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第1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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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石指道:“遇巧!遇巧!恰好令弟来也。”那小官便是沈袠,下马相见。贾石指沈小霞道:“此位乃大令兄讳襄的便是。”此日弟兄方才识面,恍如梦中相会,抱头而哭。
贾石领路,三人同到沈青霞墓所,但见乱草迷离,土堆隐起。贾石令二沈拜了,二沈俱哭倒在地。贾石劝了一回道:
“正要商议大事,休得过伤。”二沈方才收泪。贾石道:“二哥、三哥,当时死于非命,也亏了狱卒毛公存仁义之心,可怜他无辜被害,将他尸藁葬于城西三里之外。毛公虽然已故,老夫亦知其处。若扶令先尊灵柩回去,一起带回,使他父子魂魄相依。二位意下何如?”二沈道:“恩叔所言,正合愚弟兄之意。”当日又同贾石到城西看了,不胜悲感。次日另备棺木,择吉破土,重新殡殓。三人面色如生,毫不朽败,此乃忠义之气所致也。二沈悲哭,自不必说。当时备下车仗,抬了三个灵柩,别了贾石起身。临别,沈襄对贾石道:“这一轴《出师表》,小侄欲问恩叔取去供养祠堂,幸勿见拒。”贾石慨然许了,取下挂轴相赠。二沈就草堂拜谢,垂泪而别。沈袠先奉灵柩到张家湾,觅船装载。沈襄复身又到北京,见了母亲徐夫人,回复了说话,拜谢了冯主事起身。
此时京中官员,无不追念沈青霞忠义,怜小霞母子扶柩远归,也有送勘合的,也有赠赙金的,也有馈赆仪的。沈小霞只受勘合一张,余俱不受。到了张家湾,另换了官座船,驿递起人夫一百名牵缆,走得好不快!不一日,来到济宁。沈襄吩咐座船,暂泊河下,单身入城到冯主事家,投了主事平安书信,园上领了闻氏淑女并十岁儿子下船,先参了灵柩,后见了徐夫人。徐氏见了孙儿如此长大,喜不可言。当初只道灭门绝户,如今依然有子有孙;昔日冤家皆恶死见报,天理昭然。可见做恶人的到底吃亏,做好人的到底便宜。
闲话休提。到了浙江绍兴府,孟春元领了女儿孟氏,在二十里外迎接。一家骨肉重逢,悲喜交集。将丧船停泊码头,府县官员都往唁吊。旧时家产,已自清查给还。二沈扶柩葬于祖茔,重守三年之制,无人不称大孝。抚按又替沈炼建造表忠祠堂,春秋祀祭。亲笔《出师表》一轴,至今供奉祠堂之中。服满之日,沈襄到京受职,做了知县,为官清正,直升到黄堂知府。闻氏所生之子,少年登科,与叔父沈袠同年进士。子孙世世书香不绝。
冯主事为救沈襄一事,京中重其义气,累官至吏部尚书。
忽一日,梦见沈青霞来拜,说道:“上帝怜某忠直,已授北京城隍之职。以年兄为南京城隍,明日午时上任。”冯主事觉来,甚以为疑,至明午忽见轿马来迎,无疾而逝。二公俱已为神矣。有诗为证,诗曰:
生前忠义骨犹香,精魄为神万古扬。
料得奸雄沉地狱,皇天果报自昭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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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卷 韩晋公人奁两赠
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
红残钿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话说晋朝石崇字季伦,青州人氏,小名齐奴,官拜卫尉之职,极有诗才,与文人才子齐名,富可敌国。尝与贵戚王恺斗富,王恺事事不如。石崇有个园亭在河阳之金谷,就取名为金谷园,其富丽奢华,世无与比。石崇曾为交趾采访使,以珍珠十斛聘得美妾一人,名为绿珠。那绿珠姓梁,是白州博白县人。绿珠生于双角山下。白州风俗,以珠为上宝,生女为珠娘,生男为珠儿,因此取名为绿珠。绿珠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石崇取得来家,宠爱无比。绿珠善于吹笛,又善舞明君之曲。石崇遂自作一篇《明君曲》,又作一篇《懊恼曲》,以赠绿珠。石崇美妾共有千余人,都不及绿珠之妙。石崇在金谷园宴客,穷极水陆之珍;每每宴客,必命绿珠出来歌舞数曲,见者都忘失魂魄,因此绿珠之美名闻天下。那时晋帝之弟赵王伦专权,有个孙秀将军在赵王伦门下,是个贪财好色之徒,酷似三国之时吕布一般心性;他见石崇有此美妾,又见石崇有敌国之富,两项儿心如火热。俗语道:
