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第3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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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臂向四下一扫,眉梢挑了挑:“一来刀剑无眼,陛下万金之躯,纵使勇武非凡,这等险地还是不要来的好。二来,还得留出收拾的功夫。”
裴家军的辅兵正在清洗血迹、搭抬尸首,方才那场厮杀虽远不及真正的战场来得激烈,到底也死了不少人。
“那大概还要等多久?”陈滢问。
她今日乃是出门“赏灯”,若耽搁得太迟,李氏又要担心了。
“约莫两刻吧,最多三刻。”裴恕道,又咧嘴笑:“不怕,若是太迟了,我会送你回去。”
陈滢笑了笑,未置可否,只低眉沉思。
见此情形,裴恕便也收了笑,抬起头,状似不经意地向中军大旗扫了一眼。
颇花了一些功夫,他才终是找见了“那个人”。
那是个圆脸男子,生就一张可亲的笑脸,样貌却极不起眼,即便以裴恕的目力,亦要找上一会儿,才寻到他。
此时,那人正松松垮垮地站着,没个正形,一副兵油子的模样,见他看过来,微微点头一笑。
颇隐晦的笑容,意味深长。
裴恕暗自撇嘴,面上神色却是不变,眸光一转,回望陈滢。
旋即,便有些心疼起来。
陈滢正自颦眉,目视远方,神思不属。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也很想开解她几句。
可惜,竟是不能。
只能活活憋着。
裴恕拿手指头捅了捅头盔,面上涌起强烈的不耐。
有那么一瞬,那种恨不能以身代之,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忧愁难过、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极为不适。
好一会儿后,他方才深深吐纳了几息,将心绪按下,复又轻轻碰了碰陈滢的衣袖,柔声道:“咱们去湖边走走罢,这里血腥气太重,难闻得紧。”
陈滢讶然抬头。
裴恕居然会嫌血腥气重?
这么个上过战场、斩过敌囚之人,竟会嫌血气难闻?
似是为了证明自己没说谎,裴恕夸张地将手在鼻前扇着,一脸嫌弃地道:“快走罢,真的不好闻。”
陈滢原本一腔愁思,见状倒险些失笑。
这演技也委实太假了。
只是,到底也是他一腔好意,她何忍拂之?
“嗯,那就走走好了,反正陛下还没来。”她笑着说道。
那一刹,心中忽尔生出一个模糊的念头。
或许,再过得几日,似这般闲步湖畔、赏月观灯的情致,便会成为她这一生为数不多的恋爱回忆。
既然如此,又何妨让这回忆更甜蜜、更美好一些,也免得老来回顾,心存遗憾。
这般想着,她立时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那只温暖的大手牵牢,在对方又震惊、又有一点点害羞,以及很凶恶地瞪回众军卒、尤其是瞪回郎廷玉那张熊脸的视线中,拖着这只手,缓步行至湖畔。
第687章 孰是孰非()
月上中庭,湖面上似洒了层碎银,波光粼粼,对岸花灯已燃尽,花木为夜色掩盖,仰首处,深蓝的天幕上,几粒寒星闪烁着,似与月华应和。
“风骨会的事,我打算过几日就禀明陛下。”陈滢当先开了口。
安静的语声,似若眼前平湖。
“在这之前,我打算先和我娘、我哥哥把话给挑明了,最好能让我娘与父亲和离。”她又道,面色平静如初,仿佛和离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儿。
“父亲的选择我无由置喙,并且,此事孰是孰非,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便会得出不同的答案,争执也毫无意义。”她絮絮地说道,似在向着湖水与月光倾诉“他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该为自己的选择承担一切后果。家人与亲友是无辜的,他们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力不该被剥夺。”
言至此,她语声稍停,只转过身,回望身后小院。
柴扉半掩,石径清幽,再不复方才遍地尸身、血流成河的惨景。
“我不希望我的家人步镇远侯府、长公主府或兴济伯府后尘。这是我唯一的一点私心。”她说道,面容出奇地平静,显是深思熟虑。
裴恕垂眸望她。
明月洒下清辉,他高高眉骨下是一小片阴影,隐去他的眸子,是故,陈滢并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也不曾去看。
或者是不敢去看。这其间细微的差别,以陈滢此刻心境,无法区别。
她只知,陈劭一旦获罪,则她与裴恕的婚事会如何,无人能够预料。
有很大可能,今日一别,便永无再见之机。
可是,风骨会之事已到临界点,必须上达天听,否则,他们接下来的行动,便可能会累及更多无辜者的生命。
诚然,陈滢大可以借助裴恕手中的力量,私自进行调查,并寻机令陈劭抽身而出,保全家人。
可她如果真这样做了,那就是在变相地转嫁风险,并把更多人牵扯进来。
她不能这么自私。
所以,她打算跟陈劭摊牌。
如果陈劭与李氏和离,则此事对陈家所有人的影响,便会降至最低。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佳方案。
她微阖双眸,深吸了一口气,旋即抬头,面上含着浅笑“对了,阿恕,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怎么查到镇远侯的么,我现在告诉你原因可好?”
