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第3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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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在竹林的这一幕,并无人知晓,诚如那竹子桥上“必无相负”的誓言,亦沓然于那流水溪桥之间。
日子平缓地淌过,很快便到三朝回门之期。
裴恕装了整车的回门礼,与陈滢双双回府。
那一日恰逢休沐,陈劭亦在家中,趁见礼之机,遂将辞官之事正告于二人。
“因头疼总不见好,平素办差亦总觉力不从心,便起了田园之思。”陈劭如是说道,旋即目注裴恕,冷硬的眸光,譬如刀剑:“贤婿向来阔达,想必不会因了这些许小事而为难,是也不是?”
陈劭一旦辞官,陈家便只陈浚一人于翰林院任职,陈滢这个出嫁女娘家的分量,立时便轻了好些。
通常说来,女子一旦为人妇,若娘家官职不高,则其在夫家的地位便相应地要受影响。
陈劭此言,便是此意。
裴恕忙站起身,束手沉声道:“小婿虽不才,却也绝非贪图名利之辈,无论岳丈在朝在野,小婿对阿蛮的心,永不会变。”
陈劭目注于他,许久之后,清和的面容上,浮起一个淡笑:“好,我知道了。”
只此一句,再无别语。
而关于陈劭辞官之事,亦就此搁置,无人再提。
直到家宴过后,陈滢陪李氏回临水照花说话,二人坐在临窗的案边吃茶,她方闲闲地问:“娘,听父亲那话里的意思,辞官之后他是不想在京城里呆着了,必是要回乡的。那娘呢?”
“我自也是要随他回乡的。”李氏柔声道,抬手摸了摸陈滢的头发,语带不舍:“只我与你爹这一走,这京里也就只剩你兄妹二人,你要好生照料自己,有什么事便去寻浚儿,知道么?”
陈滢点了点头,静默片刻,又问:“娘和父亲是直接回叙州,还是先往别处走一走?”
因两府分宗,陈劭名下亦得了百顷良田。
不过,老国公爷陈辅祖籍湖广,而陈劭却是要独立宗祠的,故当初析产时,国公府便将早年置下的四川行省叙州府的田亩予了陈劭。从那以后,叙州府便是陈家这一脉的祖籍了。
听得陈滢此问,李氏神色凝了凝,复又掩饰地笑:“你爹的意思是,总归辞官后无事可做,那宗田亦有得力的管事守着,也不虞有差,倒不如趁着我们腿脚都还便给,往四处瞧一瞧
看一看,顺便散散心。”
很合理的说辞。
陈滢轻轻“嗯”了一声,信手拾起案上一枚拇指大的青田玉雕牡丹,拿在手中把玩着,良久后,方轻声问:“那娘呢,娘也跟着爹一起四处逛逛?”
“那是自然的。”李氏笑答,看向陈滢的视线中,越添了几分疼惜与不舍:“你爹便是因身子不好才辞的官,若由得他一人在外,娘不放心,总要亲眼瞧着你爹才好。”
她轻揽着陈滢的肩膀,低柔的语声中,有怅惘、有留恋,亦有深情:“你也知道的,你爹之前受了重伤,把父母家乡都给忘了,流落在临江府修水坝,一去八年不归。我的儿,娘那八年委实是……”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未再续前言,歇数息,又掉转话头:“总之,娘这回得与你爹同行。话既说到此处,娘倒还有些事儿嘱咐你。头一宗,便是这府邸。这是陛下御赐的,你爹既辞了官儿,想必陛下便要收回去,则咱们便还回原来的地方住着,那地契我一时叫罗妈妈予了你。浚儿自来不爱管这些,你替他收着便是,次一个,便那几间铺面儿……”
她絮絮地交代着,巨细靡遗,似是恨不能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陈滢安静聆听,待她说毕,方抬起头,干净的眸光凝注在她面上,启唇问:“娘,女儿想问您一个问题,还望您据实相告。”
见她神色郑重,李氏亦端坐了,含笑道:“我儿尽管问,娘知无不言。”
“此一去,娘是自愿的吗?”陈滢直视着她的眼睛。
极突兀的一问。
李氏愕然地看着她。
“父亲有没有将他的意思,强加于娘的身上?”陈滢紧接着又问,清淡的眉眼间,陡然漾起锐利:“又或者,父亲是用着别的法子,让娘不得不同意了他的提议?”
