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镯记-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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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啊,到底是个虚无的玩意儿。她在回家的路上这样想着,看见了前方也在很疲倦的迈着步子的王婵月—连婵月都三十有一了。时间过得真快。
聪明如王婵月,最近怎么会看不出傅仪恒细微的变化。傅仪恒当然比她更聪明,自然也能发现自己被看穿的事实,她是可恶,可恶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罢了。从一开始她就这样。王婵月拿她没有办法,只有忍耐和等待。等到事到临头,她有她的打算,自己也有自己的打算。她有的时候在家中饭桌上听大家说话,感觉这战争倒有那么点胜算了,胜利了要怎么样呢?父母还能不能回来,兄妹是否能够相见,她还想给三哥好生安葬了,最重要的是傅仪恒和她要往哪里走?会不会还回到开战前那种双方势不两立的情势,到时候自己是要跟傅仪恒走呢,还是挽留她?
她边走边摇头叹气,想必是“一旦要跟她走就必须要挽留她”,这本是一体。她的去留并不由她自己决定,自己只有选择跟着她,并且不让她抛弃了自己。
自己这些年是越发聪明,越发铁石心肠,越发冷静克制,什么都变了,岁数、面容、身材、心态,唯一不变的只怕是这份委屈吧。
世人都道王宝钏傻,又想要王宝钏这样的妻子,哪知道薛平贵一去不复返也好,不曾得到便充满幻想,一旦得到再失去才更加承受不起。好好的,我这十年又何必如此呢?假如记忆能擦除,可能很多人都会选择擦除这样的经历。可我宁愿抱着这份记忆不撒手,不忘记,再痛也做不到放弃。抱着这样的信念去坚守,也许只有你的残忍能将我撕去。
想着想着眼眶湿润了,连忙仰起头不想让眼泪流出来。用了憋了回去,感觉后面有人在看自己,连忙擦了擦,还没等回头,姜希婕快步走了过来,“我说这么眼熟,果然是你。”说着拍了拍她的肩膀—照早些年,姜希婕尚且轻浮的时候,大概会搂着肩膀—“走,一起回家。哎呀,你今天下班这么早,”前后看了看,“傅姑姑怎么没一起?”王婵月说今天大概是忙吧,没来。我就自己先回来了。“你也知道的,她就这样。而且两老身体也不好了。”姜希婕见她眼底微红,也就没追问,说些别的事情。小半年了,话题总是回归到“注意身体”“好好休息”这上面,“看你这样子,显得越发不好了。可不能和我一样啊。”
王婵月点头,而后又刻意开玩笑说:“姐夫净胡说,我怎么会和你一样。你也不看看你最近这。。。”合着最近姜希婕其实也不舒服,累的。
这话没说几天,姜希婕就后悔了。
傅仪恒这几天不出现在王婵月那里,的确是忙。她总要帮着照顾一下兄嫂,免得显得不孝,何况大侄女实在是身体不好。她也有该装装样子的工作,和不装样子必须做的工作。最近感觉风声不对,76号似乎已经觉得日本人要倒了,纷纷开始向军统输诚{63},她隐约觉得自己受到一点威胁—毋宁说是这行干久了,有了奇怪而精准的直觉。
她觉得不安全,遂先蛰伏了一阵,正常出入,除了不去王婵月那里。一则观察有无可疑人等,二则也不想祸及心爱。等了几天,反倒感觉没什么问题。前阵子上峰跟她描述了目前整个网络的情况,她才知道自己人的势力有多么壮大,自己反倒不是那么重要的一个了。自己的作用变得非常的有限。不过也好。但是相反上峰也警告她,小心76号把你卖给戴笠。待到秋后算账的时候,卖你可比卖别人来的方便多了。
是啊,方便多了。是到后来姜希泽不再与军统有交集,否则让他知道了76号曾以自己和同僚的情报害死了多少军统特工,定然要气的毙了自己。而只要76号有个谁把自己出卖出去,那就得了。
假如76号还有力气杀自己,也算一个。但,他们还有力气?不会。中统收了大人情,更不会。只有戴笠,只有这一直生死相斗的军统局。
几天无事,她就开始担心王婵月有事。毕竟傅家在党国算是一门忠烈,拿来威胁自己简直就是找死。万一对方发现自己和王婵月的亲密从而追杀上门呢?这无疑是个低概率事件,更何况那边是高门大户党国精英,不能随便下手。王婵月行事低调,未必有人知道。可,
一旦牵动到自己的爱人,理智就要让位给感性。
四月的这天黄昏,春风化雨暖的让人就要失去理智,沉醉风中。傅仪恒往医院走去。王婵月今天值班,她知道王婵月总有赵妈的爱心午餐晚餐,于是只能准备着点心当夜宵给她带去。今天自己也打算留在医院不走,总觉得夜长梦多,梦多鬼就多。领着包袱上楼,楼道墙壁反射空寂的回响,人越来越少了。
“王医生,请问你有按时吃饭吗?”这不正经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谁,王婵月笑看着门口的人影,“我是吃了,你呢?我今天只带了单人份哦。”傅仪恒把夜宵包裹递过去,“单人就单人,看着你我就饱了。”“欸?这算什么,算说我胖?”傅仪恒无奈的笑了:“要是说一说你就能胖,那就太好了。可是你要算胖的,我算什么?”
