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第2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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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收拾着在炕边坐了下来,徐循拿了橘子来给皇帝剥着,“也不知哪里送来的蜜桔,还挺新鲜的,又甜,吃一个?”
“搁着吧,才进来有点冷,一会暖和过来了再吃。”皇帝说,“你就知道把话头转开。”
徐循看来一点都不心虚,她镇定自若地一笑,“不是问了吗,老娘娘那里态度如何?”
“你猜呢?”皇帝特别想吓唬一下徐循。
“我觉得是答应了,不然大哥你也不会这个表情。”徐循对他是十分了解的,她看了他一眼,仿佛禁不住微微的笑。
“我这什么表情啊?”皇帝有点纳闷,摸了摸脸。
微微的笑就从暗变明了。“邀功的表情嘛。”
这家伙!皇帝都没有生气的力气了,合着他帮着过去劝说太后,还是该当的了?这要是他不劝说呢?她也就这么把节略递上去,等着太后那边的回应?
他有点觉得自己是俏媚眼抛给瞎子看、剃头担子一头热,本来还有点小得意的心情,一下就转为赌气了,原本不想挑刺,现在也挑上了,“这哪算邀功呢?是你自己处事太不圆融了,还得我出面给你收拾首尾。你就不愿去清宁宫求她,也可以先和我说嘛。”
“先和你说,你肯定不在乎。”徐循很老道地说,见皇帝有反驳的意思,她瞅了他一眼,眯起眼拿手虚捏着,“说实话啊,若我先和你说了,大哥你是不是肯定觉得无所谓?”
比起光禄寺那边的花销,还有各地采办中饱私囊的数目,后宫这点浪费算得了什么?皇帝的确是不想因为这点钱和太后闹矛盾的,他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徐循又解释道,“至于先找老娘娘,只可能是一个结果……难道大哥你想不出来?”
别看太后现在大度,徐循若是私下先找她商量,太后指定是一通敲打训斥了,怎么可能会主动下自己的面子。到时候她直接给否了,徐循还能怎么办?她若坚持削减,那才是真正不给太后面子,兼且有忤逆的嫌疑。——皇帝寻思了一通,嘶了一口气,“你还是老谋深算,谋定后动啊你。”
“那不然呢,真当我傻的啊?”徐循先开了个玩笑,才解释道,“其实也不是,先不知道是老娘娘作兴出来的,已经把话说出去要删了,后来知道了也没办法。话都说出去了,不管怎么整,只要一动这事儿,外人还不知道是我使的劲?老娘娘一样没脸,那倒不如就这么将错就错,老娘娘那面也未必会拿我怎么样,她还指着抬举我来膈应坤宁宫呢。”
一样是说道理,徐循的道理就是这么的实在,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她本来就是个无所图的人,皇帝听着,不管赞成不赞成,心里就踏实,也愿意和她说实话。“还真是有点脑子!”
“我没猜错?”徐循眼睛一亮。“老娘娘真答应了?”
“非但答应了,还捏着鼻子说了好些你的好话,要发文表彰你呢。”皇帝不免一笑,“也为难娘了,满宫里要能找出第二个有子的妃嫔,她也不至于这么委屈。”
徐循撇了撇嘴,看得出有几分不以为然,但她没有说话。皇帝对她可能的评语也是心知肚明——不论是太后还是皇后,和她就根本不是一路人。
在某种程度上,他也是有几分赞同徐循的,因此并未纠正她那不甚恭敬的表现,“改日还是过去请个罪吧,你要连戏都不肯做全套,那就真落下怨恨了。”
“嗯。”她很爽快地就应承了下来。“大哥就放心吧,不会让你难做的。”
“不会让我难做?”皇帝又忍不住笑了,“今天着急上火跑到清宁宫的那是谁啊?”
“我省的还不都是你的钱吗?”她大胆地白了他一眼,“难道还能落到我口袋里?”
“家大业大,不在乎这个。”皇帝故意拿话打击她,“就你这瞎操心的劲,还是贵妃娘娘呢,小里小气的,一点大家风范都没有。”
“我本来就是小户出身,就是小气得很!”徐循理直气壮地回了皇帝一句,自己也没掌住,就笑了起来,“虽说是家大业大,可也不能这么糟践物事吧,不是说不能花钱,总是要花在刀口上,这本来可是救灾的钱……高皇帝圣训还说呢,人君以四海为家,固天下之财供天下之用,何有公私之别?这说来也不是咱们自家的东西,起码不是后宫的私有,哪能这么乱用?”
看她嘀嘀咕咕,意见不小的样子,皇帝深觉有趣,想想也是这个理儿,反正事情都这样份上了,也就不和徐循争辩,只道,“是是是,你这个女中尧舜,真让你当家,我看没过几年,宫女的裙子,就连脚面也盖不住了。”
徐循呸了他一下,“人家慎夫人也就是衣不曳地嘛,大哥你就会笑话我。”
“我笑话你什么?”皇帝还有点惊喜,“我要有文帝的名声,高兴都来不及呢——倒是不知道,你最近又看上《汉书》了?”
