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扇吟-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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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们走。”军士干脆利落地来拉她。
“我回去好了……”青羽回头,引秋坊的门从这个角度已经看不见,但夜色里,她能见到一方颜色特别淡的青石板,一旦走到那里,离门口也就只有五步之遥。
“跟我们走,违反宵禁的人都要到衙门接受问讯!”军士的手已经拉到她的手臂。
“哎,你在这儿!”明朗朗,是一声惊喜的招呼。有辆小马车从后头赶过来,车帘子掀开,探出那张脸,是个春日般的漂亮少年,不知为什么,这短短时间里,生生瘦进去一圈。青羽惊喜道:“秦少爷!”转而又担心,他这时候怎么也在外面跑?别一起被抓进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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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取蛙声懒闭窗(6)
抓进去会怎样呢?她其实也不太知道。栖城这么多年里,除二十年前据说捉拿反贼,宵禁过五天之外,再没有过这样紧张局面,那时青羽都还未出生呢!但就是不知道,才害怕了。她想:也许关人的那个地方很糟糕?也许会跟些“很不好的人”关在一起?到底怎样的人算“很不好”,她也不太能想象出来,不过民间传说里,总是不乏那种人了。
于是青羽特别担心地瞅着秦歌了,“秦少爷,你怎么出来了?”
“我有事。”这件事一定是特难办的事,让秦歌俊俏的脸儿板了一下,几乎快成棺材板了,眉毛也乌云一样挂了下来。幸好看到军士们警惕的眼神之后,他还能想起最要紧的——从怀里掏出一块通行令符。
宵禁来得突然,许多商人在外奔走,太阳落山前未必能回家,于是官府发了些令符给靠得住的大户商人,方便他们行走。秦歌拿出来,挥了挥,指向青羽,“她也是我的人。”
他的举止里,有一种富贵出身的骄傲自信,又有种从小撒惯谎的坏小子才能灵活掌握的真诚坦然,这种仪态在历朝历代都有所向披靡的效果,军士们问都不再问什么,就放开了青羽。
青羽带着死里逃生的感恩心情,一脚踏上马车板,后头忽一声,“什么人?让我看看。”
应该是个少女,披件玄色素领缎斗篷,遮没了头脸,看不清相貌,雪一般白的小手拿个坠了金绦子的牌子,对军士们晃了晃,军士们都退下了。青羽只觉得那只手眼熟。
“小罗刹,你怎么在这里?”秦歌一口叫出来。
那只手,细巧柔软,手掌稍微短了一点儿。白是很白的,而且被精心呵护保养过,散发出淡淡的、类似核桃油的香味,可惜虎口、食指侧面、小指尾这几处长着茧,再好的保养都抹不掉的。更重要的是,与寻常姑娘不同,她食指指甲稍微有点儿歪,拇指那儿又有一粒细小的痣。
秦歌对姑娘家的观察总是很仔细的,尤其是对她们的手、气息或者诸如此类细微的地方。因为——你瞧,如果你见过某位姑娘一次,第二次就能叫出她,她也许会有点儿高兴。但如果你就能认出她的手,并且拉着它情意绵绵“我怎能忘记这样一双手”,那她这辈子都是你的人,你托她什么事,她大约也没有不依的了。
秦歌太知道如何对姑娘献殷勤比较有效。
斗篷少女果然微微一震,却满口否认,“你在胡说些什么!”
“姑娘不承认就算了。”秦歌告饶,有的时候,你跟姑娘家告饶一次,比赢过她一百次还有用。
“算了你个头!”斗篷少女举起手,没头没脑向他头上拍,“你个骗子,你个满嘴跑谎话的,你个没用的东西!我杀了你!”
秦歌不知道他在骂什么,只有抱头鼠窜的份儿。“姑娘……”青羽忙要拦,被拍到一记,痛得咧起嘴。
“姑娘你个头!你最该杀!在山下你就该死了!”斗篷少女向她举起手,杀气凛厉。
一直抱头呼痛的秦歌,在这个紧急时刻,发挥了男人真正的肝胆。他推金山倒玉柱往地上一跪,“姑……娘!你可怜可怜我吧!”声若杜鹃啼血,斗篷少女不由得呆一呆,“什么?”
“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是给谁的?”秦歌捧着心窝子,献上长诗,“是谁把它践踏到泥里?有月亮的夜晚,不眠的灯火是为了谁卟卟直跳?传说世上有个月老,为人牵红线,那么,一定也有个神是掌管心灵的吧?不然,在明知无望的情况下,为什么它还在胸腔里悸动!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月朝花夕,有情人不得相聚,又为何让血腥味污了街面……姑娘,你如何忍心呀?”最后一句才是他的重点。
静取蛙声懒闭窗(7)
任何女人,在任何时候,不管装得多么凶,不管是八岁还是八十八岁,只要心底里还有一点点女性的成分,听见英俊少年对她念情诗,暂时都不忍心打断的。斗篷少女果然把杀青羽的事放到一边,呆呆地听他说完,问:“什么?”
