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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部分

醒世恒言-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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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知其冤,谁肯舍了自己官职,出他的罪名。光阴迅速,卢楠在狱不觉又是十有
馀年,经了两个县官。那时金氏、钮文,虽都病故,汪给事却升了京堂之职,威
势正盛,卢楠也不做出狱指望。不道灾星将退,那年又选一个新知县到任。只因
这官人来,有分教:此日重阴方启照,今朝甘露不成霜。
却说浚县新任知县姓陆,名光祖,乃浙江嘉兴府平湖县人氏。那官人胸藏锦
绣,腹隐珠玑;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术。出京时,汪公曾把卢楠的事相
嘱,心下就有些疑惑,想道:“虽是他旧任之事,今已年久,与他还有甚相干?
谆谆教谕,其中必有缘故!”到任之后,访问邑中乡绅,都为称枉,叙其得罪之
繇。陆公还恐卢楠是个富家,央浼下的,未敢全信。又四下暗暗体访,所说皆同。
乃道:“既为民上,岂可以私怨罗织,陷人大辟?”欲要申文到上司,与他昭雪。
又想道:“若先申上司,必然行查驳勘,便不能决截了事;不如先开释了,然后
申报。”遂吊出那宗卷来,细细查看,前后招繇,并无一毫空隙。反复看了几次,
想道:“此事不得卢才,如何结案?”乃出百金为信赏钱,立限与捕役要拿卢才。
不一月,忽然获到,将严刑究讯,审出真情。遂援笔批云:“审得钮成以领工食
银于卢楠家,为卢才叩债,以致争斗,则钮成为卢氏之雇工人也明矣。雇工人死,
无家翁偿命之理。况放债者才,叩债者才,厮打者亦才,释才坐楠,律何称焉?
才遁不到官,累及家翁,死有馀辜,拟抵不枉。卢楠久陷于狱,亦一时之厄也!
相应释放。云云。”当日监中取出卢楠,当堂打开枷璟,释放回家。合衙门人无
不惊骇,就是卢楠也出自意外,甚以为异。陆公备起申文,把卢才起衅根繇,并
受枉始末,一一开叙,亲至府中,相见按院呈递。按院看了申文,道他擅行开释,
必有私弊,问道:“闻得卢楠家中甚富,贤令独不避嫌乎?”陆公道:“知县但
知奉法,不知避嫌。但知问其枉不枉,不知问其富不富。若是不枉,夷齐亦无生
理。若是枉,陶朱亦无死法。”按院见说得词正理直,更不再问,乃道:“昔张
公为廷尉,狱无冤民,贤令近之矣!敢不领教。”陆公辞谢而出。不题。
且说卢楠回至家中,合门庆幸,亲友尽来相贺。过了数日,卢楠差人打听陆
公已是回县,要去作谢,他却也素位而行,换了青衣小帽。娘子道:“受了陆公
这般大德大恩,须备些礼物去谢他便好!”卢楠说:“我看陆公所为,是有肝胆
的豪杰,不比那龌龊贪利的小辈。若送礼去,反轻亵他了。”娘子道:“怎见得
是反为轻亵?”卢楠道:“我沉冤十馀载,上官皆避嫌不肯见原。陆公初莅此地,
即廉知枉,毅然开释,此非有十二分才知,十二分胆识,安能如此!今若以利报
之,正所谓故人知我,我不知故人也,如何使得!”即轻身而往。陆公因他是个
才士,不好轻慢,请到后堂相见。卢楠见了陆公,长揖不拜。陆公暗以为奇,也
还了一礼。遂教左右看坐。门子就扯把椅子,放在傍边。看官,你道有恁样奇事!
