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第1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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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指望你忽然变了个人,时时都笑脸相迎。”她对吴雨儿说,“更不指望你忽然对我忠心耿耿,大说我的好话……没有必要。你恨我,我知道,我虽不恨你,却也十分看不起你,很不愿与你有什么联系。我只需你做到些颜面功夫,起码对着壮儿,能露出笑脸,别把他给吓哭了。他会知道你是他的亲妈,你可以放心,这点我没打算瞒着他。不过,要是你老对他特别激动,把他给吓着了……”
见吴雨儿面上有了细微的变化,徐循觉得今日已经是达到目的——话一说完,她便一刻也不想多待下去。压根也不理会吴雨儿,转身便走出了屋子。
回去的路上,花儿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问到,“娘娘,您说,奴婢觉得她可以了……难道,如果奴婢觉得她不可以了,您就不来看她了?”
“是啊。”徐循说,“你觉得她现在的精神状况怎么样?”
“还是挺怕人的。”花儿如实说,“虽然不那么疯了,但眼神一看就贼亮——奴婢不是故意危言耸听,但她那个样子,没人愿意她接近自家孩儿的。”
“我也是一个人住在南内的时候才发觉的,”徐循点头道,“长时间独自居住,不和人说话,就是会这个样子,原本不疯的,渐渐也会失常……她是罪人,我不可能给她送玩器、婢女来助她保持神智。给她一个题目想想也好,你讨厌她,从来都摆在脸上,她只要还有一点理智,当可知道要讨好你,不是什么轻省的活儿。”
能让一个从前的嫔妃来讨好自己,虽然有些荒唐,但想想还挺有意思的,花儿面上不禁带了一丝笑容,她忍不住又道,“真的要让她和壮儿见面吗,娘娘?壮儿现在,可就是把您当亲娘来看了……就是以后叨登出来了,有那么多人证物证,这孩子心里也生不出芥蒂吧?”
“只是见一面而已,隔着窗户说几句话,旁边好多人看着,她也不能把孩子给吃了。”徐循叹了口气,“至于见不见,看她恢复吧。她的所作所为,虽然是罪有应得,但瞒着壮儿,有害无益——再说,就是想瞒,你以为又能瞒得了多久?”
她话中似有玄机,花儿一怔,“您是说,坤宁宫那边——”
徐循唇边带了一丝笑意,她没有否认,“她现在可不就是要和我拧着来么?我要瞒着壮儿,她必定会从中作梗……嘿,若她知道我从来都不想瞒,不知又是什么心情。”
眼看暖轿在前,她一扯花儿,“外头好冷,咱们快走几步——一会回去以后,记得和赵嬷嬷说,寻两件厚料子给送去,却不必太好了。再给些上等好酒,雪地守门,不是闹着玩的,若养护不当,一辈子落下老寒腿病根儿,也没意思。”
“娘娘慈爱。”花儿抿着嘴笑了,“这些事奴婢能想不到吗?就您思虑得多。”
两主仆一边说笑,一边就加快了脚步,往来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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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西苑了?”皇帝有丝诧异,“都这会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肯定是玩得忘记了。”点点好不高兴,虽然霸占了父亲的怀抱,让他不能去抱弟弟,却依然撅着嘴说道,“娘最讨厌了!爹,咱们走吧,不理她!”
皇帝不由得失笑,他帮徐循挽回印象分,“去西苑不带你,是因为你还小……”
“才不是呢!”点点怒道,“就是留我在家看弟弟的!——我讨厌弟弟!爹,你把弟弟抱走,我不要弟弟了!”
钱嬷嬷连着几个乳母都急得满头冒汗,钱嬷嬷也不顾皇帝在侧,轻斥道,“点点不许乱说话!”
点点性格执拗,被养娘一说,更生气了,连声道,“把弟弟抱走!我不要弟弟!我要去西苑!”
皇帝素来都很爱孩子的,也被她闹得烦了,皱眉道,“点点不要闹了,天气冷,孩子都不能去,又不是只有你!”
点点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谁说的!”
