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第2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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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滢唇角微拧,露出了惯常的笑容,轻轻一拉双婢,反将她们扯去身后,神情与语声皆极平静:“陈三太太回来了。”
永成侯府四太太柳氏,因着二房分宗之故,如今,已然升格成了三太太。
来者正是她。
她因牵涉谋逆案,原本被许老夫人罚去家庙抄经,只如今却不知为何,重又回到了侯府。
柳氏莞尔一笑,动作优雅地拂了拂衣袖:“陈大姑娘既然走了,则我便回来了。这一去一回,却也有趣儿。陈大姑娘,你说是不是哪?”
她弯眸望向陈滢,意态悠然,绝无耀武扬威之意,好似那段枯守家庙、日夜抄经的日子,从不曾出现在她的生命之中,而她与陈滢,亦从无龃龉。
陈滢未置可否,只安静地立于阶上。。。
柳氏等了半天,却不曾等来对方只言片语,唯两道淡极近无的眼风,远兜远转,自她身上掠了掠,复又转去别处。
与其说那是一种轻屑,毋宁说,便连轻屑这样的情绪,亦吝于加著其间。
柳氏从容雅淡的面容间,有了一丝裂隙。
那一刹儿,无人知晓她藏在袖中的手,是如何痉挛颤抖,那尖利的指甲几乎刺破皮肉,方才抑下心头陡生的恶念。
她下意识地拢袖,掩住小腹。
这细微的举动,旁人并无所觉,陈滢却立时察知。
没来由地,她觉得寒凉。
她目注柳氏,平静地开了口:“三太太有孕在身,又与我在此偶遇,这已经极巧,而更巧的是,此处僻静,除了你我二人并我们各自的丫鬟外,并没有第三方人证。如此天赐良机,三太太一时新仇旧恨俱起,遂想一不做二不休,打算拿腹中儿的性命,换取一些你想要的东西。”
干净的声线随风四散,所有人尽皆怔住。
而随后,柳氏身边两个丫鬟,已是满脸震惊。
柳氏有孕之事,如今还是秘密,连管着中馈的许氏都不知道。
因她二人是柳氏心腹,这才约略有数,却也只是猜测而已,可此刻,这陈大姑娘居然一语道破。
她是从何处听闻的?
“陈大姑娘,你这话是何意?”柳氏定定地看着陈滢,再也顾不得风度仪态,目中怨毒几乎毫无掩饰。
然在心底里,她委实又惊又惧。
陈滢是怎么知道的?
是谁把消息透给她的?莫非是老太太?
一念及此,柳氏的神情便复杂起来。
若非有孕在身,她又如何能重回侯府?
陈励殿试高中二甲,此乃原因之一,而更重要的是,柳氏有了身孕。
家庙那种地方,并不宜于养胎,许老夫人这才松了口,默许她回府。
自然,这其中也少不了陈励的苦求,以及他那一份“士子风骨”之论。
柳氏微垂了头,出神地盯着自己的小腹,心底一片寒凉。
若换了寻常人家,似她这等牵涉谋逆大案的正妻,那是永无回头之日的。
良善些的人家,只消把人扔在家庙里,或找个破尼庵住着,用不上几年,就能把人给熬死;更有那手段狠的,一碗药下去,干净利落地便能了断。
永成侯府,约莫是属前者。
只是,陈励却是个死脑筋,抱着他那“士子风骨”那一套,不肯就范。究其原因,并非是他有多么珍爱柳氏,而是他不愿自身品行有污。
柳氏心底的凉意,一点一点漫上了眼眶。
然而,这一丝丝的哀切,很快便被陈滢的语声打断。
“方才三太太突然拿衣袖掩住小腹,通常来说,这个动作只有孕妇才会在下意识间做出来,所以我认为,三太太有了身孕。”她说道,面上并无太多情绪。
柳氏回过神,一时有些呆怔。
仅仅只凭一个动作,便能推断得如此准确?
这个曾经的三姑娘,有这样厉害?
便在她猜疑之时,陈滢已然又道:“我方才说,三太太突发奇想,想要拿你肚子里胎儿的命,给我安上个挟恨报复、故意冲撞曾经的对手、致使对方堕胎的罪名。反正这地方也没人,你摔倒在地,说是我故意撞的甚至是我打了你一顿,也无人替我作证。而事后,我将背负骂名,而你则可与谢大人联手,采用舆论造势、言官弹劾、双管齐下的手法,以毁掉我的名声为起始点,最终波及家父、家兄,最后将我陈氏家族的名声,尽皆毁掉。”
她平静地看着柳氏,目中无喜亦无悲,全然不顾对方铁青的面色,亦不给她开口之机,快速而清晰地道:“再往后,陛下很可能会对陈家不满,说不得我那桩婚事就得黄了。而三太太则以自己亲生孩子的生命为代价,先毁去我个人名誉、再令我家族受辱、最后完成你心心念念的大事——将你的某个表妹,嫁进侯府。”
第606章 以浇块垒()
言至此,陈滢终是唇角微动,现出古怪而安静的笑“三太太方才抬袖掩住小腹的那一瞬,是不是已然将我所说的一切,尽皆思虑了个遍,并且打算将之付诸行动?”
