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眼-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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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没有和您提起过我的情况?”稍微敛下笑意,我抬起头去看办公桌对面的老先生,“我是说,我来这里的原因。”
“没有。”将相框挪回原位,老先生答得不疾不徐,“他什么也没说。我一直是直接和简小姐联系的。”
也不算意料之外。颔首以表了然,我将手搭上轮椅的扶手,尽可能撑直身子,正视老先生的脸:“张医生,我们都知道,想要达到治疗效果,我们之间就必须建立一定的信任关系。”顿了顿,我抬眼望进他镜片后的眼睛,“现在我想向您确认——不论我对您说什么,您都会替我保密,是吗?当然了,排除危害国家安全一类的严重犯罪。”
“看来你研究过相关的法条了。”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友善而从容地一笑,态度诚恳,“没错,只要你没有什么危害国家安全一类的行为或计划,我会绝对替你保密。”
面善而年迈的人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夺走他人的信任。他当然也不例外。
我对他露出微笑。
“谢谢。我觉得我能信任您。”
老先生并无意外地笑着点头,“那么,你想从哪里开始?”
他把自主权交给我,却让我止不住一愣,忽而茫然起来。
“没关系,喝点茶,慢慢想。你想从哪里说起都可以。”老先生看出我的不知所措,安抚地笑笑,声调温和如水。我顺从地喝了口茶,大麦茶浓郁的香气乘着腾腾上窜的热气扑进鼻腔,湿漉漉地洗清了我的神智。
合眼呡一口茶水,我睁开眼对上老先生安静等待的视线。
“我杀过三个人。”片刻过后,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两个男人,还有一个孩子。”
☆、第四十三章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七点四十分。
简岚用我的钥匙打开门,接着推我进屋。在玄关就可以看到秦森正站在客厅沙发尽头的小圆桌边,一手握着电话听筒搁在耳边,腰杆笔直,眼睑微垂,听到我们进屋的动静便抬起眼皮朝我们看过来,却没有立刻挂断电话。
“这件事之后再聊。”大约两秒过后,他才毫无征兆地启唇,而后干脆地将听筒扣回主机的凹槽里,顺手拔掉了电话线。他这一系列动作做得流畅自然,最后直起身抬腕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再迈开脚步向我们走来:“比我预计的要早。”
“还不是因为总想着你那个门禁时间。”简岚只将轮椅推到玄关,掀了掀眼皮白他一眼,没有再踏进来,“我就不坐了,还要回去录节目。”
我抓了抓她搭在轮椅推手上的手:“晚上回家的时候注意安全。”
回握了一下我的手,她答应下来便离开。秦森把她送到了门口,等到她的车开走,才合上门回到我身后,慢慢推动轮椅:“先洗个澡?”
点头任他推着我穿过客厅,经过小圆桌旁,我还是下意识瞧了眼电话,“刚刚是谁打电话过来?”“曾警官。”他答得飞快,却也言简意赅。
“有案子?”
“我已经拒绝了。”
浴室里装满暖黄色的光,仔细看看,是他提前打开了浴霸。将我推到灯光下边,秦森先蹲下身替我脱了鞋,再解开我牛仔裤的文明扣。我撑住扶手微微站起身,好让他帮我把裤子脱下来。低头看着他头顶的发旋,我沉吟一会儿,没忍住要接着问他:“是什么案子?”
“魏琳,你现在是个孕妇。”将我的牛仔裤丢到一旁的篓子里,他撑着膝盖站起身,捉住我的胳膊扶我坐下,脸色平静地提醒,“不宜听太血腥的信息影响心情。”
“我心理承受能力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差。”见他攥住了我长袖衫的下摆,我抬高手臂让他顺利替我脱下上衣。皮肤接触到微凉的空气,抖出细密的鸡皮疙瘩。他撇撇嘴角,对此不置可否,仅仅是低下头嗅了嗅我的上衣:“晚上吃的西餐?”
我随手抓住衣袖送到鼻尖闻了一下,“闻得出来么?”
