!”卢大夫甩了甩手臂,仿佛真的扔掉了什么东西。
“这倒是很痛快!”新月不禁格格地笑了,“后来呢?他们又找别人替您了吗?”
“没有,后来战争局势越来越紧张,连上课都困难了,这件事情就吹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没有演成那个哭哭啼啼的莪菲莉娅有什么可遗憾的?你说呢?”
“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新月说。她完全不了解卢大夫所经历的那场战争,也并不真正关心远在伦敦的、早已成为历史陈迹的那个学生剧团,她说的是她自己。由于她因病缺席,《哈姆雷特》没有了女主角,临时让谢秋思顶替也来不及了,郑晓京不得不放弃了演出计划,这使得全班同学都非常非常地遗憾!但新月现在倒也不觉得怎么遗憾了,不知不觉地接受了卢大夫的观点,“反正我以后还有机会呢,”她说,“可以演一个坚强、勇敢的人物,比如简·爱!”
“我希望是这样,希望你自己也成为一个坚强、勇敢的人,不向命运屈服的人,”卢大夫说,“现在就应该稳定情绪,增强毅力,战胜疾病,争取早日恢复健康!”
“我现在不是已经好了吗?您为什么还不让我出院?”
“我巴不得你早点儿出院!没有一个医生愿意挽留自己的病人,医院的床位不属于健康的人!”卢大夫思索了片刻,说,“根据你的情况,我不想让你在这里待得太久了,如果没有什么新的变化,一周以后可以让你出院。”
“还要再等一个星期啊?我已经忍受不了啦!”新月着急地说,“您不知道,我们七月份就要期末考试了,我得补课,迎接考试,暑假之后就该升二年级了,这可是一次非常关键的考试!我还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当过第二名,我知道,所以你就不必那么着急了,暑假还早着呢,”卢大夫有意把话说得慢慢腾腾,轻描淡写,指指旁边的路椅,“来,你坐下,我们休息一会儿,什么都不要着急,慢慢地来。”
新月顺从地挨着她坐在那张墨绿色的路椅上,心里却忐忑不安:“不着急怎么行啊?我恨不能明天就回学校去!”
“这可不行,”卢大夫微笑着说,“你出院以后,也不能马上去上学,还要在家里继续休养,每个月接受我一次复查……”
“为什么?我已经好了!”新月急得要站起来。
卢大夫按着她的肩膀:“坐下,不要激动。你的身体比刚住院的时候是好多了,但现在还有点儿贫血,营养不良,体质太弱,需要较长时间的休养,不要急着上学……”
“贫血……体质太弱?这算什么病啊?”新月疑惑地望着卢大夫,“您没跟我说真话,一定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你们都瞒着我!卢大夫,请您告诉我,难道我的……心脏真的有很重的病吗?”
卢大夫的脸色突然变了:“你这是听谁说的?”
“我妈……可是我不信,不信!”新月恐惧地问,“大夫,这是真的吗?”
“你妈……”卢大夫喃喃地说,她的手忍不住有些颤抖。一个多月来,她精心设计的治疗方案,已经取得了明显的效果,她费尽唇舌稳住了患者的心。却被轻轻的一句话给打乱了,而说这话的人竟然是患者的母亲!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啊?卢大夫从胸腔、鼻腔中泄出长长的一股气,她愤怒了!
一股冰冷的寒流传遍新月的全身,妈妈的话被证实了,她缓缓地抬起手,擦去鼻尖上的冷汗,茫然地望着这位有着慈母心肠的老大夫:“这么说,是真的了!如果是这样,妈妈应该告诉我,您不要埋怨她,她是……心疼我,一时忍不住,才说出来的。您也不应该瞒我,我是多么相信您……”
泪水在卢大夫的眼眶中打转,但是,她不能让泪水流下来,一个医生不需要这种毫无医疗价值的液体!她强迫泪水上住,强迫自己做出轻松的笑容,抚着新月的手,说:“好吧,我都告诉你。孩子,你不是对我说你过去常有关节疼的毛病吗?这是一种风湿症,并不可怕。可是,它却给你的心脏带来了一些麻烦,你患有二尖瓣狭窄和轻度闭锁不全……”
“啊?我的心脏……”新月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这也不可怕,”卢大夫说,“我准备用外科手术来矫正它……”
“啊!”新月脸色苍白,双手瑟瑟发抖,“手术?对心脏做手术?……”
“你不要这么紧张,”卢大夫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这种手术,国内外都已经有很多成功的先例,我本人也做过多次,是很有信心的!手术之后,你的病就根除了,就是一个健康的姑娘了!孩子,你的前途是光明的,不必顾虑重重!你不是相信我吗?”
