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第3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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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夫人拿好了,少一样唯你是问!”裴恕头也不回,只一声低喝抛去身后。
郎廷玉抱着两个大兜儿,脸都给遮得快要看不见了,只觉手腕发沉,遂在心里感叹,他们家夫人这把子力气,当真不小。
“有劳郎将军了。”陈滢向他笑了笑。
郎廷玉自布兜缝隙间瞧见这一笑,眼珠儿转了转转,登时挺起胸脯,将两个圆鼓鼓兜子向背上一负,舌绽春雷:“属下得令!”
裴恕被这一声直炸得两耳作响,立时回头瞪眼:“什么毛病!”
郎廷玉“嘿嘿”笑两声,热切的眸光却直往陈滢身上扫。
陈滢瞥眼瞧见了,却也好笑。
寻真整天把“郎将军”挂在嘴头儿,如今看来,郎廷玉对寻真也似有意,笑得可真够殷勤的。
真不知这两只是何时凑在一块儿的。
“阿滢,从这里走。”一道的音线传来,陈滢立时从思绪中醒转。
回首处,却见他们正站在那几行垂柳之外,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穿林而过,伸向远方。
“我记得,那边有个小码头来着。”陈滢随裴恕踏上石径,遥指小路尽处说道。
裴恕牵紧她的手,目中漾满温柔:“阿滢说得没错儿。那码头建了好些年了,原先盛京城没这么大,这码头便在城外,从那里搭乘客船,可直抵江南。后来,先帝登扩建了城池,这码头便不往外发船了。”
陈滢“嗯”了一声,不曾接话。
虽不发行船,这码头却也没被废弃,反倒比从前用得还频繁,举凡有那画舫游河,皆停泊于此处。
裴恕要带她去的,会不会就是那处码头?
而那码头之上,又会否正停了一艘画舫?
约莫二十分钟后,陈滢的两个猜测,皆被证实。
路穷处,正是那座小码头,码头边泊了只两层高的画舫,船上彩灯高悬,倒映水面,绚烂明亮。
只可惜,星光与月华皆已黯淡,唯寂寂永夜,笼盖四野,这一只彩舟,便也只得顾影自怜了。
裴恕牵着陈滢的手紧了紧,停步回首:“老郎你留下,老何跟我来。”
郎廷玉引颈向前头一张,入目处,是几个颇熟悉的身影。
他立时凛然,肃声应了个“是”。
那几个人,正是北疆八卫的统领,郎廷玉曾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
陈滢却是早得裴恕提醒,见此情形,并不意外。
方才,裴恕在她手背上划下的,正是“陛下”二字。
元嘉帝,便在那画舫之中。
到得此处,二人自不好再牵着手,只并肩而行。
没走出多远,便被一名御林军统领喝止:“来者何人?”
裴恕也不答话,只将腰牌举起,晃了几晃。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微有些佝偻的、苍老的身形,悄然出现在了船头。
第721章 画船听雨()
“哟,原来是您二位到啦。”一见裴恕与陈滢,那老者立时开口笑道,极标准的官话,入耳很是亲和。
自然,也极是耳熟。
裴恕与陈滢闻言,一抱拳、一屈身,双双行礼“贺管事好。”
几乎是有志一同地,二人皆不曾叫破他的身份,只含糊带过。
“啊哟,这可使不得,折煞老奴了。”所谓的贺管事——大监贺顺安——也自改了称呼。
他侧身避开他们的礼,又深深弯腰行了个全礼,方冲他两个招手儿“两位快上来吧,主子正等着呢。”
裴恕与陈滢皆应是,一前一后,提步上前。
不知哪里来的风,卷起白浪、轻拍水岸,那画舫亦随风摇摆,水面光影斑斓,似摇碎半河星光。
蓦地,几点湿凉,拂上陈滢的面颊。
她下意识抬手去抚,指尖却又是一凉。
原来是下雨了。
她仰起头。
漆黑的天幕下,雨丝疏疏落落地往下飘着,轻盈悠扬,如春时飞絮。
“哟,这说着话儿的就下起雨来了。”贺顺安也自抬头看天,又伸手试了试,复又笑“可巧儿您二位都到了,若不然可不得淋雨?快上来避一避罢。”
陈滢没说话,裴恕则朗然一笑“淋雨也不怕,我们可没那么金贵。”
说话间,二人尽已登舟。
“去河上一游。”一句低语自舱中飘来,正是元嘉帝。
贺顺安忙恭应了,吩咐人解缆,那舟子将长篙向岸边一点,船只荡开,载着满船灯火,缓缓离了岸。
未几时,船便行至河心,那雨也渐成势,“淅淅沥沥”敲打着顶篷,灯火下瞧来,似一根根细密银毫,在水面上点下万千个圆。
贺顺安延了陈滢并裴恕进舱,陈滢扫眼看去,便见元嘉帝正负手立于窗边,身畔两座及地仙鹤铜烛台,明烛闪耀,将他的身影映于地面。
他今儿并未穿龙袍,而是一身天青色镶银边儿团福圆领袍,发髻上亦只贯了根青玉簪,腰畔悬一枚水头极佳的玉砚,倒有几分富贵闲人的派头。
“参见陛下。”到得此时,陈滢与裴恕便又重拾君臣之礼,齐声请安。
这船上并无外人,自不必再像方才那样隐瞒身份。
元嘉帝目视窗外,只略抬了抬手“免,坐。”
两名小监蹑足而来,奉上金漆小杌子两台,复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贺顺安向四下望望,见玄漆案上茶点俱全,四下烛火通明,便也躬身而退。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唯雨落河面,“沙沙”如春蚕食桑,越添幽寂。
好一会儿后,元嘉帝终是回过头,似笑非笑望陈滢望一眼,挑眉道“今儿晚上你可算是如愿了。”
裴恕自知这话不是与他说的,默然不语,陈滢遂起身垂首“几番求见陛下而不得,只能行此下策。”
元嘉帝未及言声,缓缓向案前踱了两步,忽地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是怎么发现吴太妃便是风骨会首脑的?
