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萝衣-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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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爹日后保准不会再骂你。”
“哈哈,那是那是,可肚子填不饱,没得力气读书,可怜可怜。”
“冥顽不灵。”
二人说着走下大门台阶,身后一小厮提着两份精致的食盒,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小厮站在二位少年身后,随着他们的目光扫向右边的蜿蜒小道,一眼看去不见底的小道上铺满白色的槐花,厚厚的垫了一层,清风吹拂而过,花香混着泥土香扑鼻而来,顿时神清气爽。道路旁边慢慢落败的槐花树挺拔的树立着,绿意怏然。随即,小道的尽头隐隐约约出现几道熟悉的身影,走在最前头的是戴着纱帽,布衣长裙绣花鞋,身段婀娜的年少女子,腰间的玉环绶随着她步步轻摇,踏在槐花地上,如佳人入境。身后跟着两位年纪相仿的小小儿郎,一路跟着女子走来,打打闹闹,说笑声回响林间。
一会儿功夫三人近了,两小儿郎立即停下玩闹,大声笑着朝一位少年跑去,同声道:“二哥!我们来了,呵呵,今天有你爱吃的鳝鱼哦。”其中一脸色黝黑的孩子嗓门尤其大,另一个倒是粉雕玉琢,像富家出来的娇少爷,面皮好,腼腆斯文。
孙璟瑜含笑推开弟弟,伸手接过女子递过来的食盒,道:“我还说今天你怎么晚了,原来是给两小鬼缠住了,秋娘辛苦了,先去坐。”孙璟瑜拎着食盒朝廊道一块空地走去,秋娘熟稔的跟上,靠着一根柱子坐下来帮忙摆好碗筷,跟来的两孩子早就热热闹闹的跑进书院中玩去了。
篮子中的饭菜并不丰盛,半碗蒜苗炒鳝丝,半碗辣白菜,半碗鸡蛋羹以及小碟子咸萝卜和一大海碗白米饭。
秋娘将饭菜才摆好,跟在后头的另一少年立即上前道:“孙兄,咱们可说好了!”
秋娘见此人是孙璟瑜的同窗好友,已见过许多次。但到底男女有别,秋娘本想撩起帽檐,这下只好作罢。心中奇怪此人多年来从不在孙璟瑜吃饭时过来,正是介意有她一个女子在,今日怎的不走开。
孙璟瑜闻言无奈一笑,拿起那小蝶咸菜塞进少年的手里:“得了,还怕我反悔不成,不就一碟咸菜。”这位同窗出生晨阳,是城中富裕人家的贵公子,好在为人爽朗,就是读书不大用功,眼馋孙璟瑜每日中午吃的咸菜,憋了五年今日才提出想吃的要求。孙璟瑜只道富贵人家喜欢图个新鲜罢了,咸菜有何美味可言,若不是家贫谁日日咸菜。
少年欢天喜地的接过咸菜萝卜,知道自己留在这里是碍事。忙使个眼色给小厮,那小厮见罢麻利的留下一碟糕点,瞧颜色,闻香味就知道是烧钱的吃食,一小碟也就三块罢了,少年笑道:“今日多谢孙兄。”说罢心满意足的和小厮离开。
孙璟瑜莞尔,抬头看着安静的秋娘:“秋娘还是撩开帽子吧。”
秋娘依言掀开帽檐,露出赏心悦目的娇颜,正是大好年华,明目皓齿,柳眉朱唇,脸蛋稍圆,尚且留着几分少女稚气,然,她已有十八。