“我……相信您……”新月静静地听着卢大夫的话,惊惶的心渐渐平稳了,“那……什么时候做这个手术呢?大夫,既然非做不可,我就希望能……快一点儿!”
“好孩子,谢谢你的配合!”卢大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也希望早一些做啊!可是,你的风湿症目前还没有完全控制,而手术必须在风湿活动停止六个月之后才能进行,我希望你——能够给我这个时间!”
“六个月?那我不能参加期末考试了?不能升二年级了?”近在眼前的希望,又变得遥远了。
“不能了。不要慌,沉下心去,听我的话,必须听医生的话!为了保证手术的成功,你应该和我密切配合,养精蓄锐,以逸待劳。我已经和你的班主任商量过了,为了你的长远利益,你应该……”她停顿了一下,却不得不说出了下面两个字,“休学!”
“不,我不休学!”两颗泪珠从新月的一双大眼睛中滚落!
“新月同学……”她的身旁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抬起头,“啊,楚老师!”
新月和卢大夫都不知道,楚雁潮已经站在她们身后很久了。在规定的探视时间,他早早地领了小牌牌儿,病房里却不见新月,正在为新月收拾饭盒的姑妈告诉他,新月跟着卢大夫“遛弯儿去了”,他才找到了这里。
“楚老师,我不休学,我不休学!”新月仰望着自己的老师,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
刹那间,楚雁潮被这从心灵深处发出的呼声征服了,他没有力量拒绝这样的请求,在心中酝酿已久的话不忍再说出口而只能收回去了!不,现在无法收回了,卢大夫已经把话说出去了,而她无疑是完全正确的!
“新月同学,”楚雁潮坐在新月的旁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尽量让语调和缓、轻柔,“没有一个教师愿意看到自己的学生中断学业,何况你是一个……很好的学生,”他本来想说:何况你是最优秀的学生,却临时改换了一个词儿,“但这不是我所能够决定的,我们应该尊重科学,科学让我们冷静地看待自己……”
新月沉默了。她的老师还从来没有用过这样严峻的语言和她谈话,她觉得自己仿佛正面对着Ⅹ光透视荧屏,任何情感也无法影响那上面显示的图形。
“要相信你的老师,他和医生一样对你负责。”卢大夫站起身来,“不要激动,你们慢慢地谈一谈,考虑考虑我的建议。”
卢大夫轻轻地走了,怀着对教师的信任,她自己也做过教师。
“卢大夫比我更了解你,”楚雁潮望着卢大夫远去的背影,对新月说,“过去,我只看到你的长处,你聪明,勤奋,有强烈的事业心,这都是你的过人之处,我忍不住曾经多次赞扬过你;但是,卢大夫使我发现了你的短处,或者说是弱点,那就是:脆弱。你的身体脆弱,情感也脆弱。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决定暂时不告诉你真实的病情,等待时机成熟。这是一种善意的欺骗,而欺骗总是不能持久的,现在终于被揭穿了。我觉得,一个人了解了自己的真实情况,不管是长处还是短处,都应该感到幸运,这使我们自知!古往今来,有成就的人首先是自知的。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弱点,然后才能克服它,战胜它,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样,不论前面将有什么样的打击和挫折,都不怕了。人生的道路,总是充满了打击和挫折,回避是不可能的!”
初夏的傍晚,已经有些炎热了,楚雁潮的白衬衫卷起了袖口,手臂和脸上渗出了一层汗珠。新月穿着厚布病员服,却觉得浑身发冷,她从来还没有这样冷过,即使在隆冬季节。过去她一直把楚老师看成是一个宽厚的兄长,现在才真正觉得他是严师。严师使她自知,自知使她心冷。她突然感到自己在老师面前显得矮小了。他是那么冷静、沉稳,出色地读完了大学,一面教学,一面执着地投入自己的事业,他成功地缔造了自己,同时也在缔造别人;而她自己,刚刚读到一年级,就……她感到自己和班上的十五名同学相比,也显得矮小了,郑晓京、罗秀竹、谢秋思……这些同学虽然各自都有弱点,但毕竟都是健全的人,有着平坦的前途;而她自己,却是一个病残的人,全力拼搏的比赛刚刚开始,就要在竞技场上落伍了,那个本来已经牢牢地占据的冠军位置,要让给别人了……
“不,我不能退,”她说,“我从来就不给自己留退路!”
