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第1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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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此刻所在,便是花园南侧。
绿漪一手扶着郭媛,一手撑高竹伞。
观雪亭外就有木架,陈设伞屐等避雨雪之物,还有极精致的一副蓑笠,以上好细蔑编就,葱葱新绿,瞧着就喜人。
不过,她素知旧主喜好,单挑了竹伞,果然合用。
“这雪整下了一夜,到如今都没停呢。”郭婉推开伞面儿,望伞外连天飞雪,似感喟、似赞叹。
绿漪笑着应和:“还是京城好,雪都下得比别处有气势。”
一壁说话,一壁不着痕迹往四下观望。
“放心吧,我不过是个妾罢了,没人会盯着的。”郭婉笑言,一脸地满不在乎,。
随后,她便又向绿漪眨眼,带几分俏皮:“外头倒有人恨不能生撕了我,只她们手不够长,胆子也不够大,莫说是东宫,便是这么所破庄子,她们连多看一眼都不敢,更别说把手伸进来了。”
她笑微微地将脑袋往旁摆几摆,金簪映雪,艳绝丽绝“这也是天子圣明,魑魅魍魉不敢作怪,我亦托庇于这福泽,委实天幸。”
见她如此,绿漪便也放松些,忖度片刻,终是说了句真话:“夫人,您果然要见她么?”
她深深地蹙着眉,半是嫌恶、半是忌惮:“她自来心大眼空,肚里又有成算,从她来的那天起,民女就对她不放心,如今看来,她这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她的神情变得忧虑,看向郭婉:“夫人可知她是怎么找上民女的?”
“我猜么……她是胁迫了你。”郭婉笑着,像说他人之事:“能拿来胁迫你的,无外乎那几样,比如我的名声、我过去某件旧事,抑或旁的与我相关的物什或人物,总归是你最怕最担心的。她拿这些逼着你帮忙,是不是?”
绿漪面上现出极深的恨,切齿点头:“夫人说得一点儿没错,她就是告诉我说,她手里拿着夫人的把柄,如果我不带她来,她就将这把柄送给兴济伯夫人。”
“我就猜着她会这样儿。”郭婉一点不急,亦无恼意,伸手接几片雪花,垂眸细赏。
白润浅粉的掌心,雪滴盈然,像玉兰花上的清露。
“她来过后,民女先虚应了她,想了半晚,大概便也猜到一些。”绿漪道,眉眼俱平,唯声音低得肃杀:“夫人进京之前就与民女商定,今冬需由我报账。民女便想着,她跑来逼迫我的事儿,想来也在夫人意料之中。”
郭婉取一方素白的帕子,拭净掌心,皓腕上金钏儿晃动,有细细的“丁铃”声。
“你既然都知道了,又生的哪门子的气?”她笑,尚有余情调侃:“此事我筹谋已久,专等她上钩儿呢,若你当真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动气,便是我的不是了。”
“民女不敢,夫人言重了。”绿漪忙敛首。
只是,心底里,到底意难平。
她略抬手臂,将竹伞尽倾在郭婉头顶,眉心拢紧。
“民女旁的不厌,最厌的便是她目中无主,不念旧情、不顾尊卑。”她作势虚啐一口,咬牙攒眉:“有甜头有好处的事儿,她巴不得冲在最前头,抢着抓尖儿讨好主子,把什么话都说尽;若果出了事儿,她却头一个缩在后头。但凡有人动了她那点儿筋头巴脑的好处,她就能六亲不认,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虽无众目睽睽,到底不好高声,她气得面目涨红,执伞的手却始终极稳,牢牢撑出一方肃静,不许风雪侵袭。
“唉,你啊——”郭婉叹一声,目中有些许疼惜,想劝又不好劝,末了,只转首悄语:“且不说她,只说你。你可还好?”
第419章 好狠的心()
绿漪愣了愣,旋即点头:“民女很好,夫人放心。”
郭婉鼻尖儿一酸,低声道:“我方才骂了你,你莫往心里去,那都是给崔姑姑听的,她是我提前布下的一步棋,若无今日之事,她怕还不肯动。你只需知道,我方才所言并非真心话,就够了。”
“夫人!”绿漪眼圈儿红了,泪意上涌,又生生逼回去:“这本就是民女当做的,便夫人不说,民女只听您的声气儿,便知道您要做什么,自会陪着夫人演这出戏。再者说,那账上亏空又大,民女又查不出原委来,实是有负夫人重托,夫人生气也是该当的。”
语至最后,一脸泫然,几欲垂泪:“民女又岂是那一等糊涂人?夫人这才走了多半年,就不把民女当自己人了么?”