你又是怎么发现我知道这件事的?
此乃他未尽之言。
虽语焉不详,问得却很直接。
“启禀陛下,上元节康王余孽案毕,裴家军里便出现了一个假扮成军卒的圆脸内侍。而他,便是这一切的起因。”陈滢答得亦很直接。
元嘉帝一怔,视线飞快掠向裴恕。
裴恕立时起身叉手“赵玉成跟微臣说话的时候,恰好夫人也在。”
“是的,陛下。”陈滢接口道“那个叫赵玉成的内侍过来说话,因某些缘故,他的声音、动作以及某些表情,皆与普通的军人有差别,认出来他来其实并不难。”
元嘉帝“唔”了一声,撩袍向案后坐了,信手捧起茶盏“接着说。”
陈滢躬了躬身,又续“起初,除知晓赵玉成是内侍之外,关于他的一切,并无人知晓。所幸此前盯梢汤秀才时,那卖伞的铺子里有一个人露了点儿马脚,跟着他往下查,才查到了赵玉成的姓名,更查出他竟是贺大监的干孙子。接下来,不过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最后再锁定嫌疑人而已。”
“听着倒是挺容易的。”元嘉帝品评似地道,眸光顺着盏沿儿陡然往上一挑,精华内敛的一双眸,亮若星辰“也真难为了你。”
颇有深意的一语,似夸赞,又似不虞。
陈滢恍若未闻,顾自再续“风骨会与宫里的关系,几乎是明摆着的,由此亦可知,风骨会首脑在宫里至少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以此为基准,当先排除的,便是内侍一流。”
“哦?”元嘉帝一脸兴味,食指在茶盏边缘轻扣着,似在为他接下来的话语击节“何以内侍便做不得首领?朕瞧着贺大伴就挺有能耐的。”
“贺大监固然地位超然,只是,在士子们眼中,他,或者说是如他这般的内侍,却是很低贱、很卑微的,士子对他们很鄙夷。”陈滢仍旧直话直说,并未因贺顺安乃元嘉帝心腹,便改变措词。
这的确是事实。
某种程度而言,大楚朝文官集团与宫中太监的关系,与明朝有些相仿。自然,双方远没达到至死不休的地步,只是互相看对方不大顺眼罢了。
毕竟,儒家子弟信奉的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的圣人训,而太监们却个个身体残缺,且其中相当一部分阴沉古怪,他们自然看不上眼。
听了这话,元嘉帝却也未恼,犹自轻扣盏沿儿。
“嗒、嗒”,数声轻响,和着窗外风卷浮波之声、雨丝滴落之响,格外有一种寂寥,好似羁旅的游子扶杖而行,前方漫天烟雨、茫茫不见去路。
陈滢的语声,亦似带着水波的余韵,清淡干净,在舱中不住回荡“据查,风骨会中士子颇多,而再有人格魅力的内侍,显然也无法令这许多士子心甘情愿地投效其麾下,有一些甚至显得极为狂热。所以,内侍首先便被排除了。”
“有理。”元嘉帝点了点头,将茶盏搁下,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坐了,笑道“排除了内侍,也就排除了至少一半儿的人。”
。
第722章 前车之鉴()
“陛下高见。”陈滢微微躬身,笑容清浅:“排除内侍后,紧接着被排除的便是宫女。一来,她们比内侍身份还低,很难令士子们信服;二来,经仔细排查,风骨会第一次现身,远在近三十年前。彼时,她们中的大多数要么没出生,要么还小,自不可能创立起如此规模的组织。”
元嘉帝这回没说话,只微微颔首,示意陈滢继续。
陈滢便又道:“将他们排除后,剩下的便只有各位贵人了,而在这些贵人之中,吴太妃则是最亮眼的那一个。”
言及此,她眼前似又现出那个衣锦衣行的身影,语气亦柔和起来:“吴太妃这一生,堪称传奇中的传奇,深宫数十年,竟躲过了所有动荡与混乱,几番起伏,却未落下一个污点,不动声色间便与太后娘娘并立,这般能为,由不得人不去注意。”
“如此,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儿。”元嘉帝笑了笑,伸臂一指裴恕:“至于你想到朕的头上,赵玉成占一半儿,他却占了另一半儿罢。”
被天子指摘了,裴恕自不好再坐,起身单膝点地,叉手道:“陛下有命,臣自当谨遵。”
“你就扯罢。”元嘉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却也不是太生气的样子,面上的神情还有几分恨铁不成钢:“朕叫你给你媳妇儿提个醒儿,叫你媳妇儿别再往下查了,你是怎么传的话?你不知道你媳妇抵你十个聪明么?”