“蔬菜汤,鹅肝,烤松鸡,蛋奶酥派。”把上衣也扔向洗衣篓,秦森直接面不改色地用他嗅出来的菜单回答了我的问题,接着弯腰替我解开内衣的背扣,顺势俯在我耳边一本正经地表达自己的惊讶:“我以为甜品会是起司蛋糕。”
回想了一番今晚填进肚子里的食物,我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吃得太多,只得耸耸肩:“我最近口味有点多变。”
他颔首表示理解,“正常现象。”
语罢就弯下腰来,把我抱上花洒下方的椅子上,摘下花洒开水调试水温。白雾似的热气袅袅上升,在高空膨胀,逐渐溢满了整间浴室。我正无意识地搓着手臂,忽然听到了秦森的声音:“魏琳。”
我抬头去看他。他站在满室氤氲里,表情也在水汽笼罩下模糊不堪。
“你是孕妇,不能吸二手烟。”他终于调转了花洒的方向,拉高我的左手以防它被沾湿,缓慢挪动花洒淋湿我的左臂,“下次看到抽烟的人,就离远一点。越远越好。”
怔愣了片刻,我才想起白天肖明身上那股子烟草气味。
因此低下脑袋让胳膊上滑下来的热水滚过后颈,合眼答应:“好。”
但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除去每星期和简岚一起到张医生那里做治疗,还有每天早晨和秦森一起出门散步以外,我几乎都没有出门。在这种毫无机会接触到吸烟人群的情况下,秦森的提醒便难免有些多余。
相反,他的情况倒是让我有些担心。
秦森是个行动派,答应过我要接受心理治疗以后,便在最短的时间内自动自觉物色好了当地的心理医生。可治疗的进展并不乐观——这一点从他每周末下午回家时的脸色就可以轻易看出来。加上已经到了五月底,气温上升,天气逐渐变热,他的情绪也就越来越不稳定。
第四次和他的心理医生见面之后,他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摔门的动静简直要震动天花板。
上回出现这种状况,似乎已经是半年前的事。太久远,以至于我愣在了沙发边,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腿上的石膏前不久刚被拆下,我不再需要依靠轮椅行动,所以缓了缓神,就独自到厨房查看他的药。结果不出我所料,他这些天服用的药量已经超出了医生所给的上限。
将药放回原处,我来到书房门前叩了叩门板,而后试着拧动门把。他没有把门反锁,这多少让我松了口气。推门进屋,就能瞧见他盘腿坐在背阳的那张沙发上,低着头拿笔飞快地在稿纸上写着什么。不过五秒,他动作粗鲁地撕掉那面稿纸,揉成一团随手抛开,又在下一张稿纸上奋笔疾书。接着再撕掉这张稿纸,揉团扔开,写下一张。
沙发脚边已经有上十个纸团。
“秦森。”考虑到肚子里的孩子,我没有贸然靠近他,只站在门边,握着门把的手也没有松开,“你最近是不是加大了药量?”
“没有。”他头也不抬地回答,再一次“哗”地掀开手中的稿纸,狠狠将它撕下搓成团,砸向沙发底下的地毯。
我缄默了片刻。
“那药都去哪了?”
以最快的速度在稿纸上挪动笔尖,他的腮帮因隐忍而隐隐颤动:“下水道。”
“你知道就算加大药量也不能超过限度……”
“我知道!”嗓门突然提高了两个八度,秦森稍微向我这边偏了偏脑袋,视线却依然逗留在稿纸上,重重颔首的同时强调的每一个音节都近乎咆哮,“我知道该吃多少!你以为你会比我更清楚吗?!”
理智告诉我现在最好是离开书房。要是换做从前,我也一定会离开书房,放任他自己发泄,最终平静下来。但此时此刻我却挪不动脚步。我看着他,看着他紧绷的下颚和额角隐约浮现的青筋,几乎僵在了门边。
“我在担心你。”我说。
他猛地摔开了手中的所有东西,转过脸来发了疯似的冲我吼叫:“我告诉过你不要再骗我!”
稿纸本撞上了墙角,颓然跌落。原子笔在地板上弹跳了一下,滚落在养殖箱边。幼鼠受到惊吓,飞快地窜远。周遭安静下来。他胸脯剧烈地起伏,克制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我直直地望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忽然失去了语言能力。
其实我不是不知道,他一直认为我在骗他。哪怕这段时间我们相安无事。
我也一早就知道,我们根本不可能重新开始。
可我没办法挪动脚步,也没办法撤开视线。我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成了铅液。我无法动弹。
或许是因为我的表情太过可怕,秦森暴怒至极的神情在他看清我的第二秒忽而一僵。他僵硬地注视着我,几秒过后,腰杆毫无征兆地一软,瘫坐下来。他佝偻着背收回视线,缓缓埋下头,把脸埋进了掌心。
“抱歉。”良久,他嗓音沙哑地出声,“抱歉,魏琳……”他说,“我现在……状态很糟,你让我静静。”
我静立在门旁,不知道自己究竟沉默了多久。
最终我后退一步,合上了门。
回到客厅的沙发上,我试图坐下来,却双腿发软,跌进了沙发里。我没能再活动身体,只能维持着这个狼狈的姿势,麻木地听着墙上挂钟的秒针滴答滴答跳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能力思考。我只是呆坐在客厅,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雪白的墙壁。