秦歌这番话有个妙处:如果青羽是他情人,听到这番话,会以为它是说给她的;如果斗篷少女是他情人,听到这番话,也会以为它是说给她的。正所谓左右逢源、滴水不漏,这是一名聪明的公子哥儿全部智慧的结晶。
“姑娘,你如此兰心玉质,何必伤了别人,苦着你自己的心。”秦歌低低道。
斗篷少女呆了半晌,“你乱讲的。”
“我都是由衷之言!”秦歌想也不想赌咒发誓,反正发誓不要钱。
斗篷少女猛地跳上马车,抓住他手臂,“跟我走!”
她力气奇大,这一抓,痛入骨髓。秦歌虽觉得她应该是小罗刹,却不知道她为何到了这里;虽觉得她有敌意,却不知道她为了什么。想张口说话,她劲力一逼,他喉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斗篷少女催着马车夫,“赶车!”青羽拉她,“这位姑娘,你去哪里……”她一挥,“你别追过来讨死!”青羽滚了下去,马车就轱辘辘驶走了。
留下来,一条长街上几个人,目瞪口呆地对望。青羽揉着膝盖,艰难地爬起来,“这人是谁?秦少爷……好像认识她?”
军士们好不容易合上嘴,“总之是身份很高的人!——喂,你要往哪儿去?没了牌子,我们要送你过去,免得别人再抓你,你说不清。你是回秦家吧?还好还好,不太远。”
青羽哪儿认识秦家人?张了张嘴,想说“我要去何家扇坊”,犹豫了一下,低低道:“云水坊。”何家扇坊毕竟在城外,要麻烦别人送那么远,实在太开不了口了,云水坊,总归比较近吧?而且是依依坚持要她去的地方呢。
叩门的时候,青羽有些担心,万一没人开门,或者他们不叫她进去,军士又要怀疑她,威胁把她抓起来吧?
但是门根本就没关。阴气沉沉的老头儿,抱着一盏羊角风灯打盹儿,听见门声,抬头看了一眼,“啊,回来啦。”怀里抖抖索索摸出一个谢钱红纸包,“鄙当家说青姑娘若是今晚赶回来,恐怕得劳几位老总护送,还真是的!老总,拿着打几两酒,暖暖身子。”
军士们眉开眼笑地拿了,告了别,老头把腰门闩上,抱了风灯,缩着脖子往内院走。青羽这次已知道规矩了,快步跟上,到了云贵屋前,只见一灯如豆,他的影子映在窗上,略低头,凝神思索着什么。青羽呆了片刻,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转头找老头,老头已经不见了。
云贵在窗子里叹了口气,“进来吧。”
青羽左右看看,没人,那大约是跟她说话。她便走进去,见云贵面前是一副旧花梨木棋盘,上面黑白二子,正杀到残局。云贵房里再无其他对手,只他一个,左手黑棋缸、右手白棋缸,呆呆作想罢了。青羽进屋,他头也不回地问:“你会不会手谈?”
“啊?”这种高雅的东西,青羽哪能会!跟了谢扶苏之后,谢扶苏曾经试着教过她,规则倒不是很难,但走起来,千变万化,青羽简直无从下手。谢扶苏便收起了棋,改教她背几句古书、吹几声埙,还容易点儿,围棋这种东西再也休提。
她这般惭愧模样,云贵也猜到她不会了,一推棋枰,“家妹临走时这一局,我到现在也没解开。”不再多说,起身拿了烛台道:“我带你去卧房。”
“呃……”
“你今晚难道不睡觉?”云贵淡淡道。
睡!当然要睡,再多的难题,也不是熬个通宵就解得完。青羽躬身,“多谢云当家!”
