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第2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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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劭拂了拂宽袖,眸光若蜻蜓点水,向他身上点了一点,便负起两手,大步走了出去。
寻真等人忙围随着陈滢跟上,齐禄家的领一众仆妇殿后,一行人浩浩荡荡跨出了院门儿。
陈滢随众而行,心静如水,并无不能与裴恕话别的小女儿情态。
春风温软,拂过空阔的庭院,不知何时起,西边的天空堆起大片火烧云,绛红、嫣红、桃红、紫红,各式各样红色的云朵,染就半边天空,灿烂荼蘼,扫去日薄西山的暮气。
“这晚霞可真好看哪。”寻真悄声感叹,又低声叨咕“‘早看东南、晚看西北’,明儿定又是个好天。”
她惯是与罗妈妈亲近,这些民谚亦是向罗妈妈学的。
陈滢笑了笑,正要说话,眼尾余光忽地一晃,似有什么动了动。
她忙定睛看去,却见走在前头的陈劭,正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大幅度地晃动着身体。
陈滢不由吃了一惊,赶前几步问“父亲,您怎么了?”
这微带急切的语声,听在陈劭耳中,有些飘忽,像被大风刮歪的风筝线,每一个字,都荡出一道弧波。
他晃了晃脑袋。
头很疼。
眉骨也疼,额角更疼,好似有人抻起皮下筋脉,一抽一抽地往两旁扯。
天空在旋转,周遭的花草与人影重重叠叠,围着他飞快地转着圈,将他的视线转得一片模糊,阳光显得如此明亮,亮得几乎叫人睁不开眼。
他紧紧夹住眉心,身子向前弓起,两手捧住脑袋,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
这刀斧穿凿般的剧痛,是他熟悉的。
在刚回国公府的时候,每每强忆过往,便总会以这样的剧痛收梢。
然而,这次又和以往不同。
以往的疼痛,便如重锤击铁板,滞涩沉闷,好似脑海被什么坚硬的东西隔成两半儿,将他与那消失了的八年,隔作两个世界。
而这一刻,那横亘于脑海的铁板,碎了。
在他那被剧痛搅烂了的脑海里,一幅幅扭曲变形、模糊难辨的画面,带着强烈的闪光、锐利的锯齿,正拼命地往他的脑仁深处里扎着、凿着、刺着。
他忍不住痛苦呻吟。
剧烈的旋转与抽搐般的疼痛,让他心头烦恶,喉咙深处发出阵阵干呕,似要将心肝脾肺尽皆呕出。
陈劭死死捧着脑袋,两眼反插上去,惨白的眼眶里,暴起一根又一根的红丝。
这个瞬间,他觉得,大片亮得刺眼的光正划过眼前,随后,一样巨大而坚硬的事物,向他迎面劈来。
他努力张大眼睛、平衡身体,意图寻到能够辨明方向的东西一棵树、一朵花、一个人乃至于一株小草。
而最后,当他突起的眼珠终于掉回眼眶,他看见,那迎面袭来的物体,是一片微带着黑色的昏黄,其上,还杂着些许绿色。
随后,那事物便重重便撞上他的身体,鼻息间被浓厚的土腥气包围。
在陈劭模糊的意识中,好似听到一个熟悉的、清越的声音。
“齐妈妈先去寻小侯爷,告诉他去请大夫;你们几位去裴府借张春凳,将父亲先抬去正房。”
那声音镇定、平静、清冷,昭示着其主人强大的自信、与不容置疑的权威。
不知何故,这个安静的声线,令陈劭放松,像是身边有个很亲近的人。
他舒了一口气,放心地阖上双眸。
在被黑暗吞没的前一息,他终是想起,那声音,来自于他的女儿,也终是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
他的头痛症,再次发作了。
。
第525章 你待如何()
陈劭醒来时,天尚未黑透,卷起的帐幔正对着窗,窗扇推开了约有四指宽,掩着院落中一带粉墙,墙头青藤垂挂,再往上,便是一角鸭壳青的天空,上头飘着几片薄薄的、嫣红的云絮。
鼻息间是清寂寂的棋楠,缭绕来去,高阁知冰弦,皓月出空山,携风而至,又被暮色拂散;耳畔传来轻细的铃音,如若风吟,陈劭闭目分辨良久,方听出是风吹动了护花铃。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里应该是李家,而非裴府。