“若是这三种情形中的任何一种,那么我的建议是,娘可以拒绝。”陈滢道出结语,神情平静自然,仿佛臧否长辈乃是最寻常不过之事。
李氏不由自主坐直身子,敛容正色道:“为娘心甘情愿,绝无任何人相强。”
“是么?”陈滢轻声反问,缓缓垂首。
然而,片刻后,她忽又抬头,一双眸子已然弯作月牙儿:“如此便好。”
李氏见状,心底蓦地一酸,眼眶一下子便红了。
只是,思及陈劭此前叮咛,她又将那酸楚强按下去,举手佯作掩袖,竭力抑住声音里的微颤:“我的儿,难为你了。”
“不为难,只要娘欢喜快乐,女儿也就欢喜快乐。”陈滢平静地道,面上笑意不减。
李氏点了点头,想要再说些什么,只喉头已然哽住,到底开不得声,只默然无语。
这几番问答,意在题外,母女二人虽心思各异,却也各自了然。
第701章 不再多等()
回府后,陈滢摒退众人,连裴恕亦不叫跟着,只独自于小书房中静坐。
今日得来的信息,必须加以厘清,以便她做进一步安排。
可是,枯坐了半日,她有一多半儿的时间,却皆在心神不宁。
看李氏的态度,想必她已然知道了些什么,且亦清楚她的选择是何种意味。
她不想离开陈劭。
一天都不想。
陈滢尊重她的选择。
可是,理智上清楚,却并不代表情感上的认同。
若非那个隐约的猜测,陈滢说不定当场就把话给挑明了。
而直觉却告诉她,不能。
她需要得到裴恕的确证。
近两小时的思考,这是陈滢得出的唯一答案。
而当她推门而出时,恰见裴恕于阶前踱步。
他黑着张脸,身上气息冷若寒冰,周身三尺内的空气都仿佛结了霜。丫鬟仆妇尽皆瑟瑟发抖,缩在离他十步开外的廊下,头都不敢抬。
哪怕最大胆的寻真,亦不敢近前。
委实是小侯爷的气势太骇人,那眼神瞪过来,就跟要杀人也似。
幸运的是,这怪异的氛围,在陈滢出现后,终得缓解。
“你办好事儿了?”一见陈滢的身形,裴恕立时回寒转暖,黑脸上绽出灿烂的笑,仿若朝阳初升,一口白牙尤其晃眼。
陈滢将手虚遮于眼前,笑道:“我哪里有事要办,不过是坐着想点东西而已。”她指了指脑袋,微笑道:“这里有些乱,需要整理一下思路。”
“那夫人可整理好了?”裴恕笑问,大步行至她跟前,醇酒般的声线,温柔得能醉死人。
陈滢点了点头:“我想好了。”
她放下手,抬头看向他,澄静眸光若秋水长天:“既然你就在这里,那么我就直接问吧。之前你告诉我说,让我等到三月再看。现在已经快到三月底了,请问,我可以行动了吗?”
裴恕神色一凝。
那个瞬间,他的唇角下意识斜去一旁。
不过,这表情快得稍纵即逝,几令人以为是错觉。
“只要过了这个三月,阿蛮想怎么做都成。”他望住陈滢,眸光温柔,语声随暮春的风拂来,磁沉有若拨弦:“阿蛮就再等上几日,好不好?”
最后三字,隐有求恳之意。
“好。”陈滢想也不想地应下了。
那一刹,她面上的笑容与裴恕如出一辙。
“阿恕,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三月一过,多一天我都不会再等,这一点望你记住。”她拧着嘴角道。
裴恕微眄了眸顾她,唇角亦自往旁一斜:“我记住了。三月一过,你做甚么都行,我绝不会再有二话。”
语罢,二人相视而笑。
廊下众仆看看陈滢,再看看裴恕,齐齐抱臂发抖。
这两夫妻也笑得太吓人了,小孩子见了都得哭。
而更可怕的是,他们自己根本毫无自觉,保不齐私下还以为他们笑得很正式、很礼貌、很合乎应酬的规范。
众仆役俱皆低头缩肩,恨不能把身子抵进墙角才好。
唯有寻真与知实,面上划过几分忧色。
她们姑娘的这种笑容,多是冲着不熟悉、不亲近之人才会有的。
可是,小侯爷是姑娘的夫君啊,姑娘如何与他也生份了?这才新婚没几天呢。
寻真愁得整张脸都皱起来了,眉头险些拧得解不开,知实亦敛首不语。
自然,这一双婢女小小的忧虑,陈滢与裴恕皆是不知的。
就在方才,当他们互相冲对方笑的时候,他们的想法出奇地一致:
我信她(他)。
无论他(她)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支持。
这两个结论,为这次短暂的、打哑谜般的对话,划下了句号。
接下来,他们继续享受他们的新婚生活。
专管值宿的郑嫂子与惠婶儿,夜夜听着那咿呀床板之声过三更方停,而每日天光未亮,小夫妻便相携着出屋,一去校场、一去跨院儿。
至于平常用饭、交谈、读书习字诸事,侯爷并夫人亦是和和美美地,纵不是好得蜜里调油,却也差相仿佛。
郑、惠二人自是欢喜不禁,日夜烧香拜佛,祈祷上天保佑他们夫人早早有孕,为裴家开枝散叶。
不觉间,时序已至谷雨节气,巧的是,那一日,盛京城亦应景儿地下了场小雨。
这雨来得识趣,细若银针、沾衣欲湿,夜半来、天明去,寥寥淡淡,若一场清梦。
到次日,唯阶上湿渍、庭前落红,昭示着这最后一场春雨的落幕。
建章宫大监孙朝礼,便是踏着那清晨湿漉漉的街道,突然造访了威远侯府。
他此行带来了元嘉帝的口谕,陛下着威远侯即刻觐见。
裴恕匆匆随他去了,而这一去,便再不曾回来。
下晌时分,郎廷玉回府报信:元嘉帝命裴恕马上离京,有要事需得处置。
“侯爷要处置什么事,方便透露一下么?”将郑嫂子打发下去收拾衣裳包袱,陈滢延郎廷玉坐了,低声问道。
郎廷玉头摇得像拨啷鼓:“属下不知道。主子只说要属下送几件衣裳进宫,拿了包袱主子就得走。”
陈滢点了点头,思忖片刻,试探地问:“我可以去送送他么?”