“前阵子闲着就看看,”徐循轻描淡写地说,“两汉那些故事,是没个妙笔写着,不然,不比《三国志通俗演义》精彩啊?”
“演义更浅近,坊间说书爱说,哪里是史书能比得上的?”皇帝随口评了一句,又把话题绕了回来,“俭省固然是好,但也不必太过分了,一块肉烂在锅里,有好处肥的也是咱们自己人,不这样,余下的那些钱财放出去救灾,也有好些是落入那些官的口袋里……内承运库没钱了,自然就到国库去寻要。你心里也别想太多了,彩花那样的确太奢费,是不该,可该花的也不能太省,不好跌了天家的体面。”
徐循一时没回话,只是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皇帝有点奇怪,“嗯?怎么?”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肩膀又软了下来。“我就想,肥的是自家人,肥的是谁呢……愣了一会才想起来,文皇帝时起,这内宦啊,就是咱们的自己人了。”
她略带自失地一笑,拿拳头敲了敲脑袋,“呵呵,瞧我这记性……”
皇帝虽略有生疑,但转念一想,徐循有何必要骗他?
虽说如此,他到底还有点不安,欲要给她说说官场上的龌龊,强调一下将内承运库用作大内使费的正当性时,徐循已经伸了个懒腰,若无其事地道,“大哥,睡觉还早呢,不如来玩九连棋?一会点点进来,还能哄着她下下棋,养养性子。”
皇帝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分散开了,“九连棋有什么好玩的?来玩双6吧,那个才有趣儿。”
冬夜暖窗、佳人在侧、娇儿绕膝、闲来弄棋万事无忧……皇帝不知道什么叫做幸福,但他现在的确感觉到了平安喜乐,心底不期然起了个微小念头:这样的日子,年年月月,能永远持续下去,那就好了。
207、威望
结束了一天的当值;除了当夜班的姐妹们以外,都人们排成了队伍,目不斜视地从坤宁宫出来;顺着甬道边上一路走向了她们的住处——坤宁宫这附近建筑物不多;宫女一般不能在宫里留宿;不像是永安宫;除了当值的夜班宫女以外;还有些下房供有体面的老嬷嬷们使用。而宫女出入最好是成双结对,最忌讳单独出行;现在有一批人下差了,自然就聚集成了一队;彼此提醒着,保持着皇后宫中的体面仪态,往她们位于景山边上的住处回去了。
毕竟是坤宁宫的人,和一般的宫廷也不大一样,清宁宫、坤宁宫的使唤人占据了最好的一排屋子,虽然比不上司礼监大太监们住的气派——如今都住上小院子了。但一排三进的屋子,即使是新进的都人,也能两人一间,在都人中,已算是极大的体面了。
直到进了屋子,大家才放松下来,欢声笑语立刻就充斥了这不大的小屋,女孩们忙忙碌碌地准备着自己的洗漱,资历稍浅的,免不得要多烧点热水,给自己的‘姐姐’、‘师父’送去,而资历深些的小姐姐们,约着进了一人的屋子,盘着腿往炕上一坐,顿时就议论起了周嬷嬷今日放出的消息。
“爱信不信吧您。”六儿双眼一翻,不客气地吐了同伴两片瓜子皮儿,“我骗你干嘛噻,今朝我不就在皇后娘娘跟前站着吗,周老嬷嬷进来回话的时候,听得真真儿的,就是要放人出去了!”
在主子跟前,她们是没嘴的葫芦,其实人哪能真和葫芦一样?几个小伙伴你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把各方面的消息都拼凑了起来。
“是真的不假,”说话的五福当的是门差,“你们还不知道呢吧,我听门口两个小子说的,贵妃娘娘提了这事,老娘娘一口就许了。从初三日开始,一宫有十人可以轮班出去探亲。由老公们陪着,白天去晚上回来,不许过夜。只许十人,年前把单子往上开就行了。”
这样的探亲,自然只能是家在京里的宫女才有这个福分了,六儿酸酸地白了自己的小徒弟一眼,“倒是便宜你了!”
宫女多数都是近处采选,这些从南京一路服侍过来的都人,老家自然都在南边,就是能放出宫也没意义,自然只能把机会让给这几年采选进来的后辈。几个小字辈很明智,知道这时候不能乱说话,只是抿着嘴喜兴地笑,拿白布垫着手,提了铜壶把茶壶茶杯都烫了一遍,满泡了一壶茶,“姐姐们喝茶,奴再烧壶水,给你们洗洗脚。”
如此殷勤,也使得六儿稍微气平,眼瞅着屋里也没外人,她便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要是贵妃娘娘早点当家那就好了……”
“再早也早不到咱们在南京的时候。”五福歪着头磕瓜子儿,眼睛一眨一眨的——她老家也不在北京。
六儿便不说话了,瞪着圆圆的茶壶,过了一会,又道,“哎,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什么?”五福倒了一杯茶,浅浅地尝了一口,“嘿,怎么和在茶水房尝的瓜片一个味儿?又是你们家那口子给的吧!瞧你,如今竟和原来是两个人了,吃的用的,比主子差得了多少?”