孙璟瑜见她额上有少许汗渍,叹道:“夏天快到了。”说罢低头扒饭,三口两口吃完辣白菜,不时喝口鸡蛋羹,偶尔才夹一筷子鳝鱼丝,似乎最爱吃的东西舍不得下嘴。
秋娘见状微笑,“大哥早晨从湖里回来,送回一大桶鳝鱼,这几日你可以天天吃。”
“真的?哈哈,那可好了。”孙璟瑜开心大笑。
秋娘点头,心道全家人都知道他最爱吃鳝鱼,平日里公公和大哥都费着心思下笼子丢耳,无论捉一条回来还是捉一桶回来,最后都只能进孙璟瑜的肚子。秋娘自给别说吃鳝鱼,最初甚至看到鳝鱼就如看到蚂蝗,吓得浑身哆嗦,可这些年,为了孙璟瑜早就改了那不好的习惯,如今看到鳝鱼犹如看到白菜,随手切来,随手入锅烧出一顿美味。
五年,从孙璟瑜十一岁那年春天踏进嵩山书院起,到如今他已是十五岁的少年郎,而她已十八岁,同龄大的夫人们早有儿女。
“秋娘别愣着,趁那两小子不在,你赶紧把他们吃了。”孙璟瑜轻轻拉回秋娘的神游,将那盘子精致的糕点递到秋娘眼前。
秋娘眨眨眼,睫毛随之颤动,在白皙的眼帘下投下稀疏的影子,秋娘摇头道:“我肚子饱,吃不下。”
“吃饱了也要吃。”孙璟瑜强硬说道,见左右无人便拈起一块直接塞到秋娘嘴边,秋娘吓一跳,脸蛋发红,小口咬住糕点便扭过头去。
孙璟瑜见她连耳根都红了,呵呵笑了两声,吃起饭更带劲。
每日中午送饭来书院的人来自晨阳各地,有盛少爷那般出自城里的富人,也有孙璟瑜这般贫穷的乡里人,四面八方的求学者,全是慕名而来。
嵩山书院头一年学生八十人,幼者五岁,长者四十五岁不齐。
第二年嵩山书院一场出了六位秀才,其中三位廪生,最是扬名在外的是孙璟瑜,年仅十二。同年,慕名而来的求学者增至二百于人,其后三年日渐增加,门庭若市。
好些人家出生富裕,只为儿子读书出头,不远千里送于此地求学,来来往往送饭的有小厮有丫鬟有老妈子,带着仆从的尽是身家不错的少爷。如秋娘这般亲自送饭的便多是贫寒的村户,秋娘记得嫁进渔家村那会,全村只有孙璟瑜在读书。而孙璟瑜考中廪生后,渔家村凡有年少儿郎的便送进了书院,巴巴希望儿子能像孙璟瑜那般出人头地,谁又曾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孙璟瑜三岁开蒙,十二岁得廪生亦是辛苦多年,背后却有不明理的村人却道只要去读书就能得廪生,廪生便有钱拿。
孙璟瑜吃的满口留香,秋娘却看着远去一行人皱起眉头。那行人差不多都是村里人,其中有梨花的小哥,梨花亦在其中,如秋娘一样每日给哥哥送饭。只不过寻常无论碰上还是碰不上,二人从来都是擦肩而过,犹如陌生人。梨花已有十四,听说来年春天许家便会来迎娶梨花过门。这两年梨花的父母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不再苛刻梨花饭食,如今豆蔻年华的梨花比当年长得体面许多,个子拔高一大截,脸蛋亦圆润不少,甚至连肤色都白了些,整个人都比当年精神。
孙璟瑜填饱肚子一抹嘴,收拾好碗筷才顺着秋娘的目光朝梨花那看去,梨花亦如秋娘一样带着纱帽遮住了脸蛋,穿着水红色碎花长裙,也算得上亭亭玉立娇俏多姿。孙璟瑜皱眉,对旁边几位少年露出不屑的神色。暗道果真是方以类聚,物以群分。整个书院的害群之马不知何时自觉地聚到了一起,成天抱着书本混日子,白白浪费光阴,愧对含辛茹苦的父母,是为大不孝。