见她真伤了心,郭婉亦有些动容,只恨在旁人眼皮子底下,纵使无人处,亦不能露了行迹。
“我就这么一说,若不是信得过你,我就不会叫你这时候进京了。”她柔声道,侧眸看着绿漪,神情温暖:“若这世上只一人得信,那人必是你。至于那笔账目,那也不怨你。我那时候正在和……”
她忽尔息声,盈盈双眸望伞外清寂雪野,白絮当空,兀自迎风乱舞。
“……那时候,我正与殿下往来着。”她启唇,呵气成霜,淡白的烟雾,飞快消散于漫天琼瑶。
她叹了一口气:“这是我自己没上心,才出了这等大纰漏,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方才那些重话,仍旧是说给崔姑姑听的。”
她笑了笑,凉薄地,眉眼被白灿灿四野映得剔透:“总之,你很不必自责,这皆是我的错儿。”
这一席话,直叫绿漪心肺皆暖,先道声不敢,又微哽道:“谢夫人信重。”
见她终于转过来,郭婉心下亦宽,絮絮与她述及旁事,旧主仆互诉别情,正说到感怀处,身后忽响起脚步声。
很重的脚步声,似是那行路之人,正用力一脚一脚,踩进雪地。
郭婉于是伫足,目中是一缕了然的笑。
这就是方才那一角银子之功了,崔玉英故意加重脚步,就是在提醒郭婉,有人来了,可暂停私语。
真是个好奴婢。
她转过身,果见崔玉英领着个穿灰布棉衣、披观音兜的妇人,踏雪而来。
“奴婢把贾嫂子领来了。”行至郭婉近前,崔玉英便停了步,面无表情地屈膝,鼻尖微红,额角见汗。
郭婉笑容温软:“有劳姑姑,您辛苦了,还请先下去歇着,再叫珍珠并玛瑙两个远远跟着听用,容我与贾妈妈说些帖己话。”
说话间,又递去一角银,比方才那块大些,亮锃锃地,看成色,不比官银差多少。
崔玉英的眼底,跃动起一星贪婪的火花,恭应声是,接过银子,转身退下,走得那叫一个利落。
“绿漪,你也先退下。”郭婉又道,望向不远处的游廊:“你便去那里站一站,雪大得很。”
绿漪应了,淡淡地扫一眼旁立的妇人。
那妇人面色黧黑,发上只插一枚银簪,低头缩手,两个脚像没地方放,一眼看去,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妇人。
装得倒挺像。
绿漪目露嫌恶,转头望向郭婉,将伞柄递过去,在她手上轻轻一捏:“谢夫人厚爱,民女就去那廊子下头站着,夫人若有事儿,唤民女便是。”
这话明暗两重意思,郭婉听懂了,心下生出些暖意来,向她一笑:“你放心去吧。”
绿漪蹲身告退,径去廊下避雪,郭婉执起竹伞,漫步向前,贾妈妈低头跟上。
“说吧,你拼了命也要混进来见我,所为何事?”郭婉淡声道,目视前方。
语方落,忽地一阵大风,雪片飞卷,伞面儿上“扑落落”一阵乱响。
贾妈妈的声音,便在这大风与疾雪中,幽幽响起:“夫人真是好狠的心。”
很柔婉的女声,与其容貌并不相衬。
她微微抬头,黑漆漆一张脸,也不知拿什么东西抹的,教人根本瞧不清五官,只一双眼却亮得怕人。
平素,这双眼睛总是带着精明自负,而这一刻,却是满满怨毒。
这贾妈妈,正是明心乔装。
方才,绿漪悄悄递予郭婉的那张字条儿,便写着此事,否则,郭婉也不会特意挑了此处说话,避人耳目。
“贾妈妈,我听不懂你的话。”郭婉浅笑四顾。
观雪亭早在身后,眼前唯有芜阔的一片平地,无花无树。
她略转首,遥见珍珠与玛瑙二人,各撑着红布油伞远远跟着,并不近前。
她停下脚步。
此地清静,正好说话。
明心直勾勾盯着郭婉,涂黑了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唯一双眼,锋芒毕露。
从前的她,绝不敢这样看郭婉,因为有所图。
而今,图穷匕现。
“夫人为何如此?”她语声凉透,眼底冰鸷:“明心自问不曾违逆过您,举凡您交代的差事,明心尽心尽力做好;就有您不曾交代的,明心也替您周全着,不敢有分毫缺漏。”
她语声发抖,似是怒极:“明心不求夫人重赏厚赐,亦不求夫人提携,唯愿常为夫人效力,能得长久相伴。可是,明心却再不曾想,夫人这一反手,就要将明心置于死地。”
她的身体也颤抖起来,字字如泣血:“明心这些日子常自反省,将过往桩桩件件逐一想明,却始终搞不懂,夫人何以对明心如此无情?今日冒死见求见,也只是想问夫人一声:为什么?”