那卢楠乃久滞的罪人,亏陆公救拔出狱,此是再生恩人,就磕穿头,也是该的,
他却长揖不拜。若论别官府见如此无礼,心上定然不乐了。那陆公毫不介意,反
又命坐,可见他度量宽洪,好贤极矣!谁想卢楠见教他傍坐,倒不悦起来,说道:
“老父母,但有死罪的卢楠,没有傍坐的卢楠。”陆公闻言,即走下来,重新叙
礼,说道:“是学生得罪了!”即逊他上坐。两下谈今论古,十分款洽,只恨相
见之晚,遂为至友。有诗为证:昔闻长揖大将军,今见卢生抗陆君。夕释桁阳朝
上坐,丈夫意气薄青云。
话分两头。却说汪公闻得陆公释了卢楠,心中不忿,又托心腹,连按院劾上
一本。按院也将汪公为县令时挟怨诬人始末,细细详辩一本。倒下圣旨,将汪公
罢官回去,按院照旧供职,陆公安然无恙。那时谭遵已省察在家,专一挑写词状。
陆公廉访得实,参了上司,拿下狱中,问边远充军。卢楠从此自谓馀生,绝意仕
进,益放于诗酒;家事渐渐沦落,绝不为意。再说陆公在任,分文不要,爱民如
子;况又发奸摘隐,剔清利弊,奸宄慑伏,盗贼屏迹,合县遂有神明之称,声名
振于都下。只因不附权要,止迁南京礼部主事。离任之日,士民攀辕卧辙,泣声
盈道,送至百里之外。那卢楠直送五百馀里,两下依依不舍,欷殻Ф稹:罄绰�
公累官至南京吏部尚书,卢楠家已赤贫,乃南游白下,依陆公为主。陆公待为上
宾,每日供其酒资一千,纵其游玩山水。所到之处,必有题咏,都中传诵。一日
游采石李学士祠,遇一赤脚道人,风致飘然,卢楠邀之同饮。道人亦出葫芦中玉
液以酌卢楠。楠饮之,甘美异常!问道:“此酒出于何处?”道人答道:“此酒
乃贫道所自造也。贫道结庵于庐山五老峰下,居士若能同游,当恣君斟酾耳!”
卢楠道:“既有美酝,何惮相从!”即刻到李学士祠中,作书寄谢陆公,不携行
李,随着那赤脚道人而去。陆公见书,叹道:“翛然而来,翛然而去,以乾坤为
逆旅,以七尺为蜉蝣,真狂士也!”屡遣人于庐山五老峰下访之,不获。
后十年,陆公致政归田,朝廷遣官存问。陆公使其次子往京谢恩,从人遇之
于京都,寄问陆公安否。或云遇仙成道矣。后人有诗赞云:命蹇英雄不自繇,独
将诗酒傲公侯。一丝不挂飘然去,赢得高名万古留。后人又有一诗警戒文人,莫
学卢公以傲取祸。诗曰:
酒癖诗狂傲骨兼,高人每得俗人嫌。劝人休蹈卢公辙,凡理还须学谨谦。
第三十卷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
第三十卷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
世事纷纷如弈棋,输赢变幻巧难窥。但存方寸公平理,恩怨分明不用疑。
话说唐玄宗天宝年间,长安有一士人,姓房,名德,生得方面大耳,伟干丰
躯。年纪三十以外,家贫落魄,十分淹蹇,全亏着浑家贝氏纺织度日。时遇深秋
天气,头上还裹着一顶破头巾,身上穿着一件旧葛衣。那葛衣又逐缕缕绽开了,
却与蓑衣相似。思想天气渐寒,这模样怎生见人?知道老婆馀得两匹布儿,欲要
讨来做件衣服。谁知老婆原是小家子出身,器量最狭,却又配着一副悍毒的狠心
肠。那张嘴头子,又巧于应变,赛过刀一般快,凭你什么事,高来高就,低来低
对,死的也说得活起来,活的也说得死了去,是一个翻唇弄舌的婆娘。那婆娘看
见房德没甚活路,靠他吃死饭,常把老公欺负。房德因不遇时,说嘴不响,每事
只得让他,渐渐有几分惧内。是日贝氏正在那里思想,老公恁般的狼狈,如何得
个好日?却又怨父母,嫁错了对头,赚了终身。心下正是十分烦恼,恰好触在气