柳氏瞳孔骤缩,看向陈滢的眸光不止震惊,亦且恐惧,藏在袖中的手颤抖着,罗袖上竟起了一片波纹。
这陈大姑娘,莫非会妖术?
否则,又如何能够将她心底里那些不得与人言的心思,说得分毫不差?
“如果我有幸猜中了三太太心思,那么我劝你,为了你没出生的孩子,少做这些无用功。”陈滢的语声再度响起,干净清淡,如水宛然。
柳氏怔望于她,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这倒并非她不愿辩解,而是她此时喉头发紧、后心生寒,难以吐露半字。
看着她渐渐苍白的面庞,陈滢语声安静,神色泰色“虽然这话说出来有些自夸,可我还想提前告诉三太太一声儿,我很擅长破案的。如果三太太打算诬陷我,那就请先做好与我对簿公堂的准备。到那时,三太太就会发现,与监牢大狱比起来,家庙,其实是天堂。”
柳氏面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这一番话,无一字不中她软肋。
她确实深恨陈滢。
若不是陈滢,她又何至于被罚去家庙?而若不去家庙,她又如何会与苏姨娘联手,妄图给陈劭扣上个停妻再娶的罪名,却不想竟被那些逆贼利用,险些连命都保不住?
再往前翻,若非陈滢突然揪出花在圃家的,令柳氏毫无准备,极为被动地被人供了出来,则今天的三太太,将会是怎样的荣耀光鲜?又将会如何高高立于众人中心、成为满京贵妇羡慕的对象?
毕竟,她柳氏嫁了个极有出息的夫君,不是么?
而陈滢,却将她从高高在上的锦堂华屋,打落尘埃。
在那些无眠的夜里,听着窗外点滴残漏、寂然更鼓,柳氏曾无数次地希望着,有朝一日,也叫陈滢尝尝这身败名裂的滋味,将她永世踩于这污浊泥泞之中。
而就在方才,有那么一瞬,柳氏觉着,她与她的冀望离得如此之近,近到她只须往石阶上狠狠一撞,便可达成。
直到陈滢说出那一番近乎冷酷之语,柳氏才陡然惊觉,她的念头有多危险。
是,她的确有机会凭此一局,陷陈滢于万劫不覆之地。
可万一她输了呢?
毕竟,这位陈大姑娘,仅凭一个微小动作,就断出她怀有身孕。
这岂止是聪明?
分明便是智多近妖。
此外,坊间亦有诸多“金牌神探”的传闻,原先柳氏还不信,今日一见,她却信了大半。
纵然向以聪明自许,此时此刻,柳氏亦不得不承认,与陈滢相比,她,或有不及。
这样的对手,她赢得过么?
而一旦输了官司,不仅腹中胎儿枉死,她自己更会被关进大牢,从此后,永无翻身之日。
她,可输得起?
“三太太,你想清楚了么?”陈滢的语声再起,几乎正追随着柳氏所思。
柳氏吃了一惊,旋即愈发悚然。
在此之前,她从不曾与陈滢正面交锋,当年魇胜之事,亦只是听人转述,对其手段却一无所知。
而此时,仅仅只是言语往还,柳氏便深切地觉出,这个曾经的小姑子,异乎寻常地聪明、异乎寻常地通透,更异乎寻常地直接。
几叫人无所遁形。
强捺下心中剧震,柳氏缓缓抬眸,目视陈滢。
良久后,她身上的气势,蓦地一松。
霎那间,那满脸怨毒、眼神阴鸷的女子,倏然便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面春风、温柔大方的贵妇。
“可以借一步说话么?”柳氏轻笑着问,抬手抚了抚发鬓,一行一止,莫不悠然。
“不可以。”陈滢的回答毫不迟疑。
柳氏呆了呆。
这拒绝得也太干脆了,根本连点儿情面也不讲。
诚然,她二人之间,委实也并不存在什么情面。
陈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对宅斗没兴趣,对柳氏更是。
如非必要,她其实连话都不想与对方说。
只是,方才柳氏满眼算计,陈滢委实不愿在无意义的争斗中空耗时间,更不希望无辜的胎儿殒命,这才把话兜底儿说出。
打消柳氏愚蠢的念头,令她知难而退,这便是陈滢的目的。
此刻看来,目的达成,她连一秒钟都不想浪费。
惜乎柳氏却并不这样想。
忖了片刻后,她侧首看向身后两个丫鬟,素手轻轻一抬。
那两个丫鬟早就听得浑身战栗,此时见状,直是如蒙大赦,二话不说,飞快退去朱漆门内,直跑出去十余步远,方才停步,垂首躬立
“我很想与陈大姑娘说几句话。”柳氏转望陈滢,重复着方才的请求,神情倒是自然了一些“姑娘大可放心,过几日我便要去温泉庄子上养胎,老太太发了话,叫我过年也不必回来了,等坐稳了胎再说。”