“臣知错。”裴恕沉声道。
如果他的嘴角不曾往上翘的话,这态度还是很有诚意的。
元嘉帝气得要笑:“既然知错,你笑来作甚?”
他摇着头,状极无奈:“知道自己笨,就要跟人家聪明的多学着点儿,往后朕看你还是专门挑出日子来,让你媳妇好生教教你怎么转脑袋瓜儿得了。”
“臣遵旨。”裴恕马上倒身拜下,答得那叫一个快。
看起来,他是非常乐于被媳妇儿调教的。
元嘉帝怔了怔,旋即失笑:“瞧瞧你这惫懒样儿,哪里有半点名将风采?还不快起来。”
语虽责备,观其神情,委实爱护有加。
看得出,元嘉帝对裴恕,甚是满意。
哪怕他有时候笨得连媳妇儿都治不住。
待裴恕归座,元嘉帝方转向陈滢,却见她清清静静站着,唯那双明亮的水眸,不时往上掠一掠。
元嘉帝便露出好笑的神情,忍不住打趣:“朕若是不松口,今儿晚上你会不会憋死?”
陈滢自知他说的是什么,想了想,认真地道:“回陛下,虽然不至于憋死,但肯定会辗转反侧的。”
元嘉帝闻言,直是忍俊不禁:“你这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脾性,到底是随了谁?”
语毕,将手挥了挥,开恩似地道:“罢了,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便问罢。”
陈滢立时面显浅笑,屈身道:“谢陛下。那么,臣女的第一个问题是,陛下是何时知道风骨会的?”
“朕登基后的第二年。”元嘉帝缓声道,目中有着回忆之色:“彼时朕正在北伐途中,突然接到贺顺安密报,得知宫里有这么个挺奇怪的风骨会。”
“那陛下又是何时知道他们的会旨的?”陈滢紧接着问。
风骨会的heng治纲领,堪称冒天下之大不韪,任何一个帝王都不可能坐视,而元嘉帝却容忍了他们十多年,陈滢很好奇这个过程。
“初时自是不知的,过了几年,自然而然也就查出来了。”元嘉帝淡淡地道。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说这话时,他那张温和的脸上,总像带着一丝不屑。
他瞧不起风骨会?
这是陈滢的第一个念头。
尚未待她细思,元嘉帝语声再起:“不是朕狂妄,委实是在听闻他们的会旨后,朕是松了口气的。”
陈滢讶然地张大了眼睛。
“均天下、以制治”,这可是与封建君主制唱反调的,元嘉帝不说赶尽杀绝,竟还松口气?
“朕觉着,此等虚无缥缈、异想天开之会旨,简直形同儿戏。”他又道,面上是笃定的神情:“朕虽不算学富五车,却也知‘均天下’听来是好,只世人却从来‘不患寡而患不均’,心有千思、人有万相,当真把这天下均到每个人头上,这天下也必定大乱。”
陈滢怔然听着,竟觉得很有几分道理。
在她第一世的历史上,从汉代“王莽改制”失败,到现代发生在中亚与东欧的颜色革命,无不表明,所谓的普世价值与闵主,并不适用于一切国情。
生搬硬套带来的结果,只能是水土不服。而吴太妃所奉行的那一套,相对于大楚朝而言,的确太过超前了。
元嘉帝站起身,神采内蕴的眸子里,似有风云涌动:“暴秦之后,始现乱世;王莽改制、终至亡国。风骨会‘均天下’之旨,与王莽之倒行逆无异;而其‘以治制’之策,亦不过仿暴秦而设。前车之鉴,后世却不以为师,反去效仿,诚如大人向婴儿学步,岂不可笑?”
他振了振衣袖,向陈滢扫一眼,唇角轻勾:“这等无稽之谈,朕听了不松口气,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