然这些都是别人家的事,孙璟瑜可没功夫管。自打十二岁得廪生,孙璟瑜不骄不躁更加刻苦用功三年,台下所有功夫,便在今年的秋闱一试见分晓。乡试三年一次,他没有第二个三年去浪费,一试中举是为必须。
比起好些秀才临近秋闱的紧张不安,孙璟瑜却暗暗有些迫不及待。
“秋娘待会找到弟弟们赶紧回去,路上不要多耽搁,我回学堂看书去。”孙璟瑜直接从栏杆上跳下廊道,回头对秋娘招手示意她回去,眨眼功夫孙璟瑜的身影便消失在远处。秋娘收回视线,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亦如小道上那些淡淡槐花香。曾经的小孩已经长大,个子比她高,人也比她结实,且,比起当年的混小子,他更清楚自己要什么,为此从不虚度。每日早晨亲自送他踏上朦胧的路,每日傍晚迎着风尘仆仆的他回来,这五年,他们共处的时光竟没几多。
秋娘领着弟弟们回到家里,李氏等人都还没出去,见他们回来便问了几句孙璟瑜的事,过后孙铁锤便道:“小虎子和小明放牛去,时候不早了,记得别让牛跑去别人地里,你们两个混小子放牛不好好看着,再让人骂上门看我不抽人!”孙铁锤作势咬牙,小虎子嬉皮笑脸的点头称是,一溜烟跑去厨房翻了两个红薯和一壶水便拉着小明去枣树下牵牛。
三年前这两小子就接手了孙铁锤放牛的差事,放牛不累,农活里最轻松最自由的活,将牛牵到湖边放任吃草,两人便跑到旁边玩儿去,这个时节可以下水摸鱼抓虾,天热了便下水游两圈摘下莲子菱角回家,这些乡间孩子们极其擅长的玩意,吕秋明也跟着学会了,只是他从不放纵自己,每每玩一会,剩下的时间一定要静下来读书,书是孙璟瑜的书,他每天跟着孙璟瑜学一点,放牛的时候就拿出来熟背,用树枝在地上划划写写,等晚上孙璟瑜回来便会抽空考验他的功课。
两孩子出门放牛,秋娘将屋子收拾收拾便拿出针线篮子,坐在后院太阳下,似乎清闲的飞针走线。
李氏不多时亦提着两大竹筐的竹笋来到院子,秋娘见状上前帮忙,李氏搁置好竹筐,望着那些竹笋叹气道:“家里就这些竹笋能换点钱了,璟瑜去惠州的银钱估计凑不了更多了,哎。”李氏叹息间,眉眼间的皱纹异常清晰,五年,她越发老迈了。
秋娘闻言同时感叹,孙家本就贫寒,孙璟瑜贵为廪生,每月有廪米六斗,这项荣耀孙家却无人享用,一直换成银钱细留着,就为乡试做准备。秀才参加秋闱,倒还有朝廷分于的五两路费,孙家自个儿拼拼凑凑,最后凑齐三十两。三十两去惠州参加秋闱绰绰有余,若是以往孙家便放心下来,不穷折腾了。但是不巧上月孙璟瑜带着另两位廪生同窗回家吃酒,李氏按耐不住问了两人一句,去惠州两位家中可准备多少银钱花销?
两位秀才老老实实的应答了,那数目却吓得李氏面红耳赤,心道同为廪生,只有自己的儿这般贫苦,出门求个学也寒酸。李氏自此便如得了心病,好似钱凑得越多,孙璟瑜中举的希望越大,钱若少,便似要落榜。这些话从没人与李氏说过,李氏却钻进死胡同,每日到处凑钱,能借的都借了,家里能卖的也卖了,拉着两媳妇加紧绣花卖钱,凑啊凑啊,哪里能轻轻松松凑到一百两?