“你那是壮。我才是胖。”难道十二岁的年纪差就能让人无时无刻的变作小孩子耍小性子吗?说不定真是。王婵月像小女儿家似的背过身子去装作不理傅仪恒,傅仪恒像讨厌的小男孩似的过去搂着她挠痒痒。两人三四十岁了,此刻闹做一团。
只是大人与小孩最大的不同,就是可以一边在脸上表现出孩子般的快乐,一边在心里思考成年人的问题。毫不冲突心甘情愿的穿着这张皮。
天色渐暗,王婵月得去查房了。虽然病人较之前最紧张时已经少了很多,药品匮乏的情况也有所缓解,但很多病人长期营养不良,伤口愈合病情恢复都很缓慢,作为医生也没有别的办法,唯有慢慢治疗。这种时候王婵月觉得自己不像外科医生,倒像个心理医生,总是在安慰人。
傅仪恒不放心,巡视也要跟来。王婵月想说你跟来岂不是暴露了我在哪里?现在医院也空多了,按理危险系数也该低很多啊。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傅仪恒也就跟了来。眼前这间病房里,烛火一盏,灯火管制。一个干瘦的老人躺在床上,陪床的子女已经走了。老大爷被轰炸所伤,炸坏了腿。能有命在已经是幸运,就是伤口总是不能愈合,时有溃烂。
王婵月和老人家一边聊天一边举着烛火小心翼翼的检查伤口,一边安慰老人家不要着急,不要担心,总会好的,这比之前那些人好多了云云。老人家颇为悲观,也就是只是哼哼唧唧的表达不满。王婵月对于应付这种老人颇有一套,遂只是说着套话。傅仪恒见老人只是普通人,就走出病房,在走道上观察了一下,又看了一下外面,都没事儿。
唉。可这心就是放不下来。
走道那头护士长走了过来。护士长和她们都很熟了,隔着老远就开始聊天。傅仪恒扯着嗓子和活泼的护士长聊天,扯今天的天气和后院的桃花。护士长问这老头的儿子呢,在不在。傅仪恒说不在啊,护士长说怎么不在呢,天天晚上都在的呀。
呯!
却听见一声枪响。
傅仪恒一个箭步冲进门去,看见王婵月靠在墙上晕了过去,烛台已倒,黑暗中看不清伤口何在,胸口全是血。整个房间里,唯一亮着的就是老人的一双眼睛。
傅仪恒抱起王婵月,正好放在护士长怀里。她转身冲过去从老人枯瘦的手里抢过手/枪,用枪把打晕了老人。然后追了过去。
走出病房门,看见护士长抱着王婵月跑在前面,她当然清楚被□□子弹近距离打穿的后果,可那触目惊心的背后伤口还是让她霎时浑身冰冷。
作者有话要说:
{63}比如丁默邨。
明天出去浪,不有更新~
不要搜索枪击的伤口。真的很吓人。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打的越近,丢失的血肉也越大。傅仪恒本来吓都要吓死了,后来幸好只是吓了个半死—王婵月固然丢失了一大块血肉,伤口触目惊心只怕一辈子也长不回来,但据手术医生、她的搭档所说,内脏完好,除了骨头碎了之外,竟然没有触及要害{64}。事情出在医院里,几乎是第一时间得到了救治。现场发现的弹头也是非常普通的子弹,甚至还叫人怀疑是偷工减料的,因为破坏力不及预期,肯定是火药量放少了。SQ本身也粗制滥造,大概是真的搞不到什么好货,抑或觉得好货拿给这枯瘦老头子也没有用。
老人行凶是受人买通,早上见到买他的钱到了儿子手里,让儿子赶紧逃走,晚上就开枪了。倒也是个实在人。傅仪恒根本不想听他解释,他也不想解释,她也犯不着去惩罚他什么,手术室门口王浩蓬勃然大怒揪着警察局长的领子要他严惩—即便只是严惩这个活着也没有希望、早已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
她只有时间陪床,在昏迷的王婵月的床边静静守候她醒来,甚至分不出时间看一眼王霁月忧愁紧皱的眉头和冰雪一般冰冷的目光。好像王婵月此刻危在旦夕的生命是一条河流,能看一眼是一眼,一旦不看就会断流。
老人说自己被不知名的人士指使,只说要打王医生。接受是为了钱,也没问、更不懂买通他的人是哪一派的。王浩蓬也许能猜到是谁,他也知道小妹妹和傅仪恒的关系,他却怨恨不得,只能怨恨自己。他在系统内早已被边缘化,在斗争中败下阵来,若非是因为有一个大概还可以招降的汉奸父亲和一身本事,他早就被人挤出去了。自从父亲投降后,他就继承了这个所谓的以自身权位保全家人的资格,而如今一发制造水平低下的子弹打穿他小妹妹的左肩,让她生死未卜,这不是他的失败是什么?假如他位高权重无人敢欺,就算傅仪恒被人报复了又怎么样?谁敢对王婵月下手?他愤怒,准备去找姜希泽。