直到玄关的方向响起急促的门铃声,我才迟钝地回过神来,挪动发麻的腿脚,起身去开门。
来的是简岚。
“出什么事了?”她在我打开门的瞬间就扑到了门边,紧紧抓住我的手。她身上还穿着录制节目时才会穿的粉色套装,往常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短发凌乱不堪,显然来得匆忙:“秦森发短信给我,叫我过来把你带走……”
“没事。”稍稍用了些力挣开她,我任凭自己机械地摇头,“这个时间段你应该在录节目吧?先回去工作。”说完就忍不住要关门。
她一惊,慌忙拉住门:“魏琳——”
“真的没事。”不得不强迫自己止住动作,我竭力抑制声线的颤抖,逼迫自己正视她的眼睛,尽可能表现得从容不迫,“我想先上楼休息,你回去工作。”
一动不动地同我对视,简岚直勾勾盯着我的脸,许久才松开了门板:“那你……随时打我电话。”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来得及对她道别便已经用力将门关紧。
书房里仍旧没有动静。我安静地在玄关杵了近五分钟,然后挪开脚步,慢慢上楼。阁楼内除了那张床垫,还搁放了秦森准备好的各种各样的胎教工具。我没有心思去翻看,单走到床垫边,掀开薄毛毯躺了下来。午后的阳光尚且扎眼,哪怕天窗大敞,我也只能合眼,以免光线伤害眼球。
之后便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再醒来的时候,天窗外的苍穹已被黑夜覆盖。我仰躺着凝望银河,听不见屋子里有任何动静。我知道秦森多半还在书房。
捞来床头一叠画纸,第一张是人体解剖图,后面的则都是画得惟妙惟肖的人类器官。这些全是秦森画的。昨晚他把它们一一展示给我看,声称多瞧瞧健康器官的模样,可以让孩子拥有一副健康强壮的身体。要不是我指着肝脏问他这有没有可能导致孩子长出一个巨大无比的肝脏,他恐怕今早还会乐此不疲地叫我看这些画作。
我想要笑,却不自觉湿了眼眶。
他总是反复重申语言胎教的重要性。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对我发火。
“他不是故意要这么做。”我轻轻抚摸略微隆起的小腹,一字一句缓缓告诉肚子里的小家伙,“他爱我们,知道吗?”歪了歪脖颈,我低下眼睑看向它,小心翼翼征求小家伙的同意,“我们去看看他,好不好?”
孩子当然不会给我回答。
我权当这是默认,起身下了楼。书房中一片阒黑,我摸索着打开了小桌上的台灯,才借着灯光找到了秦森。他身子歪斜地坐在沙发上,头枕着沙发靠背的顶端,微微歪着脖子,睡得正熟。沙发脚旁还可以看见那上十个纸团,数量似乎没有变化。其余一切都没有不妥。他到底还是克制住了情绪。
不过这也是他头一次在我进屋时没有惊醒。昏黄的灯光映亮他的脸,眼睫投下的阴影与眼下那片乌青相融,让我没法看得清晰。放轻脚步来到另一张沙发边,我把薄毯抱到他跟前替他盖好,再小心躺下来,将脑袋枕上他的腿,盯着台灯出神。
记不清后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只知道秦森一直没有醒过来。
第二天一早睁开眼,我已经躺在了阁楼的床垫上。他睡在我身边,像平时那样不松不紧地搂着我,呼吸匀长。我注意到他身上的衣物换成了家具睡衣,还能隐约嗅到沐浴露的余香。天光的映衬下我可以看到他脸上细小的茸毛,他浓长的眼睫盈着光,细微地颤动。这仿佛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昨天发生的一切仅仅是一场噩梦。
我抬头,一如既往吻了吻他的下颚,嘴唇能够碰触到他探出头角的胡渣:
“秦森,我饿了。”
之后整整一个星期,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如常生活。秦森的胎教计划正式开始实施,和简岚预料的一样,我每天早晨都会在留声机播放的世界名曲中醒过来,再进行各种诸如“名画鉴赏”、“科普一刻”、“故事会”或者“轻松聊”的活动,过得也算充实。孕期嗜睡,但秦森通常只会让我睡十个小时,一旦超过时间就会打开留声机用小提琴曲把我折磨得再也无法合眼。
当然,我是指严格的十个小时。如果我睡得比较晚,起床的时间也就会随之推迟。肚子的隆起日趋明显,夜里休息时侧卧总是不大舒服,我时常会翻个身仰躺,但是孕妇不宜仰卧,秦森时不时就要替我翻身。他动作轻稳,我却还是常常会因此惊醒。他那天情绪失控的模样依旧在我脑内挥之不去。
所以趁着他周末去见心理医生,我通过电话联系了陶叶娜。
“上次说要在这边找工作,已经找到了吗?”
“嗯,找到了。”她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精神,“在一家杂志社做编辑。”
我随口一应,不再和她寒暄,直接切入了主题:“刚好今天秦森不在,我想跟你说说他的事。”
片刻的沉默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