秋娘知道李氏那是着急,秋娘自己也说不清楚李氏担忧的对不对。她只隐约听大人提过官场、考场全都不是明面上那般简单。所谓有备无患,银子带着足总是好些。
弟弟学医
李氏为金钱烦恼,这事一家人有心无力,最初李氏瞒着孙璟瑜凑钱,然随着孙璟瑜离家的日子越来越近,李氏的慌乱表现已经让孙璟瑜看出了门道。
李氏原本不说是怕儿子分心打扰他读书,如今被儿子问出来,李氏只好一一说了,末了道:“璟瑜莫要担心银钱的事,娘一定想法子给你凑齐,绝对不输了同窗。”
李氏坚定地语气无法安稳孙璟瑜的心,孙璟瑜头疼的看着母亲,他发现自己这几年早出晚归忙着读书,已经好久没仔细瞧过家人,眼下赫然惊觉,母亲脸上的皱纹何时这般深刻呢?她张嘴唠叨着还有哪儿能借,还有什么兴许可以换钱,黝黑的脸上挂着期待和笃定的笑意,谈起这些事,精神勃发。
孙璟瑜放下碗筷,望着李氏和孙铁锤正色道:“爹娘,你们不是说凑了三十两吗?三十两我都花不完啊,当年徐老爷上京赶考也不过五两足矣,爹娘何必与我同窗比较?他们两家都是城里的大户人家,咱们家拿何去比?爹娘这不是瞎操心吗?你们现在到处借钱,以后还不是要还债,何必如此。再说钱全给我拿走了,家中怎么过活?嫂子马上要生了,总要留些钱准备准备。”
孙璟瑜一番话说的一桌人脸色各异,李氏作势想要讲道理给儿子听,孙铁锤皱着眉头叹气,孙大海垂头不语,大嫂神情动容,摸了下自己的大肚子。
“璟瑜你咋能这么说,娘哪里是要和富人家攀比,娘是想给你多带些银子,娘听……听人家说什么考试都要讨好考官大人……给了银子人家就会照顾你……璟瑜要是没得银子花,可是你的同窗都有钱,他们都贿赂了大人,那璟瑜咋办?娘宁愿现在多借钱,也不希望你被人家这样挤下去。你说的徐老爷那都几十年前的事了,哪能和现在比哟。你大嫂生孩子就莫操心了,又不是头回生。”李氏正色解释,说起官场的事多少忌讳畏惧,但是想到儿子的前程立刻下了决心。心道儿子毕竟才十几,读书厉害但不一定懂得人情世故,他们这些老鬼不识字,但那些事多多少少都有些经验之谈。
大嫂垂头,碗里的饭菜瞬间失去了香味。她已生了两个孩子,老大是女儿,老二是儿子,当初长女出生,公婆自然不待见,静悄悄的就那样生了,鞭炮都没放一挂。第二胎总算生了儿子,她满心期待公婆给儿子办满月酒,结果满月时就请了她娘家来随便吃了一餐,连套新衣裳都没给儿子买,末了还是秋娘用旧布缝了新衣新鞋。娘家对此有微词,拉着李氏理论,李氏却苦口婆心的劝道:“不是我不疼孙儿,是现在用不起钱大摆宴席啊,亲家的您想想,我家老二将来要去外地考试都是钱啊,咱们现在节约节约,等老二中举再补办不迟是吧?老二是孩子的叔叔,以后做官发达难道还会亏待他不成?呵呵,以后啊,我家的孙儿孙女都去读书!孙子考学做官,孙女琴棋书画,全是官家的少爷小姐富贵命……”李氏那番激动人心的说辞,也不知怎的说进亲家心坎里,亲家母还真的乖溜溜的走了,今年李氏去借钱,还有亲家的一份。
李氏说的话大嫂也动心,可是,隐隐的她仍然替自己儿女委屈,怪只怪读书考学的不是孙大海。孙大海没读书就罢了,这几年起早贪黑跟着孙铁锤做活赚钱,一分舍不得花,连给儿子买个拨浪鼓都舍不得,全细着自己二弟,那份心思看着大嫂更是恼火,难道自己儿女还不如一个弟弟亲?那番作态,叫她怎么不委屈。眼看她马上要生第三胎了,却赶在这个节骨眼,不用想也知道就算生个儿子也没钱做满月酒。还不知道掏空家财供二弟去考试,最后结果如何,若是中了他们一家也能跟着苦尽甘来,所谓一世中举,三世为爷,孙家老小都跟着沾光,可若是不中……
大嫂正黯然伤神,孙璟瑜已经道:“爹娘别折腾了,我下个月初上路,你就算给我一百两银子,我也只带二十两。”孙璟瑜放下狠话,一桌子人再不吭声了。
入夜,屋里人都歇了,秋娘在灯下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