“退路当然不太可爱,”楚雁潮笑了笑,有意活跃一下她的情绪,“但也不可避免,有句古语:‘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退是为了更好地进。比如我,放弃了做专业翻译的机会,当了教员,但焉知我不能在翻译上做出成绩?只是比别人难一些、晚一些罢了。你还年轻啊,现在还不到十八岁,晚一年有什么?明年你就做完了手术,就自由了,一切从头开始,轻车熟路,会走得更快,更有信心超越别人,而在毕业的时候才只有二十四岁,人生的路很长,你才刚刚开始啊!为了手术的成功,为了将来的事业,牺牲这一年,是值得的!”
“我……我舍不得离开我们的班集体,真舍不得!”新月喃喃地说。仿佛现在就已经和大家告别,觉得依依不舍,她多么羡慕那些命中注定将要跑在她前面的人,多想继续站在他们的行列中,彼此争个高下,但是,却不能了!她还想说舍不得她的老师,但话到舌边,又咽住了,这是她心中极为重要的话,却找不到适当的词句准确地表达。
“当然,同学们也舍不得离开你,”楚雁潮说,似乎有意地把自己排除在外,虽然他一向把自己当成同学当中的一员,特别在此时此刻更是不可或缺的、至关重要的一员,但他仍然不愿意提到自己,这样,他才感到安定、自如,“一起相处了将近一年,大家和你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像……兄弟姐妹!特别是那三个女同学,没有你,她们会感到寂寞。”说到这里,楚雁潮突然发觉自己的情绪过于凄凉了,看见新月的眼中闪着泪花,他便立即控制了感情,改换了一种语调,“不过不要紧,分别是暂时的,明年不就又见面了吗?而且,在你休学的时间里,同学们会经常来看你的,经常来!他们会给你带来快乐,一定会的!”
新月眼中的泪花还是垂落了下来,无疑,她相信同学之间的友谊,但是……她望着楚雁潮:“您呢?老师……”
“我当然也会的……”楚雁潮知道那双眼中闪烁着的是信任,是友谊,他的肩上实实在在地感到了它的分量,并且相信自己能承担起来。
“可是,明年呢?明年……”新月的心中有大多的话要说,但要把它完全说清楚,又是困难的。
楚雁潮却完全听懂了,他立即回答说:“明年,我可能还是教一年级,还当你的班主任!”其实,一年以后的工作安排,在他自己心中也是一个未知之数,但他毫不犹豫地这样说了,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因为我的教龄太短,教一年级比较合适……”
这个补充毫无必要了,前面的回答已经让新月得到了极大的安慰,这也许正是促使她违背自己的性格、作出“以屈求伸”的决定的根本原因,她擦了擦眼泪,露出了不加掩饰的笑容:“老师,我听您的……”
“不,是听大夫的!新月,你变得坚强了,老师喜欢这样的学生!”楚雁潮激动地伸出手去,有力地握了握新月的那只小手。这在新月,在他自己,都有些出乎意料。
这是他第一次握着这只做出了“真正的五分”的试卷的手,这只憧憬着译著生涯的手。这只手纤小,轻柔,显得还太软弱了些……
夕阳衔山,影漫东墙,一刚一柔的两个身影离开了墨绿色的路椅,向病房大楼走去。合欢树的一排排对生叶片,随着暮色的来临,悄悄地合拢了。
一个星期之后,新月出院了。
在家休养的韩子奇,亲自到医院来接女儿,坐着特艺公司的小汽车。看到已经痊愈了的爸爸,新月流下了欣慰的眼泪。爸爸脸上、胳膊上的绷带部拆除了,只留下一点儿浅浅的疤痕,她放心了,把自己的病也忘了。
楚雁潮特地从北大赶到医院。他当然不必为新月收拾东西、办理出院手续,这些事儿有天星和陈淑彦就行了。他是要亲自听一听卢大夫对新月出院之后的医嘱,看一看新月的情绪,一切都按部就班,他才能放心。
楚雁潮和卢大夫一直把新月送上汽车。卢大夫的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该交待的都交待了,新月很听话,情绪很稳定,这使她对以后的治疗方案充满了信心。
“卢大夫,再见!”新月跨进车门的时候回过头来对她说,这声音中有依恋,也有欢乐。出院,毕竟是欢乐的,虽然以后还要再来。
“再见……”卢大夫缓缓举起那只曾经挽救过许许多多颗心脏的手。作为一名医生,并不希望和病人“再见”,她愿意所有的病人都健康地和她分手,不再打交道才好,但这个姑娘的事儿还没有完,她等着她,等着她来做一次比一次好的复查,等着那次有可能在明年春天进行的手术,手术成功之后,就可以不说“再见”了。
楚雁潮替新月关上车门。
“楚老师,上来呀!”新月在座位上往旁边闪了闪。
“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