六儿没搭理五福的话茬,她沉吟着说道,“好像前两年……永安宫年节就有人出去。”
“可有这事呢?”一屋子人都倒抽了一口气,五福放下了手里的茶水,“你听谁说的?你们家那位?”
“反正就是有这回事,悄悄的,分好几次出去,也是出去了以后当天就回来。”六儿压低了声音,“从前永安宫还往外送过人奶呢,这个都知道吧?都是求了皇爷爷,皇爷爷答应的。就和咱们现在的规矩一样,她们那边的体面宫女、乳母,轮班出去探亲。——就在贵妃娘娘晋封以后的事。”
屋里顿时响起了一片低低的赞叹声,连五福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了,她怔怔地望着屋角,过一会才醒觉过来,“可不对啊,她们那出去的红儿、草儿不说了,蓝儿、花儿不都是贵妃娘娘身边的老人吗?和咱们一辈儿的,也是南边人——”
“就是贵妃娘娘晋封以后,娘家人把蓝儿、花儿一家人都接过来了。”六儿到底压抑不住,流露出了一丝欣羡,“是不是一家人都上来了也不好说,反正,我上回听蓝儿说,她哥哥是已经在京里落脚了,还娶了个嫂嫂。”
国朝宫女就是不值钱,宦官能混到在娘娘跟前有体面的,少不得都要把家人接来,可都人就没听说谁有这份能耐的,先不说别的,她们无法出宫,和家人通信都难。除非是一宫里就几个的教养嬷嬷,也许还有点门路,如六儿、五福这样的大宫女,进宫几年,就有几年没见过家人。五福闻听六儿此语,羡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好半晌,才强笑道,“她们有福分!我们是比不了……”
“什么比不了比得了的?”周嬷嬷的声气在窗外一响,一屋子人都吓得跳起来,六儿的茶水泼洒了一襟,也顾不得擦,她和五福交换了一个惊惶的神色,又很快挤出笑脸,几步就上前为周嬷嬷打起帘子。
“嬷嬷,您老人家下值了?”她笑着招呼,“快进来坐坐,我们家那口子带的好瓜片,您喝一杯……”
周嬷嬷进了屋,当仁不让地在上首坐下了,六儿亲自为她涮了杯子倒了茶水,又指挥着自己的妹子去周嬷嬷房里把炉子点上,烧上水——献了这好长一段时间的殷勤,周嬷嬷方才露了点笑影子,她瞥了六儿一眼,“说到福分,谁比得上咱们?你要再说这话,我替你说去,把你换到永安宫服侍,你说怎么样?”
六儿吓得面色如土,五福却有些不以为然,“好嬷嬷,明人不说暗话,咱们说这个有意思吗?您要在永安宫,这都出去两年了,可不比一次次地送信强?咱爷爷的病也不知还能撑多久呢,多看一眼是一眼吧!”
周嬷嬷瞪了她一眼,却没有发火——五福进宫就拜在她膝下,磕头认了干妈,到如今月钱和赏赐都收在她那里。“你就少说两句吧!还嫌娘娘不够堵心呢?但凡她要得了那位一星半点的好脸,也早作兴出这样的规矩了,又不是什么难事,娘娘还犯得着为难咱们吗?”
“怎么又堵心上了?”五福怔怔地,还没跟上节奏呢,“这不是那头才捅了篓子吗?高兴还来不及呢——”
“捅个屁篓子,”周嬷嬷撇了撇嘴,爆了个大料。“今儿乾清宫行文往尚宫局那边,让人往各宫传谕,今年冬天一律不许用彩缎扎花,连色纸都不行,说是颜料也贵。我才要回来,信儿就来了,这可不,就耽搁到这时候了。”
“啊?”不论是六儿还是五福,都没想到事情竟有如此的变化,一屋子人都呆住了,“这,怎么会——怎么就又惊动皇爷爷了?”
“可还不止呢,”周嬷嬷哼了一声,“太后娘娘还往尚宫局递了口信,说是贵妃娘娘简朴清净,直言不讳勇于进谏,是妃嫔楷模,令尚宫局和女学将此事编纂进教材里,以后娘娘们上学时都要宣讲的。”
六儿都惊笑了,“这——这是真的?嬷嬷,您别见怪,听着真和假的一样!”
“——千真万确,刘尚宫来送信时亲口说的,你们谁能想得到,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周嬷嬷的情绪很低沉,甚至都未替皇后打抱不平,她叹了口气,“唉,可怜娘娘,听说了以后,连晚饭都吃不下了……”
虽说羡慕永安宫,但既然进了坤宁宫,就没有改弦更张的道理。太后、皇爷的倾向如此明显,都人们自然个个都是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