只消不是在他那未来女婿家里躺着,他便知足了。
这念头在他心头飘忽,未多久,便渐入混沌,再度陷入了沉睡。
当他醒来时,帐中光影幽微,隐约的灯火透进来,棋楠香清寥的香气,已然闻不到了。
他仰躺在床上,稍稍转动头颈,环视四周。
没有眩晕,亦无扑天盖地的阴影,头脑间一片清明,好似壅塞了多时的河道,终得畅通。
然而,那河道两道的风景,却依旧是模糊的。
陈劭再躺片时,终是撑身坐起,推开锦被。
“你醒了?”一个声音突兀地道。
随后,帐幔被人挑起,行苇那张冷淡的脸,出现在了床边。
陈劭扫他一眼,抬手松了松衣领,漆黑的发丝如墨线般披散下来,落上雪白的中衣,道不尽地写意。
“你怎会在此?”他挑眉,唇角勾出凉薄的弧度,作势拍额:“我忘了,你这是怕我突然想起甚么来,说走了嘴,坏了你主子的好事儿,是故才一直守在此处,做出个忠犬模样来。”
行苇淡淡地看着他,手上动作却很轻巧,将帐幔挂于银钩,复又跪去脚踏,将软底鞋倒放其上:“老爷饿不饿,炉子上温着雪糯粥与水晶糕。”
“端上来吧,再拿些小菜。”陈劭早便觉腹中饥饿,方才起身,亦是想要吃些东西,此时便吩咐下去。
行苇退开了,陈劭亦自起身,拿起架上一件玄青大衫披了,便有两名小童进屋,服侍他洗漱净面,旋即又无声地退了下去。
行苇此时亦回转,身后跟着一名样貌清秀的小丫鬟,瞧来也不过十来岁的样子,手里提着个食盒。二人配合着,将内中的粥点小菜并盘箸等物捧出,置于一方小案上,那小鬟亦自退下,单留下行苇一个服侍。
“老爷如今住的这院子,正在李府后花园,很僻静。”行苇面无表情,言语中,有种例行公事的味道。。。
将半碗雪白晶莹的粥放在案角,他又续:“老爷下午在裴府晕了过去,姑娘先请了一位大夫来瞧,过后舅老爷知道了,命人将老爷抬回府中,又请了济南府的名医给前来诊治,两位大夫皆道,老爷这晕的是好事儿,说不得血块便会化散。只这病需得静养,不能太劳神,话也需少说,因此舅老爷才做主,把老爷挪到这‘掬水轩’来。”
陈劭于案边坐了,动作优雅地用着粥点,神情颇专注,似是未听见他说话。
行苇却似完全不以为意,仍旧顾自说着:“姑娘、舅老爷并舅太太,皆一直守着老爷,姑娘还亲自盯着人熬药。后因天太晚了,老爷睡得又熟,舅太太再三劝姑娘去睡,姑娘方去了。表姑娘、表少爷并陈家两位姑娘,也都在下晌时来瞧过老爷。”
言至此,他终是抬头,冷淡的脸上,划过一丝讥嘲:“如果不是这样儿,小的也轮不到这时候儿来与老爷说话。”
此际,陈劭正举箸拣起几根笋丝,白牙箸首、青笋如玉。
闻言他头也不抬,唯唇角向上一扯:“少废话!说吧,你待如何?”
语毕,将笋丝放入口中,缓缓咀嚼。
即便正吃着东西,他身上的气息,亦是孤清,好似所食并非人间烟火,而是天上泉露。
行苇直视着他,眸光如冰:“那八年的事儿,你想起来了么?”
陈劭不曾答话。
就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提问。
直待饮毕最后一口粥,将牙箸搁下,举袖拂去肩畔散发,他方又勾起唇角。
“我确实想起来了一点儿。”他道,面上有一瞬的茫然,似不知所言所思,是梦还是真。
行苇却是双眸一张,面上的神情变得格外强烈,追问道:“你想起了什么?当年你到底查到了哪里?”
陈劭未及就言,面上现出回忆之色,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按住额角。
以往每当回忆时,他皆会头痛欲裂,须以手按压、减轻痛苦。如今,头痛已然不再,然这个动作,却成了习惯。
他轻按着额角,语声有些迟缓:“我记得,我在某个地方,似乎找到了一名曾在山东做过典吏的老头儿,我想不起他姓甚名谁,也记不清他的长相,但我记得他告诉我,当年康王兴兵,陛下御驾亲征于北疆,许多军需亦从京城派发往北疆,而其中的一部分,被截流去了康王封地。”
“截流陛下军需?!”行苇瞳孔一缩,眉头朝中间一拢,神情竟有几分肃穆。
这一刻的他,哪还有半分长随小厮的模样?便说是知朝堂、晓天下的士子,亦不为过。
“照你所说,康王在朝堂有帮手,且此人官职还不低。”他沉声道,复又抬头,视线中有着针尖般的锐利:“查到如此重要之事,为何当时不报?”
“一定有原因,只我忘了。”陈劭将披衫拢了拢,若无其事。
行苇面色变了变,目中隐有怒意,到底还是忍下了,只问:“接下来又如何?”