她笑了一下,眉间似有苍凉划过“往后,我与姑娘可能也没什么见面的机会,我也望着今日别后,能够放下对姑娘的怨恨,好生过我的日子。只是,这怨恨积了太久,说放下也没那么容易,所以,我想与姑娘聊几句,就算是浇去我胸中块垒罢。”
情辞恳切,不似作伪。
陈滢飞快得出结论,目注她片刻,颔首道“好,你说。”
柳氏眸光微转,看向她身后。
寻真并知实双双侍立,并不曾离开。
柳氏倒也未强求,很快移开视线,开门见山地道“我先得承认,在方才见到陈大姑娘的时候,我确实动过念头,陈大姑娘此前所言,也大致都说中了。”
陈滢不语,面色亦如常。
柳氏望她两眼,顾自掩袖而笑“今日一见,陈大姑娘果然与传说中的一样,又聪明、又古怪。可叹我从前没大注意过你,竟是生生错过了你这般人物,委实可惜。”
或许,这可惜亦可称之为后悔。
若非当初识人不清,轻易将陈滢划归“容易对付”的范畴,则她也不会马失前蹄,才一出手,便被当场捉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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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7章 顺手而为()
柳氏笑容渐淡,放下衣袖,垂首整理腰畔禁步,语声低且柔:“当初,我请花嬷嬷并苏姨娘帮忙,做下那魇胜之事,我真正要对付的委实不是你,也不是你们二房。而是长房。”
她施施然抬起头,语声亦是施施然:“这么说吧,把你捎带进去,或者说,拿你做个由头,不过是顺手而为之事。虽则我确实希望叫表妹能够嫁给小侯爷,且你也确实有点儿碍眼,但话说回来,谢家到底姓谢,与我干系不大。我也是能帮则帮。我当真想要的,其实是长房与三房内讧,叫我从中得利。”
陈滢仍旧未语,寻真并知实却尽皆大怒。
什么叫“顺手而为”?
她这一“顺手”,可是险些叫她们姑娘成了那诅咒长姐的罪人,万一事情传去外头,她们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
如若她们姑娘是个软糯的性子,出身再低上那么一等,她这辈子可不就毁了?
这般歹毒的计谋,竟然就拿个“顺手”做托词,由此可见,这柳氏心肠极为冷硬,绝非表面那样温柔可亲。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坏的人?
寻真直气得浑身哆嗦,知实亦勃然色变,唯有陈滢,无动于衷。
这刻的她,只觉感慨。
柳氏之计虽毒,这动辄就教女子死无葬身之地的所谓礼法,才最恶毒。
可叹这世上无数女子受其荼毒,或变成如柳氏这样的怪物,又或如从前的薛蕊,深陷泥淖、无法自拔。
似是早便料知陈滢的态度,柳氏只向她扫了一眼,便又慢悠悠地续道:“只我没想到,陈大姑娘冰雪聪明,竟在须臾间便化解了我精心布下的局面,这是我失策,而姑娘亦是自保罢了,说来说去,还是我的错儿更多些。”
陈滢仍旧一言不发,甚至亦未去看她,只目注远处,似在出神。
柳氏见了,也并不以为意,甚而还觉出几分怡然。
她已经许久不曾这样与人说话了。
此际,在这个令人无所遁形的少女面前,她忽然便觉得,能够坦陈心事、直抒胸臆,也不算太坏。
虽然这说话的对象古怪了点。
柳氏笑了笑,自嘲地,神情却越发轻松。
她微仰首,望向廊顶繁复的彩画,不紧不慢地又续:“不瞒陈大姑娘说,我原本的计划是:以魇胜之事挑起长房与三房之争,逼得二房完全退出战局。再趁此乱势,把府中馈爨拿到手。掌了中馈,我便能慢慢罗织人手,一点一点瓦解长房在国公府的力量。直到最后,由我四房取而代之。”
回廊里响起轻微的吸气声。
自然,这绝非陈滢发出的,而是寻真并知实。
柳氏虽未明言,然这两个丫鬟都不傻,自是听出辞中之意。
也正因听明白了,她们才会感到震惊。
谁能想到,这温温柔柔、逢人便笑、看似与世无争的柳氏,居然有这么大的野心,竟还妄想着拉下世子陈勋,叫陈励取而代之!
她哪儿来的胆子?
而更可畏者,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