“好。”裴恕抬眸望她,目中似有璀璨星光“只要阿滢愿说,我便愿听。”
竟也不曾追问前事,仿佛陈滢此前所言,他根本没听见。
这态度无疑有些反常,只陈滢此际心绪纷乱,并无暇细细体味。
她转望湖水,平静地道“之前我便曾告诉过你,一个多月前的永成侯府花宴上,知实撞见了一名蛇眼男子。现在我们已然知道,这蛇眼男子就是沈靖之,当时,他明面儿上的身份是平西伯府侍卫。”
“是,此事我知晓。”裴恕道,取下头上铁盔,拿在手中把玩,神情略有些游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滢并不曾注意到这些,顾自续道“也就是在那一次,我终是注意到,之前数次发生事件,也都是在宴会上,而把那几次宴会的宾客名单进行比对,则包括镇远侯在内的诸多权贵,皆是重复出现的。”
裴恕闻言,扯开嘴角一笑,一脸见怪不怪的神情“这也无甚出奇的。京里也就这么些人,请来请去的,总能请到一块儿去。”
“的确,这些人反复出现,确实不奇怪。”陈滢顺着他的话道,“可是,结合那天知实所见,再加之前得来的各种消息,我忽然就想起一个很久远的消息。我记得,从元嘉十二年至十四年,镇远侯府的武陵别庄因湖水发臭,闭门谢客长达三年。直至元嘉十五年,也就是雪花桃酥事发那一年,才终是广邀宾客,赏花游春。”
“还有这事儿?”裴恕挑了挑眉,面上带着几分讶色。
元嘉十五年之前,他一直住在宁夏,倒是头一回听闻此事。
而再过数息,他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那份数字密码、还有郭媛的口供,皆说了那湖底沉着兵器,再往前推,安王兴兵是在元嘉十一年左右,两下里时间倒是对得上。”
“是的,这便是我锁定镇远侯的第一个原因。”陈滢肯定了他的推测。
“难不成还有第二个原因?”裴恕立时追问。
“确实有的。”陈滢再度肯定了他的推测,弯唇而笑“这第二个原因,便是郭媛的水晶铃。”
“这个我知道。沈靖之与顾乾杀死烟柳时,郭媛的水晶铃响了,正巧被沈靖之听见。”裴恕立时接口,随后很快便反应过来,登时便露出既钦佩、又惊讶的神情来,不住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陈滢笑道“看样子你已经想到的。的确,我后来又想起,去年镇远侯府花宴,郭媛因中毒大出血,其奶姆方氏便把水晶铃拿了出来,那铃声响起之时,镇远侯就在门外,他听得比谁都清楚。”
言至此,她侧眸看向裴恕,眨了眨眼“有了这两个前提,镇远侯就此进入我的视线。当然,彼时我只是怀疑,却并不十分肯定,毕竟,这两个前置条件也有值得商榷之处,但无论如何,正是有了这两个前因,才推导出了其后的结果。说起来,我的运气倒真不错。”
裴恕闻言,不由唇角含笑,牵着她的手紧了紧,柔声道“阿滢总喜欢这样说,那年找迷宫的时候,你就说过那是因为你运气好,后来破了古大福杀人案,你也说是运气。若这真是运气,那这世上便没聪明人了。”
陈滢含笑不语。
运气也罢、直觉也罢,总之,她确实选对了方向。
顾乾做了那么多坏事,只要细查,总能查出马脚。
“直到后来盯着顾乾身边人细查,终是查知他当年曾管过军资,再加上沈靖之的部分行踪亦与之重合,我才终于肯定,镇远侯顾乾,就是莫子静口中的那个‘胆小的权贵’,亦是郭媛偷听到的那个有点胆小的人。”陈滢最后道。
语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浅白的温热吐息,在月华下淡极近无,倏然不见。
。
第688章 都不要做()
“原来如此。”良久后,裴恕低低一语。
令人沉醉的声线,浸月华而来,直若熏风过耳,撩拨得这寒夜亦作春光。
“元嘉十一年安王兴兵,康王余孽暗中襄助;十二年,烟柳身死、郭媛遇险、武陵封湖;十五年,武陵宴客、长秋殿刺驾、兴济伯湖底沉尸、山东贪墨诸案等等。阿滢的推断,算是将这几宗案子都给连上了。”他怅望明月,慨然兴叹。
陈滢便笑起来:“被你这么一说,这一、两年还真的发生了不少事,不过,事情再多,说起来也不过几句话而已。”