她呜呜咽咽,方才吐露了真言,“大姐姐和三姐姐就都去了,呜……娘派人去接她们来着,我、我也要和姐姐们玩……”
哭起来反倒是好办了,皇帝连忙把她交还给乳母,钱嬷嬷使了个眼色,乳母就把点点抱到隔屋去哄了,皇帝方才是松了口气,望了望在炕上的壮儿——这孩子一脸忧虑,还看着姐姐哭泣的方向,仿佛丝毫没察觉到自己刚被迁怒了。
“真的打发人去接阿黄和圆圆了?”他有丝诧异——虽然徐循和他一道出游的时候,是会带上两个女儿,不过……
“回皇爷话,是如此不假。”钱嬷嬷也是为徐循解释,“因点点怕冷,也还小,怕她在雪地上走不稳要滑倒。上回带去一次就不肯带了,倒是两位小殿下年纪大些,也都爱玩雪,圆圆先几日还特地绕过来央求娘娘带她去玩,娘娘便打发人去问了,若能去,便一道接去玩。”
看来,这已不是第一次了。皇帝微微点了点头:圆圆和永安宫的关系的确不错,前回接她来玩,她口中还念叨着妹妹呢。
“明年就可以带她一道去了,今年是还小了点。”他说,“再过几年,也带上栓儿,家里就这么几个,孩子们不能彼此疏远了。”
钱嬷嬷还会有二话吗?反正皇帝这么说,未必代表贵妃会这么做,她很恭谨地应承,“皇爷说得是。”
皇帝看了她一眼,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看出了老脸上的隐隐不屑——不是说她不屑自己这人,不,皇帝看得出来,这个老嬷嬷的不屑,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很愚蠢的话。
徐循会接圆圆,但绝不会去接栓儿,即使有他开口都没用……这个老嬷嬷是如此认为的,她也有如此确信的理由。虽然永安宫不会主动构陷、打压别人,但徐循也绝不是个傻瓜,她也不会平白无故,就给坤宁宫送上针对她的把柄。——皇后这辈子,针对她的心思估计是改不了了。
这一年来,她里外操持,付出的心血他不是没看到,也不是不满意。起码,比起胡氏治下那混乱不堪的后宫,皇后的努力也不是没成果。一样是有个咄咄逼人的宠妃,真要平心而论,徐循的举动要比当年的她还更不逊,说去西苑就去西苑,说去南内就去南内,除了每三日的请安不大落下以外,其余任何活动,不想去她就不去,反正是连面子都不顾了,摆明就是不屑坤宁宫……在这样的前提下,皇后还能把宫里治理得妥妥帖帖、清清静静,少有乱象发生,连东厂都难以找到她的疏漏之处,光是这份能力,就值得他的称许。——至于她对他,他对她的感情,那是另一回事。
然而,也正因为皇后是这能耐的性子,只要他还宠着徐循,只要徐循还养着壮儿,还是贵妃,她对徐循的忌惮就绝不会停止。只是在他的警告过后,她未必会做些真正犯忌的事,给自己吹吹枕头风,也就是她能做出的唯一一点事了。至于这点心思、这点动作,那还是要容许皇后的,世上有谁真是美玉无瑕?内阁里三个阁老彼此还互相看不顺眼呢,不可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有些事皇帝自己心里清楚就可以了,看着皇后绞尽脑汁对付徐循,不失为一种有趣的调剂。
不过,今日她出的这招,的确是让他有点诧异,皇帝并不觉得皇后会说谎,她说韩女史在她跟前说‘不想殉葬,所以不愿做妃嫔’,那韩女史肯定就是这么讲的。至于她在徐循那儿怎么说……
“娘娘。”
“娘。”
“姆姆——”
参差不齐的声音提醒了皇帝,他抬起头,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微扬起唇角,一见徐循就笑,“回来了?”
“回来了。”徐循作势要行礼,皇帝挥了挥手,她也丝毫没客气,才刚打弯的膝盖一下就弹了起来,一边解披风一边说,“今儿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内阁无事吗?”
“一天都没什么大事。”皇帝说,“无非都是些照批红的折子,我斗蛐蛐斗了半日,散了就过来了。——倒是你,天黑了才到,在西苑逗留了那么久?”
“没有,带了两个孩子呢,”徐循笑了,她脱下头上的昭君套。“倒是早散了,我回来的时候从南内过,顺带去看了看吴雨儿。”
皇帝的眉毛不免一跳——他在徐循身上真的是很容易吃惊。“你去看她干嘛?”
徐循把早已忘了生气的点点抱了起来,先没搭理皇帝,一边擦着小姑娘脸上没干的泪痕,一边笑道,“你看娘给你带什么回来了——这东西放不进屋里,我撂在外头雪堆上了,去看看?”
把点点哄得一下高兴起来,欢呼雀跃又带着一群人冲出了里屋,徐循又示意养娘把壮儿抱走了,方才走到皇帝身边坐下,“我是想,如果吴雨儿能真心悔过,等壮儿懂事以后,还是让他去看望一下,把他的身世告诉他,这种事没什么好瞒着的,纸包不住火,谁无意间一句话,都能令孩子有所察觉,我们遮遮掩掩,孩子心里反而容易乱想,一开始就揭穿出来,虽然因为母亲错处,壮儿心里难免难堪,但我好好地教一教,他也能明白过来。倒强似瞒来瞒去,瞒到后来从别人口中知道,反倒生分了。”
这话不能说没理,但皇帝想到吴雨儿的愚蠢——倒还不是因为她的恶毒,便觉得一阵不舒服,他皱眉道,“又何须如此麻烦?我是不赞成壮儿去见生母的,万一被她带坏了怎么办,你要告诉他真相……也行,等他母亲死了以后再说。”
他本想说‘那等我勒死吴雨儿,你再说’,但想到徐循性子,又收住了口。
饶是如此,徐循也已经是眉头大皱,但她没有多加抗辩,而是微笑道,“壮儿现在毕竟还小……这事也不着急吧。倒是大哥你也是的,把人关在净房里……她也罢了,外头看守她的人那才可怜呢,大冷的天,连个歇脚喝热茶的地方都没有,就那样在雪地里干站着。”
“是吗?”皇帝惊道,“是把她关在更衣处?”
