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第1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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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举起手,手中金牌在烛火下亮得耀目,一如她清透如水的眼眸:“臣女所求的,是查明案情,为紫绮伸冤,还她一个公道。”
“紫绮?”元嘉帝怔了怔。
不是陈劭么?
他还以为,陈滢会趁此机会替父鸣冤。
不,不是他以为,是依常理而言,必会如此。
纵观他稳坐龙椅的这些年,每逢此等情形,犯官家眷们的反应,几乎如出一辙。哪怕最开始打着别的旗号,到最后,也总要借着面圣之机,为家人求情。
可是,这位陈三姑娘,却并没有这样做。
何其古怪?
“陛下,紫绮便是这宗杀人案的凶嫌。”裴恕提醒了一声。
“哦,是她。”元嘉帝点点头,看向陈滢,眸色越发地淡:“你今日求见,为的是你家那个丫鬟?”他伸手指指金牌:“就凭这个?”
“是,陛下。”陈滢说道,语声虽轻,语气却郑重:“臣女身无长物,唯以此为凭。”
元嘉帝看了她一会儿,目中渐渐露出几分玩味。
这可真有意思了。
“你可知,这东西还是朕赐予你的?”他问道,温和平淡的脸上,是似有若无的一个笑:“你拿着朕给你的东西,叫朕答应你审案子,这又是何意啊?”
陈滢恭恭敬敬地道:“这块神探金牌,其实是臣女强求得来的,以臣女的那点儿微末功劳,远还不到神探的地步。臣女便想着,如果臣女破不了此案,便是名不副实,这块金牌自然也不能留着了。”
她攥着金牌的手动了动,低声补了一句:“如果陛下还愿意回收的话,臣女自当物归原主。”
元嘉帝盯着她的脑瓜顶儿看了片刻,面上显出古怪的神情。
“你可知朕是何人?”他问道,似是很不可思议的样子:“朕乃当今天子。朕亲手赏下去的东西,又岂有收回之理?”
“如果得到赏赐之人行为不当,或者配不上这赏赐,赏赐自然应该收回。”陈滢答道,神情超乎寻常地认真:
“陛下圣心决断、坦荡睿智,予便予、取便取,从不会讳言晦行。陛下向来只看于国于民是否有利,并不在乎虚名,这一点,臣女很是敬服。”
这确实就是她对元嘉帝的认知。
这个皇帝从来务实,不在乎虚名。
再说,就连丹书铁券、尚方宝剑、免死金牌等等,都可以赏了再收,陈滢以为,她手上这块小小的金牌,元嘉帝若是想要,不过动动手指的事儿。
与其等着天子一怒、愤而回收,倒不如主动上交,再换取一个为紫绮脱罪的机会。
虽然现在她还不清楚凶手是谁,但紫绮绝不是凶手,这一点她可以肯定。
她有绝对的把握,救下紫绮。
御书房安静了下来。
大片雨丝扫过瓦檐,“噼哩啪啦”作响,嘈切繁杂,若孩童乱拨琴弦,越衬出这屋子里的静。
良久后,元嘉帝笑了笑,转身向御案后坐了,龙手一挥:“赐座。”
立时,两名小监跑进来,抬着只小小金杌子,搁在了陈滢身后。
元嘉帝转向裴恕,忽尔一笑:“来,你也坐。”
又一只金杌子奉上,陈滢与裴恕双双落座。
“这案子怎么说?”元嘉帝目视御案,问得仿佛很随意。
裴恕却是一脸肃杀,自怀中取出几页纸来,起身双手奉上:“陛下,这是查案记录。”
“呈上来。”元嘉帝说道,扫一眼陈滢,似笑非笑:“你的呢?”
通常说来,陈滢经手的案子,都会记下详细的记录,元嘉帝至今已经读过好几份儿这样的记录了,这一问,非常地顺理成章。
“陛下恕罪,臣女手上的记录并不完整。”陈滢起身说道。
她连现场勘察都没全部完成,就去门房寻找紫绮,结果,紫绮没找到,却等来了一大批禁军,被迫离开。因此,她手头的信息有很大缺失。
元嘉帝点点头,不再多言,从贺顺安手上接过记录,一目十行地看罢,蹙起了眉:“那个孩子……团哥儿,到现在还没找着?”