郎廷玉立时露出为难的神情:“这个……怕是不成的。”
“为什么?”陈滢追问,丝毫不为接下来的大胆言辞而感到害羞:“我和阿恕新婚还没到十天呢,突然间的他就要出远门儿,我身为新妇,自然是舍不得他走的,送一送都不行么?”
郎廷玉惊讶地张大了眼睛,再过一息,连嘴巴也张大了
我的个天,这话也是能当着人面儿说的?
可再一转念,他又很想要笑。
哎哟喂,可真瞧不出啊,他们夫人竟还是个热情似火的主儿呢,怪道他们爷整天咧嘴傻乐呢,却原来是琴瑟和鸣,小夫妻要好得很哪。
郎廷玉兴兴头头地想着,又悄眼打量陈滢。
谁想,就这么打量着吧,他就又觉着有点不大对劲儿。
按理说,这话都说了出来,他们夫人怎么着也该有个样儿,要么娇羞、要么不舍,再不然来个泫然欲泣什么的,可他们夫人却连眉头都不带动一下的,就这么平平静静地看了过来。
简直淡定得反常。
第702章 早有对策()
看着那双干净如水的眼眸,不知何故,郎廷玉那心里就有点儿发飘,落不着底也似,又像是五脏六腑都被那眼睛给看透了,从头顶心直凉到脚底板儿。
“是陛下不允许我送阿恕么?”陈滢的语声又响了起来,清淡的脸上,还是无甚表情。
郎廷玉干咳两声,又吭哧半晌,最后总算吐出句整话:“那什么……主子如今在建章宫,陛下并没叫主子出来。”
陈滢了然地点了点头,神情依然是平淡的。
原来,这是元嘉帝的意思。
圣意已明,她自不好再坚持,且建章宫亦有明令:无召入内者斩。
而元嘉帝既无宣召,则留在建章宫的裴恕,便更不会由得陈滢相送。
元嘉帝摆明车马,就是希望裴恕悄悄地走,什么人都别见。
“除了这事儿,主子还要属下告诉夫人,主子会带走一半儿人手,属下也要跟着去,剩下的一半儿人手便由夫人调度,由老何辅佐夫人。”郎廷玉又道,悄悄抬起头,眼神儿飞快地往旁一溜。
寻真肃立于陈滢身后,眼观鼻、鼻观口,目不旁视。
郎廷玉颇失望,习惯性地抓抓头,忽又想起陈滢还在前坐着,忙端正身形,眼睛也老老实实低下去,不敢再往旁看。
陈滢看他片刻,忍不住弯了弯眸。
郎廷玉那点儿想头,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一时郑嫂子将包袱收拾妥当,霍嬷嬷亦到了,拉着郎廷玉叮嘱了半天儿,方放他去,复又转过脸来,柔声安慰陈滢:“夫人,咱们侯爷本事可大着呢,再难的差事也能办得又快又妥当,夫人莫要担心,过不上几日侯爷就能回来了。”
老人家最近身子不好,特为来此一趟,不过是怕陈滢伤怀。
陈滢便笑,反过来宽她的心:“我并不担心他,裴家军天下无敌,有他们在,我就更不担心又。”又劝她:“倒是嬷嬷,这几日虽暖和了些,早晚却还有点凉。嬷嬷寻常若要出门儿,一是要多穿些,二则尽量选在中午。”
见陈滢笑容温洽,神情淡然,霍嬷嬷便眯着眼睛直点头。
她很喜欢陈滢这性子,遇事不慌不忙,说话不紧不慢,眼界高、见识广,又有一颗善心,做他们侯府的主母,委实再合适不过。
“夫人能这样想就最好啦。老奴就知道夫人是个心宽的。”霍嬷嬷笑着,一时又思及往事,心下倒有些伤感,抬起一只布满皱纹的手,向眼角抹了几抹,叹道:“不是老奴倚老卖老,但凡大姑娘和几位太太能有夫人这样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