略带讥讽地看他一眼,倒也未多说什么,续道:“接下来的事,我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我后来又查到,那截留军需物资之人,似与当年裴广之死有牵连,于是我便又化妆易容,改了口音,前往宁夏一带查访……”
“这话你之前说过了。”行苇冷冷地打断了他,眼神有几分刻薄:“老爷可莫要告诉我,你昏睡了这许久,想起来的只有这么一丁点儿的事。”
第526章 模糊难辨()
陈劭闻言,不怒反笑,索性披衣坐去床边,两手撑在身后,宽大的袍袖铺散开来,似碧水浮波,衬他孤峭清冷的脸,与冷瑟凉薄的话:“若我说我只记得这些,你又能奈我何?”
他挑起一根乌黑长眉,斜眸去看行苇,一脸地惬意:“杀了我么?”
行苇低下头,语声比方才还要淡漠:“主子希望你活着。”
言下之意,他其实并不介意杀掉陈劭。
陈劭“嗤”地笑一声,眸底一派冷诮:“你主子最是心善不过,怎么可能来杀我?”
“罢了,这些话我也不来与你说,只说当年之事。”行苇简短地道,似不欲和他在此事上多作纠缠,一壁抬起头,眸中不带半点温度:“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么?”
陈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抬袖向薄唇上拭了拭:“你对你主子,可真是忠心耿耿。”
他摇摇头,似不以为然,又似鄙夷不屑,到底不曾再言,转而续起前事。
“除这两件事外,我记得还查到一个消息,说是康王当年截留的那批军需物资中,有一批兵器被人藏了起来,听说是藏在一座山上,只那山名我却记不清了。”他抬起的衣袖始终未曾放下,此时便按住额角,面上浮起几分倦意。
头痛虽然不再,但话说得多了,却有种眩晕感,好似他所有的精、气、神,皆随着语声而流逝,甚至,就连支撑身体的手臂,亦有些虚软乏力。
他捏住额角歇了数息,便伸出双足。
软底鞋一直是趿着的,如此一伸,那鞋便晃晃悠悠,只在足尖儿搭了一角,仿佛随时会掉。
“来人,除鞋。”陈劭懒洋洋地唤一声,举手掠发,幽烛微影下,有种异样地诱惑。
行苇怔了怔,面上陡然涌出浓重的怨毒。
然而,这怨毒也只在神情间,他的动作却很温驯、反应也很迅速。
他碎声上前,跪在脚踏前替陈劭除鞋,又低问:“老爷可要躺下?”
“我睡够了,想坐一会儿。你去拿个迎枕来放在此处,容我靠一靠。”陈劭神情懒怠,漫不经心地抬了抬下巴,朝床头示意。
行苇会意,低应个是,果然行去外间,不一时,便抱来一只弹墨绫的大迎枕,小心安之于床头,复又问:“老爷要将灯挑亮些么?”
“不用,就这般吧。”陈劭往里坐了坐,靠于迎枕上,淡然地挥了挥手。
行苇恭顺地退下,却也不曾走远,只立于床边,姿态十分卑微,然启唇时,语声却是淡的、冷的。
“我想了想,你这话有些不尽不实。”他撇了下嘴角,从眼皮子底下往上看人。
灯火昏昏,他的脸色晦明不定,瞧来有几分诡谲:“你之前说过,你是在去石嘴山那一带后突然失的忆,待醒来时,你已在临江城外。既然如此,则你方才所言截留军需之事,便发生在去石嘴山之前,也就是在你失忆之前,为何你早前却不说?”
陈劭被他说得一愣。
再仔细回思,好似果然如此。
按理说,去石嘴山之前的事,并不在失忆之列,可他却偏偏丢掉了关于军需的这段记忆。
他紧蹙眉心,竭力想要理出脉络,蓦地,脑海中飞快划过了一幅画面,画面中,有个男人正与他说话。
“有个男人……”他启唇道。
清润的语声,带几分嘶哑,如若低吟。
行苇神情一凝,立时压着声音问:“什么男人?他是何人?又是何等样貌?”
陈劭按住额角,拼命挖掘那隐在脑海深处的记忆。
然而,仍旧徒劳国。
那男人的脸很模糊,声音亦如是,他唯一能记得的,便是那张一开一合的嘴。
陈劭齿关紧合,冷汗沿额角滴滴滚落。
那男人的身形已然越发模糊,眼前如若升起浓雾,一切皆化作光斑,闪烁着、跳跃着,越发难以分辨。
陈劭便于这雾中跋涉,脚步迟滞、身体沉重,每一步皆走得艰难,可他却犹自不肯停,依然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试图撕裂这片迷雾,看清那男子的脸。
正当此事,一阵尖利的疼痛陡然袭上脑海,陈劭两手捧住脑袋,身子弓起,双目暴突出来。
眼前的光斑晃动着,连绵成一片又一片的线,正围着他打转。
那种将要被黑暗吞没的感觉,让陈劭生出浓浓的无力感。
而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却告诉他,这疼痛,可以克制。
只要他不去想、不去回忆,任由那些过往在该来时回来,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