陈滢垂眸,心却提了起来。
昨日自西客院出来后,她才发觉,她只顾着检验两具成人尸首,以及审问相关人等,却忽略了团哥儿。
从头到尾,她就没见过这个孩子,也没听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因此,临别之前,她曾请郎廷玉带话,向裴恕询问消息。
如今,答案在此。
团哥儿看来是失踪了。
“启禀陛下,臣等在事发地的后花园,发现了一个狗洞,那狗洞周遭有不少小孩子的脚印,臣等追出去后,在狗洞外找到了一只小孩子的鞋。”裴恕恭声道,高大的身形如标枪般挺立。
第334章 给你三天()
陈滢的眉心微微蹙起。
从裴恕的表述来看,团哥儿的情形怕有些不妙。
果然,裴恕又道:“臣等以此为据,分头往几个方向寻找,后在几条街外狮子桥下的水滩边,又寻到另一只小孩的鞋,与之前找到的恰是一双。”
“这孩子落水了?”元嘉帝问,面上含了几分关切。
狮子桥横跨着城内莲花渠,至今已逾百年,因是前朝皇帝亲自督建,算是盛京城中一景,名声颇著。
陈滢低垂的脸上,浮出些许柔和。
即便身为至高无上的君主,元嘉帝的身上,还是保留着一些普通人应有的情感。
或许,这情感保留得并不多,但也已足堪抚慰人心。
“启禀陛下,臣等顺水而下,又在水渠中捞起一件小孩子的衣裳,经几名证人辨认,正是团哥儿的衣物。”裴恕并没有直接回答元嘉帝的问题。
不过,这几句话,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团哥儿只怕凶多吉少。
“这孩子是自己跑的,还是被人掳走的?”元嘉帝问得很仔细。
看得出,他是真的对此挂心。
裴恕叉手道:“陛下恕罪,事发地当天来往人等很多,脚印重叠,并不好辨认。那狗洞左近曾有胥吏行过,且还不只一人,故臣等无法确定团哥儿是自己逃走的,还是被人掳走的。”
他的视线垂得很低,一如他低沉的声音:“臣等还询问过案发地杂巷住户,只因彼时夜深天黑,那些住户皆道不曾见过孩童出没,也没听见过什么响动。”
元嘉帝“唔”了一声,沉吟片刻,叹了口气:“朕知道了。”
裴恕肃容沉声道:“臣等如今还在那片水域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元嘉帝点了点头,忽地转向陈滢,问:“三丫头可有话说?”
陈滢的探案记录,他印象很深刻,对于这个小姑娘查案方面的天赋,他还是欣赏的。
“启禀陛下,目前臣女暂且没什么要说的。”陈滢老老实实地道。
她也是初初听闻此事。
在此之前,她特意没向裴恕打探消息,就是不希望在面圣时,引起元嘉帝的不快。
她手头掌握的消息,绝不能比元嘉帝更多。
至少在这一刻,她要保持信息上的对等。
身为上位者,对这种微妙的差异,感觉最为敏锐。陈滢认为,若要顺利为紫绮脱罪,她就一定不能让元嘉帝不喜。
元嘉帝看了陈滢一会儿,移开了视线。
既无不喜,亦无欣然。
陈滢也摸不准这位皇帝是什么意思,只能猜测,他应该没生气。
那就好。
“你说要为紫绮翻案,难。”元嘉帝忽地开了口,语气很淡然。
陈滢束手躬身,静听他往下说。
停了片息,他侧首望向窗外的大雨,语声越发地淡:“此案非同小可,朕已着三法司会审。朕不能收回成命。”
陈滢心头略略一松。
元嘉帝所言,没有回避或试探,而是正面且直接的,亦即是说,他愿意谈及此事。
只要他愿谈,那就还有商榷余地。
“臣女只希望能有个说话的机会。”陈滢说道,尽力为自己、也为紫绮,争取最大的利益:“三司审案时,臣女愿意以讼师的身份,为紫绮当堂辩护。”
“辩护?”元嘉帝转过视线,目中是一丝玩味:“这又是你那女校的新鲜词儿?”