言至此,她目视郭婉,黑面涨红,色如紫酱:“夫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哪里做错了,还请夫人明示。”
她蹲了蹲身,身形矮去半截,头却微昂着,眸光灼亮,几欲燃成火焰。
然而,菲薄的暮色落下来,温柔地,将这片天地拥入怀中,亦将她目中大火,掩于寂灭。
在这旷阔的一隅,灰衣的妇人,与华裳的女子,两两相对。
白絮随风,忽一阵扑入裙裾,辗转迂回,到最后,终究委落于枯叶衰草间,覆去屐痕,只余茫茫四野。
第420章 我要进宫()
郭婉举目环视,蓦然喟叹:“你问的这些,我如今先不能答。却有件事,我要先问你。”
她的视线,久久凝于极辽远的某处,似观暮色涌苍天,又好像在单纯地出神。
“这件事已然发生了,以长公主殿下的手段,此时此刻,你明心的名字,想必已然呈于她老人家的跟前,补救是补救不来的,除非你永不回京。”她笑了一下,对着苍莽莽的天与地,并不向着任何人。
“当然,如今看来,你与我约定的连离京两月之期都未守,可见,叫你舍下这大好京城,你是做不到的,而你悄悄潜回京城,想来也是回来瞧瞧,我当日布局,到底为的什么。”
郭婉又道,抬袖掠鬓,缓步前行:“如今事发,我的一切图谋都在你眼前。如今我便很想知道,依你的境况,你觉着,该如何收场?”
她终于勉为其难地回头,水波潋滟的眸,流光转盼,教人竟不能看清那眸底深处的意味。
“我先说一声,别装。”她的声音是含着笑的,可听在耳中,却有刻骨的讽刺:
“别装着你什么都没打算好,就冲到我面前来讨说辞;也别装着你只是来讨说辞、只想在我跟前效力、只想做我的仆从,你没这么忠心;更别装出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就好像你心底里有多瞧得起我似的。”
郭婉红润的唇撇向一旁,面带揶揄:“你胸中丘壑何止千万,露于人前者,不过一角而已。现如今我就给你个机会,你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那我就直说了。”明心很快地接口,没有分毫犹豫,好似这样的对话才正是她所需,又似是怕时间不够,速战速决。
她直身而起,看了郭婉一会儿,唇边浮起淡薄的笑:“夫人果然与众不同,委实是脂粉堆里的英雄。可惜,我与夫人终究缘浅,这也是天意罢。”
她叹一声,视线转向东南,神情似怅怅,眸光却如烛焰,幽然晃动:“夫人问我想要什么,那么我也就实话实说。”
她微微垂眸,一只手却缩向身前,借身体挡住身后的珍珠与玛瑙,骈指东南,神情陡然变得狂热:“我想去那里!”
虽不敢明目张胆地指向那一处,但她散发幽焰的眸,却正遥望着那里。
灰云积卷的天空下,是连绵不尽的大雪,巍峨皇城早被云气覆盖,唯高大的双阙耸立着,似承接天地之威,煌煌煊赫。
“我要进宫。”
很低的声音,一字一字,下坠着,沉入大雪埋藏的深处。
“东宫?”郭婉毫不意外,只挑眉望她。
明心笑起来:“夫人真会开玩笑,我的年纪比太子殿下大了许多,东宫哪里有我的位置?”
她的手指仍旧立在身前,固执地、坚定地,指向天际下露出双阙,神情益发狂热:“我说的,是后宫,是当今陛下的后宫!”
最后一句,几乎发颤,仿似用全身的力气掷出。
郭婉看着她,目不转瞬,是了然的,又带几分好奇:“我隐约猜到你会这样说。可是,真听你说了,我又觉得……”
她换只手执伞,拂了拂裙摆上散落的雪片,像在考虑措辞,良久后,方笑道:“……真听你说了吧,我又觉得,你也真敢想。”
“这是夫人有问在先,我自不敢不答。”明心面无异色,对她的嘲讽视若未见。
她目视郭婉,黑漆漆的脸上,团出几缕笑意:“以我的年纪,进东宫显是不合适的,况又在夫人的眼皮子底下,明心还想多活几年呢。”
她不再掩饰,抑或是懒得浪费时间,言语直白:“陛下春秋鼎盛,明心自忖容貌尚可,二十五岁的年纪,在陛下身边应该还不算太老,因此才生出这个想头。”
“你不是现在才有这个想头的吧。”郭婉将手去接雪片,又去拂偶经的枯枝,“索索”数声,枝头雪块儿落将下来,轻软地,在雪地上砸出浅坑。
明心凝目望她,瞳孔微缩。
然而,这神情很快逝去,她干脆地点头:“夫人果真聪明,连这都瞧出来了,明心也无甚好瞒的。”
她举起衣袖,似欲作拂鬓之举,忽觉以此际情状,这动作委实是怪异的,遂临时改道,掸了掸身上观音兜。
积了满兜的雪,“蓬”地散开,有些粘在发丝上,被口鼻呼出的热气暖化,濡湿了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