他当时的确没想到这守门的关节,现在想想,马十说的那处房子的确十分窄小,没给守门人留下地步。听徐循提起,便道,“那等明年冬天,给她换个地方,守门人屋子里安排个炕,那就好了。今年先对付一番吧,赏几件衣服,多发些赏钱买酒吃。”
徐循面上露出了甜甜的笑意,皇帝看得出来,和刚才的微笑比起来,现在的笑是要真心得多了。
她是如此的简单,简单到一眼就可以看透——善,心软,素昧平生的两个低等内侍,也能博得她的怜惜,他们摆脱了寒冷,便能讨得她的喜欢。徐循的性子在这世上可能不算少见,但在朝中宫里简直凤毛麟角,若要再加个定义,在朝中、宫里如此的高位之中,她是唯一如此简单,又如此驯善的一个。
然而有时候……
皇帝也冲她笑了笑,拉着她坐到身边,问道,“是了,权昭容去世的事,你听说了吧?”
徐循自然听说了此事,她点头道,“红颜薄命,好可惜——怎么了么?”
“我就是想起了她身边那个韩女史,权昭容带来的侍女,按例都是赏银送回朝鲜的,但韩女史以秀女身份进宫,似乎不好这么办。”他带着笑斟酌着词句,“刚才和皇后商量的时候,皇后说,韩女史为了不做昭容,也求过她——”
在他密切的注视下,徐循容色最细微的变化,也没逃过他的眼睛,只是他却不能像是了解皇后一样,了解到在这神情背后的思想,这一刻就是那种时刻之一,这时候的徐循,复杂得他完全无法了解,他没有一点点头绪。
皇后、太后,她们瞒不过他,她们对他的感情他一清二楚,对他的想望他亦是了如指掌。但在徐循身上有太多的不确定,在这种时候,他甚至不能肯定她是否……是否足够喜欢他。
“不过,她说她不想做昭容,是因为不想陪葬。”皇帝把话说完。
徐循脸上没有丝毫诧异之色——正常,在刚才神色一动的时候,她一定是猜到了皇后的说法。这也从侧面证实了此事的真实性,徐循对皇后的敌意一直都是很清楚的,他一开口,她可能就猜到了皇后出的招数。这当然也证明了韩昭容肯定在她这里提到了不想殉葬的事情。
“是……”徐循点了点头,,“她在我这里,也是这么说过几句。”
承认了……态度还如此平静。
皇帝没有察觉到,但他的确已经皱起了眉头,他想要遮掩一下心底的不快,故作大度云淡风轻地揭过此事——他不应该这么在意的,又不是说,徐循的喜欢就真的比什么都更重要……
“你听了就不生气?”然而,话比理智更快一步,已经冲出了嘴巴。“那你为什么还要帮她?”
徐循看来又‘复杂’了起来,她幽幽地望了他一眼,不激愤,不像是那天两人吵翻时一样激动,然而冷漠却犹有过之。
“我为什么要生气?”她果然还是很硬地把皇帝给顶了回来。“不想殉葬,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文皇帝对你够好了,他去了让你殉葬,你愿意吗?”
190、带劲
终于说出来了……
和上回顶撞皇帝时一样;徐循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的,但和上回又有所不同的是;她的心情却并非如上回那般畅快;这一回;她的心情是复杂的。复杂到徐循自己都理不清。
畅快吗;畅快的,这句话;她想说好多年了。前朝都多少年没有殉葬的习俗了,人殉在春秋时,就已经为俑人替代,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第一个以俑人替代人殉的仁人;难道就没有后续吗;近古不说,唐宋朝何曾有如此制度?国朝处处反元,处处都对蒙古恨之入骨,在这件事上反倒去要学元了,怎么不学学人分四等,怎么不学学元治八十年而溃?
文字,实在是最有力量的东西,即使是深宫女子,十年难出皇城一步,只要识文断字,又有什么障碍能阻隔在她和天下之间?徐循虽然没有吟诗作赋的才能,但她懂得读书,她也很喜欢读书。元修宋史,宋修唐史,这些史书又都被收入进《文献大成》里,徐循细细地研读过两史中的后妃列传,从不见殉葬的一点痕迹。这叫她怎么去说服自己,这就一定是后宫妃嫔的宿命?凭什么别人都不用,就只有国朝的妃嫔特别倒霉,也没见就只有你们这一支皇室特别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