陈滢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她最怕的,终于来了。
然而,就算再怕,也要硬着头皮闯。
在打定主意进宫时,她就知道,这一关免不了。
可即便知道,她也不能为了让女校存续,就置一条人命于不顾。
理想与信念,绝不该凌驾于他人的生命之上。
“臣女请陛下明示。”陈滢屈身拜下。
还是直来直去的性子,不绕弯儿、不打机锋,直接提出或回答问题。
元嘉帝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良久后,他蓦地伸手,自案上拿起一卷书。
那正是陈滢他们进门时,他捧读的那一本,书的封面上,写着工工整整的两个字:《语文》
“三丫头,你可知朕为何见你?”他问,唇角的笑如卷起的帘,似下一秒就将“啪嗒”落下。
陈滢略略抬头,看了一眼他手中课本,复又垂首。
“臣女斗胆猜测,陛下召见臣女等,便是因为这本女校的语文课本,让陛下觉得,有见臣女一面的必要。”
她的回答,永远都是那么直接。
哪怕面对一国之君。
元嘉帝唇角的笑,停在了原来的位置。
“就知道你会说实话。”他目注陈滢,神情显得有些无奈,旋即又像好笑起来:“怪道母后说你古怪呢,还真是个怪丫头。”
他叹了口气,手中课本往上抬了抬:“起来说话。”
陈滢直身而起,视线向下三十度,正望着对面玄衣上张牙舞爪的金龙。
“给你三天。”元嘉帝丢下课本,“啪”地一声,烛火下窜起几粒微尘,飞烟似地舞动:“三天后,三司会审,朕亦会去,准你御前辩护。”
他最后挥了一下手:“若无叫人信服的证据,这块金牌,交回来也罢。”
这是最后通碟。
虽时限紧迫,却始终未涉女校一字。
这位大楚朝的皇帝,放了她一马。
或者不如说,放了她的理想一马。
“谢陛下隆恩。”陈滢发自内心地道,心潮起伏下,眼眶竟有点发热。
进宫之前,她已然做好了放弃一切的准备。
她甚至已经想好,待案件审理结束,她就会发动一切力量、用尽一切办法,在京中重新建立一间庇护所。
开设学校毕竟关涉到意识形态,或许便会触到哪一条敏感的神经,如果元嘉帝指明不可,她就只能先放弃。
而庇护所却不同。
那是在行善,就如开遍大楚的善堂一样,应该得到允许。
可她却不曾料到,元嘉帝仅仅只要求她还回御赐金牌,并不曾对女校开刀。
在这位封建君主的身上,陈滢头一次感受到,身为上位者的胸襟与气度。
身在这样的时代,得遇这样一位皇帝,何其幸运?
第335章 你倒会挑()
一阵突然而来的情绪,蓦地自心头涌起,未曾经过理智的判断,滚烫热烈,仿佛带着心跳与热血,汩汩流向陈滢的唇齿:
“臣女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感谢陛下,不,是感谢上天,感谢上天让陛下成为大楚的皇帝,让臣女成为这样的大楚的子民。”
陈滢说得很急,仿似那些话语在驱策着她、催促着她,让她不吐不快:“臣女自知人微言轻,可臣女还是要说,在陛下的身上,臣女看到了君子的度量与气魄,亦懂得了何谓一国之君。真正的一国之君,不惧非议、无畏险途,仁于臣民、勇于自省。身为这样的大楚子民,臣女无比自豪。”
她的身体轻轻颤抖着,声音也是。
然而,她的腰背,却挺得笔直。
御书房里静极了。
元嘉帝错愕地看着她,渐渐地,面上有了一个笑。
不同于方才的笑,这是一个真正开怀的笑。
这个只肯说实话、说真话的少女的赞美,似乎,比那些听腻了马屁谀词,更叫人心情舒畅。
“你就不怕朕听了你这话,出尔反尔?”元嘉帝笑看着陈滢。
陈滢摇了摇头,很诚实地道:“臣女不怕。因为陛下一定不会。”
元嘉帝被她给说得怔住了。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疑惑。
这种时候,回话之人难道不该以退为进么?
为何眼前少女会以如此肯定的语气,将上帝王一军?
她就不怕被这言语一激,他真的来个出尔反尔?
目注陈滢良久,元嘉帝忽地叹了口气。
很无奈的样子。
“陈辅那老粗,竟有你这样的孙女儿,真是奇哉怪也。”他连连摇头,神情与声音却皆温和。
而后,他蓦地转眸,意味深长地看向了裴恕:“你倒是会挑。”
裴恕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正正经经拜了下去:“微臣谢陛下金口玉言。”
元嘉帝怔了片刻,旋即大笑起来,复又佯作恼怒,向贺顺安道:“贺大伴,还不快去替朕好生捶他两下,真是蹬鼻子上脸。”
贺顺安二话不说,上前就举起那皱皮挂挂的老手,真向裴恕身上捶了两下。
裴恕倒也好,伸着脖子、抻着胳膊,任他捶。
元嘉帝被他俩逗得扶案大笑,直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连声道:“罢了罢了,贺大伴还不快回来,你哪里捶得动他?”
贺顺安赶忙应是,将手放在嘴边“嘶呼嘶呼”吹了几下,龇牙咧嘴地道:“陛下圣明,奴婢真真捶不动小侯爷,下回得拿个棒槌才成。”
元嘉帝心情大好,招手命他回来,又向裴恕与陈滢抬抬下巴:“罢了,你们也退下罢。”
陈滢忙屈身告退,一旁的裴恕却是没动。
不但没动,他反倒还上前两步,沉声道:“陛下,微臣还有一事禀告。”
元嘉帝面上笑容未散,看了他片息,口中吐出一个字:“讲。”
裴恕沉声道:“微臣以为,陈三姑娘并非官府胥吏,此案又事涉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