头上,乃道:“老大一个汉子,没处寻饭吃,靠着女人过日。如今连衣服都要在
老娘身上出豁,说出来可不羞么?”房德被抢白了这两句,满面羞惭。事在无奈,
只得老着脸,低声下气道:“娘子,一向深亏你的气力,感激不尽!但目下虽是
落薄,少不得有好的日子,权借这布与我,后来发积时,大大报你的情罢!”贝
氏摇手道:“你的甜话儿哄得我多年了,信不过。这两匹布,老娘自要做件衣服
过寒的,休得指望。”房德布又取不得,反讨了许多没趣。欲待厮闹一场,因怕
老婆嘴舌又利,喉咙又响,恐被邻家听见,反妆幌子。敢怒而不敢言,别口气撞
出门去,指望寻个相识告借。
走了大半日,一无所遇。那天却又与他做对头,偏生的忽地发一阵风雨起来。
这件旧葛衣被风吹得飕飕如落叶之声,就长了一身寒栗了,冒着风雨,奔向前面
一古寺中躲避。那寺名为云华禅寺。房德跨进山门看时,已先有个长大汉子,坐
在左廊槛上。殿中一个老僧诵经。房德就向右廊槛上坐下,呆呆的看着天上,那
雨渐渐止了,暗道:“这时不走,只怕少刻又大起来。”却待转身,忽掉过头来,
看见墙上画了一只禽鸟,翎毛儿、翅膀儿、足儿、尾儿,件件皆有,单单不画鸟
头。天下有恁样空脑子的人,自己饥寒尚且难顾,有甚心肠,却评品这画的鸟来!
想道:“常闻得人说:画鸟先画头。这画法怎与人不同?却又不画完,是甚意故?”
一头想,一头看,转觉这鸟画得可爱,乃道:“我虽不晓此道,谅这鸟头也没甚
难处,何不把来续完。”即往殿上与和尚借了一枝笔,蘸得墨饱,走来将鸟头画
出,却也不十分丑,自觉欢喜道:“我若学丹青,到可成得!”刚画时,左廊那
汉子就捱过来观看,把房德上下仔细一相,笑容可掬,向前道:“秀才!借一步
说话。”房德道:“足下是谁?有甚见教?”那汉道:“秀才不消细问,同在下
去,自有好处,”房德正在困穷之乡,听见说有好处,不胜之喜,将笔还了和尚,
把破葛衣整一整,随那汉子前去。
此时风雨虽止,地上好生泥泞,却也不顾。离了云华寺,直走出升平门,到
乐游原傍边,这所在最是冷落。那汉子向一小角门上连叩三声。停了一回,有个
人开门出来,也是个长大汉子,看见房德,亦甚欢喜,上前声喏。房德中心疑道:
“这两个汉子,是何等样人?不知请我来有甚好处?”问道:“这里是谁家?”
二汉答道:“秀才到里边便晓得。”房德跨入门里,二汉原把门撑上,引他进去。
及到里面,荆棘满目,衰草漫天,乃是个败落花园。湾湾曲曲,转到一个半塌不
倒的亭子上,里边又走出十四五个汉子,一个个身长臂大,面貌狰狞,见了房德,
尽皆满面堆下笑来,道:“秀才请进。”房德暗自惊骇道:“这班人来得跷蹊,
且看他有甚话说。”众人迎进亭中,相见已毕,逊在板凳上坐下,问道:“秀才
尊姓?”房德道:“小生姓房。不知列位有何说话?”起初同行那汉道:“实不
相瞒,我众弟兄乃江湖上豪杰,专做这件没本钱的生意。只为俱是一勇之夫,前
日几乎弄出事来。故此对天祷告,要觅个足智多谋的好汉,让他做个大哥,听其
指挥。适来云华寺墙上画不完的禽鸟,便是众弟兄对天祷告,设下的誓愿,取羽
翼俱全,单少头儿的意思。若合该兴隆,天遣个英雄好汉,补足这鸟,便迎请来
为头。等候数日,未得其人。且喜天随人愿,今日遇见秀才恁般魁伟相貌,一定
智勇兼备,正是真命寨主了!众兄弟今后任凭调度,保个终身安稳快活,可不好
么?”对众人道:“快去宰杀牲口,祭拜天地!”内中有三四个,一溜烟跑向后
边去了。房德闻言道:“原来这班人,却是一伙强盗!我乃清清白白的人,如何
做恁样事?”答道:“列位壮士在上,若要我做别事则可,这一桩实不敢奉命!”