话虽如此,然镇远侯案执行难度之高,堪称诸案之首。
这却是因为,顾乾为人十分低调,更兼行事圆融、交游广阔,故旧几乎遍及朝野,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立时便会惊动到他。
因此,这月余时间,陈滢与裴恕殚精竭虑,旨在不打草惊蛇地查到更多消息,裴恕更向元嘉帝借来大内高手,暗中盯梢。
而决定性的证据,出现在七日前。
那一晚,某大内侍卫循例于武陵别庄蹲点儿,偶然机会下,竟认出了康王妃,同时还发现,有为数不少的蒙面男子频繁出入桃林小院儿,就此确定,此处正是据点。
接到消息后,陈滢很快便推测出,康王妃等人近期必有大动作,而最有可能行动的日期,则是上元节,遂上报元嘉帝,定下此瓮中捉鳖之计。
元嘉帝当晚便颁下一道密旨,着裴恕全权处置此案,并急调裴家军进京协查。
之所以不去动用御林军或禁军,却是怕宫中有顾乾眼线,长秋殿刺驾案很可能便是他的手笔,万一走漏风声,反而坏事,是故才令裴家军助阵。
而出现在桃林的这三百裴家军,原本驻扎在距京百里外的大营,他们分批乔装进京,五天前集结完毕,并于京城至武陵别庄一路设置暗哨,顾乾如何离城、如何布置伏兵等,全在裴家军眼皮子底下。
而今,康王在京据点已然被端,方才搜索小院时,西厢暗格又搜出康王妃的一份亲笔手扎,其上详细记载着该组织成员名录,包括刘蟠、前登州知府章岱、白老泉、沈靖之等,尽皆在册。
除此之外,更有在职官员、禁军首领、内宫女官、大内管事等赫然在列。由此亦可知,康王当年势力委实不小,至今余毒未清。
不过,过了今晚,这颗毒瘤终将被连根挖出,实乃大楚之幸、百姓之幸。
“待陛下驾临,我就把这份儿名单往上一呈,这些狗贼,一个都别想跑!”裴恕与陈滢想到了一起,此时冷冷语道,眉眼皆寒、满身肃杀。
他与康王有血海深仇,而今,康王余孽终是覆灭,他大仇得报,心情自是激荡。
陈滢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握紧他的手,细细地端详着他。
这张又邪性、又匪气、笑起来又有些孩子气的脸,看得久了,竟也赏心悦目,尤其那两道眉,如凌厉的剑,笔直地斜入鬓角,又似一笔勾勒而成,漆黑而长,若以手轻抚,似能染上墨色。
那种恍惚的感觉又来了。
如梦似幻,令陈滢如浸水中,抬眼望去,一切皆清晰,一切亦模糊。
她像站在极远之处,俯瞰脚下的那个自己,可掌中温热的触感、鼻端温热的气息,却无不在提醒着她,她正与他在一起。
此时、此刻。
那是极玄妙的一刹,短暂如眼开眼闭,却又漫长得如同一生一世。
他们果然是熟识的么?
在梦里,于现实?
而她跨越两段时空而来,为的,便只是这忽忽如梦的一次谋面、一段偶遇,抑或,再度重逢?
她仰首望住他,然恍惚间,却又身在半空,垂眸看向足底相依的男女。
月华薄白,如透明的纱,轻盈地拢住他们。
是如此美丽的夜,那湖水波光如醉,星光璀璨。
陈滢像是被魇住了,许久许久,出不得声。
“阿滢,我须与你说一句话。”裴恕突兀地开了口。
醇酒般的声线,似被夜露打湿,落入耳畔时,寒凉且凝重。
陈滢“嗯”了一声,仍旧抬眸望他,原本有些迷离的眸光,已于瞬间转作清明。
在他声音响起的一刹,那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便消失了。
她望住他。
他的眸光被月华映透,清晰、明亮、专注以及……凝重。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地凝重,凝重得教人凛然。
陈滢瞬也不瞬地回视着他。
她做好了听闻一切坏消息的准备。
而后,她便听到了那晚最令人震惊、亦最叫人迷惑的一句话。
直至许多天后,她仍能记起那一晚、那一刻的每个细节,记得裴恕彼时神情,记得他眼底深处涌动着的、莫可名状的情绪,以及,头顶闪烁的星光。
“什么都不要做。”他深深地看着她道。
在他剔透的瞳仁深处,隐藏着一些她看不懂、甚至无法理解的东西。
“无论是与令尊摊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