傅仪恒面无表情的陪床,见到王浩蓬夫妇来了,让元娥去家里把自己的几件衣服拿来。言下之意是就在这里呆着,哪里也不去了。夜里姜希婕和王霁月准备一起留下,免得人手不够。手术做的倒是比当时给姜希婕取弹片快多了,情况却是同样的不容乐观—子弹虽品质恶劣,但造成的空腔依然触目惊心,撞击力打碎骨头,带走血肉,空洞洞的可以看穿过去,看到前胸那一侧小小的弹孔。
总是手术易,术后休养愈合难。王霁月看着那明显虚空一块的绷带,自己的心都要碎了。虽说世上之事从无早知一说,但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后悔?即便后悔也无济于事,这些年觉得婵月和傅仪恒在一起也算快乐,毕竟人生在世能和所爱相守就是一种很难得的幸福。但明眼人都能看见,婵月之所以会被袭击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傅仪恒。若说凶手还考虑了他们家出了个大汉奸这样惹人憎恶的因素也未可知—毕竟是过街老鼠一般的污点,但若非傅仪恒的性命被人觊觎了上了黑名单却无非猎取、怎么会有这样不三不四的致命枪口对上王婵月治病救人的白大褂?
假如当年我能阻止你和傅仪恒在一起,我甚至能阻止你们毛细血管一般暗地里相互联系的蔓延的情感,我是否能阻止你所有的伤心痛苦和肉体上永恒的残缺?
想着想着自然哭了起来,姜希婕只有安慰的份儿。她后悔自己之前乌鸦嘴,在心里抽了自己一百零八个大嘴巴子。是夜三人留下守夜,天明时分,王霁月累了睡去了,傅仪恒如同雕塑一般面无表情守着病人,姜希婕见门口出现了个熟悉身影,忙起身过去。
“怎么样?”姜希泽显然是不知道从何处总算完了事赶过来,浑身烟味夹杂着变得不知道什么古怪气味,胡子两天没刮,“还算稳定吧。医生也是她的搭档,过来看了几次,说还算好的。就是以后恢复困难。”姜希泽听完叹了一口气,“说和你一样。结果什么都一样啊。”姜希婕打他一下,“我说,浩蓬都要气死了。是那头干的吗?”“不知道。也许吧。我去打听也不会有什么用。他怎么了?”姜希婕把他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描述了一下,姜希泽苦笑一声,“那也没用。他自己也清楚的,警察当然查不出来。查得出来也不敢告诉他。这冷枪挨了也就挨了,”他看一眼里面的傅仪恒,“要有什么,都是这位姑姑自己去报复。她自己清楚。”
傅仪恒耳力很好,当然听的见他们在说什么,她的大脑也可以分析得来,甚至还能在心里对姜希泽说的话做出回应:没错,我清楚。我自会有一番打算。
只是面上她依旧一副漠然样子,定定的注视着王婵月苍白的脸。像是她脸上有一条回忆之河,而她正漫溯其上。
想起自己还在上海的时候,王婵月来见她时穿的衣服,在那家华界的饭店里吃的饭,说的话,她可怜那些苦力的样子,她说的那个故事。想起两个人在北平的时候,她给自己带来的梨膏糖,她们一起看的书,她因为解剖课而恶心的成天想吐,反倒叫隔壁邻居疑心她是害喜。想起月夜她像怯生生的小猫一样观察自己的脸时打在脸上温柔的气息。想起送她上火车时,她明明生着气憋着眼泪走了一路,火车发动时,本来已经离开的自己忍不住回头,也看见她挂着眼泪看着自己。想起在重庆重逢时她的样子,被爆炸冲击波掀倒的背影。
曾经以为看到那背影已是今生最痛,再不能让她接近失去的边缘了。可是如今。
她在重庆对自己是百依百顺的。可能因为自己顺着她的时候多,明面儿上显得自己倒像是弱势的一方,其实很多事情她总是先来询问自己的意见,而后作出决定—正顺着自己想要她去的那个方向,然后再问自己,自然没有不顺的时候。日久天长,她当然能够察觉得到这是一场几乎完全由自己主导的关系,从一切肇始—是自己主动式联系的她,否则她怎么可能一路被自己诱拐到这个地步—到分分合合,都是遵循自己的意志,她傅仪恒觉得王婵月离开此地较为安全,符合应该做的,那就离开;觉得对胸中爱意无法忍耐,罔顾一切,那就相爱。
有一天自己问她,你把我当作什么啊,言听计从的。你对你姐姐也没有这样乖呀。当时是个黄昏,月色好,坐在庭院里能看见,家里人基本都没回来,两个人坐在那里喝酒。她摇晃着手里的酒杯,看了看酒杯里的酒,又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