从东南角的月亮门穿过去,到另一个院落,一明两暗三间瓦房,云贵领她从中门进了,青羽看里面收拾得甚好。四面玻璃窗隔、一式绛纱窗帘,帘子很旧了,但洗得干净,朝东有一架红木的镜台,台边有首饰格,应该是女孩子的闺房。一个小小琴台,上面是琴吧?包着白布,主人似乎已经离去很久,没有回来。云贵掀起帘子,带她进右手间房,西窗下一张小榻,被褥都已经铺好,连白铜兽炉里的炭都现成烧着的,云贵把蜡烛放在短桌上,“这是家妹从前住的,你将就睡吧。”
“呃,她……不在吗?”青羽问。
云贵不回答,已经举步向外走。
“云当家!你……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给我留着门?”青羽追问。
“我猜没有一家老板会答应帮你这种蠢忙,你还是要回来找我。然后,如果你笨到违反宵禁冲回来,可能需要一扇门。”云贵没有回身,“睡吧,明天我看看你的蒲扇一家。”
第二天清早,栖城还没从梦中醒过来,树叶上滚着晶莹的露珠,草地上闪着光,云水坊派了辆车,向城外去,车里坐的是云贵和青羽。
青羽远远看到何家扇坊前,微微隆起一点儿的土丘上有个人影,心已经跳起来。但那个人影实在太粗壮,不容易认错,她的心又很快低落下去。
这时候她恨不得铁生长得瘦一点儿、再瘦一点儿了,好多骗她一会儿。
“是这里?”云贵问青羽,青羽点点头。车停下了,他们从车上下来,云贵像栖城一切教养良好的老派人,先下车,伸出手搀青羽下来。
破败开裂的门后面,几双眼睛吃惊地看着他们,“神仙姐姐真的回来了!”“奇怪,神仙大叔没跟来。”“总之去告诉奶奶啦!”便有人向里面跑,又有人迈开腿跑出来。
是二宝,冲得最快,姿势像一只小鹰,一把抱住青羽的腿,“神仙姐姐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是。”青羽摸着他的头,“谢先生呢?”
“不知道啊。”
“这样……”青羽咬了咬嘴唇,“他可能有事,出诊去了吧。”
铁生一直蹲在土丘上,看着这个女孩子,她可以不必来的,可到底来了。朝阳的光芒映在她头发上,她好像戴着一个浅浅而圣洁的光圈。她旁边那个阴柔的男人,转过身,看见他,客气而倨傲的,稍微点点头,算打了招呼。铁生不回答,长得这么粗笨,他不答别人的礼,别人只会以为他白痴,不会觉得他故意怠慢。这些年来,他已经很清楚。
他手掌撑在土地上,轻轻牵动一片叶子,清凉的朝露润湿了他的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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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是诗成酒醒后(1)
云贵把扇坊里里外外看了一眼,把各人也都从上到下扫一眼,像顶顶精明的当铺朝奉,只一眼,把该掂的斤两都掂清了。他慢腾腾把袖子边卷起来一点儿,如同医生要拿笔开药方一样,对青羽条分缕析道:“如今只有三条路了。”
“第一条,有人负担他们全部的衣食,那是最好。但你也知道,如今有人在外头仿栖城扇,量很大,仿得还不错,抢了大家的生意。我主业扇坠,虽然被抢得不多,但受行业拖累,也拿不出这么大笔余钱来,负担他们一辈子的开销。青姑娘,想必你也没有这种能力。
第二条,想办法叫他们做工。但我的坊没可能提供这么多老幼病残的工作,尤其当他们还不懂刻艺的时候,铁生可以来干粗活,但我疑心这份工也不够维持他们一家的开销的。
第三条,我试试看把这些小孩也培养成会一门手艺的人。虽然不一定容易,因为好的刻艺不是人人能掌握的……但可以试试,至少叫他们以后成长为一个能自食其力、能养家的人。”
他把话说得就像他是个救世主似的。青羽怯怯地问:“那……在他们能赚钱之前,他们怎么办呢?”
云贵看了她一眼,“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借钱给你。”
躲在门后的女人们彼此望了望,三个媳妇反应稍微迟钝一点儿,神情还以茫然惊诧为主,两个婆子先露出讥笑来,那是把云贵看成嫖客的讥笑。婆子们在这世上活的时间久一点儿,看事容易往黑暗面看,很多时候,也不能说她们不对。
大宝看了他奶奶们的脸色,抬腿,奔到了青羽和云贵之间。
这孩子向来最沉默,一直被他聪明伶俐的二弟压着一头,此刻竟然跑到他们之间,小鼻孔扇动着,脸憋得通红,举起手,推了云贵一下,“不要你来欺负我们!神仙姐姐就算为了救我,也不要你买她!”
他一推,三宝怕他吃亏,也过来帮忙了。二宝则到门外去找铁生,铁生还用他找?一个箭步冲进屋里。四宝吓得扎在妈妈怀里哇哇大哭,媳妇们忙着拉孩子、拉铁生,铁生敬重嫂子,没有动手,但山一样的身体挡在青羽跟前,呼哧呼哧瞪着云贵直喘粗气。
云贵出乎意料,被他们吓了一跳,缓过神来,理了理衣襟,冷笑,“我看中的是手艺,没你们想得这么龌龊。你这种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不叫人搭救,还有什么出路吗?只配在污水沟里饿死!”
“云当家!”青羽从铁生身后探出头来,眼睛吃惊地瞪大,“您不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