众人道:“却是为何?”房德道:“我乃读书之人,还要巴个出身日子,怎肯干
这等犯法的勾当?”众人道:“秀才所言差矣!方今杨国忠为相,卖官鬻爵,有
钱的,便做大官;除了钱时,就是李太白恁样高才,也受了他的恶气,不能得中,
若非辨识番书,恐此时还是个白衣秀士哩。不是冒犯秀才说,看你身上这般光景,
也不像有钱的,如何指望官做?不如从了我们,大碗酒,大块肉,整套穿衣,论
秤分金,且又让你做个掌盘,何等快活散诞!倘若有些气象时,据着个山寨,称
孤道寡,也繇得你。”房德沉吟未答。那汉又道:“秀才十分不肯时,也不敢相
强。但只是来得去不得,不从时,便要坏你性命,这却莫怪!”都向靴里飕的拔
出刀来,吓得房德魂不附体,倒退十数步来道:“列位莫动手!容再商量。”众
人道:“从不从,一言而决,有甚商量?”房德想道:“这般荒僻所在,若不依
他,岂不白白送了性命,有那个知得?且哄过一时,到明日脱身去出首罢!”算
计已定,乃道:“多承列位壮士见爱,但小生平昔胆怯,恐做不得此事。”众人
道:“不打紧,初时便胆怯,做过几次,就不觉了。”房德道:“既如此,只得
顺从列位。”众人大喜,把刀依旧纳在靴中道:“即今已是一家,皆以弟兄相称
了。快将衣服来与大哥换过,好拜天地!”便进去捧出一套锦衣,一顶新唐巾,
一双新靴,房德着扮起来,威仪比前更是不同。众人齐声喝采道:“大哥这个人
品,莫说做掌盘,就是皇帝,也做得过!”
古语云: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房德本是个贫士,这般华服,从不曾着体;
如今忽地焕然一新,不觉动其念,把众人那班说话,细细一味,转觉有理。想道:
“如今果是杨国忠为相,贿赂公行,不知埋没了多少高才绝学。像我恁样平常学
问,真个如何能勾官做?若不得官,终身贫贱,反不如这班人受用了。”又想起:
“见今恁般深秋天气,还穿着破葛衣,与浑家要匹布儿做件衣服,尚不能勾;及
至仰告亲识,又并无一个肯慨然周济。看起来到是这班人义气,与他素无相识,
就把如此华美衣服与我穿着,又推我为主。便依他们胡做一场,到也落得半世快
活!”却又想道:“不可!不可!倘被人拿住,这性命就休了!”正在胡思乱想,
把肠子搅得七横八竖,疑惑不定,只见众人忙摆香案,抬出一口猪,一腔羊,当
天排列,连房德共是十八个好汉,一齐跪下,拈香设誓,歃血为盟。祭过了天地,
又与房德八拜为交,各叙姓名。少顷摆上酒肴,请房德坐了第一席。肥甘美酝,
恣意饮啖。
房德日常不过黄齑淡饭,尚且自不全,间或觅得些酒肉,也不能勾趁心醉饱。
今日这番受用,喜出望外。且又众人轮流把盏,大哥前,大哥后,奉承得眉花眼
笑。起初还在欲为未为之间,到此时便肯死心塌地,做这桩事了。想道:“或者
我命里合该有些造化,遇着这班弟兄扶助,真个弄出大事业来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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