“孙飞虎好色,柳盗跖贪财。”这贼牛两般儿都爱。那孙秀遂起贪图之心,遣数个心腹使者到石崇处索取绿珠为妾。那时石崇正在金谷园登凉台、临清水,与群妾饮宴,吹弹歌舞,极尽人间之乐,忽见孙秀差人来要索取美人,石崇遂出姬妾数百人,任凭使者拣择。那些姬妾都披着罗縠之衣,兰麝交错,异香袭人。使者看了一遍道:“君侯美人,个个佳丽,但我奉孙将军之命,专要绿珠美人一名,其余一概不要;不知那一位是绿珠。”石崇大怒道:“绿珠是吾所宠爱之人,断不可得,其余便当奉送。”使者道:“单单只要绿珠一名。君侯博通今古,深知时务,愿加三思。”石崇只是不肯,数个使者出而又返,说了又说道:“与他绿珠吧,休得固执,以生余事。”石崇坚执再三不肯。使者回去对孙秀说了。孙秀勃然大怒,遂劝赵王伦杀石崇。孙秀领兵前来围了石崇第宅。石崇对绿珠道:“我今日为尔死矣,奈何!”绿珠涕泣答道:“妾当效死于君侯之前,以明我之心也。”石崇止住绿珠,绿珠不听,遂从高楼上颠倒坠将下来,花容粉碎而死。孙秀见绿珠坠楼而死,甚是恨恨,遂把石崇斩于东市,夷其家族,掳其财宝姬妾。谁知石崇死后十日,赵王伦作反事败,左卫将军赵泉斩孙秀于中书省,军士赵骏将孙秀的心剖而食之,亦掳其财宝姬妾。人人知是屈杀绿珠之报,无不快畅,因名其楼曰“绿珠楼”,在步广里。所以后人有诗道:
绿珠衔泪舞,孙秀强相邀。
这是一个夺美人的故事了。还有一个出在唐朝武后之时,姓乔名知之,官拜补阙之职。有个宠婢名为窈娘,姿色极美,也精于歌舞。乔知之自小教窈娘读书,遂善于诗赋。乔知之爱如掌上之珠。那乔知之不识时务,也将来宴客歌舞,自此窈娘之名与绿珠一样。那时武承嗣权势如天之大,一日宴饮百官,乔知之也在酒席之上。武承嗣取出金银珠钏锦绣,就在席上付与乔知之聘取窈娘。乔知之惊得目瞪口呆,却又不敢违拗,只得应允。武承嗣就着随从人等将聘礼送与乔家,登时抢出窈娘,簇拥了上轿如飞而去。乔知之好生割舍不得,遂作《绿珠篇》以叙其怨,词道: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
此日不怜无复比,此时可爱得人情。
君家闺阁未曾难,常持歌舞使人看。
富贵雄豪非分理,骄矜劳力横相干。
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面伤红粉。
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
乔知之做完此词,悄悄走到武承嗣门首,哀哀恳告门上一个内官,将此词传与窈娘。窈娘见了此词,大哭一场,将身投入井中而死。武承嗣大怒,叫人从井中捞起尸首,衣袖中搜出此词,登时把这个内官打死,吩咐刑官将乔知之罗织其罪,置之死地。谁知天理昭昭,后来武承嗣谋反,合门诛夷,都是一报还一报之事。看官,你道石崇、乔知之二人没些要紧,把美妾出来献酒,惹得人起贪图之念,连性命也都送在他手里,所以道:
慢藏诲盗,冶容诲淫。
有美姬妾的不可不以此为戒。但是那个夺人姬妾的何苦作此恶孽,害人性命,连自己也不得其死。如今听小子说一个人奁两赠的故事,传与后世做个风流话柄。
话说唐朝藩镇之权,极是利害,各人割据地方,兵精地广,那跋扈的藩镇,目中竟不知有朝廷法度,以此终为唐朝之患。那时共分天下为十道:关内、河南、河东、河北、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岭南。内中单表一位藩镇姓韩名滉,封为晋公,统领淮南、江南二道共十五州地方。这韩滉相貌威严,堂堂一表,气吞宇宙,力敌万夫。那时正是安禄山、史思明作乱,各处藩镇聚兵保守地方,韩滉积草屯粮,广招勇士,遂聚了十余万精兵,奇材剑客之士不计其数。
韩滉见自己兵精粮足,又见四处干戈竞起,朝廷俱无可奈何,他便怀着不良之心,思量独霸一方,又恐人心不服,严刑重罚,少有逆着他意见的,便砍头以示其威,因此人人俱怕。他自己住于润州,凡十五州,各造帅府一所,极其雄壮,不时巡历。所到之处,神鬼俱惊,威势同于王者。各官员人等唯恐得罪,奉承不暇。
不说韩滉强悍,怀不臣之心。且说一个客商叫做李顺,贩卖丝绵缎绢来到润州,泊船在京口堰下。夜间一阵大风把船缆吹断,如一片小叶相似。李顺天明起来一看,只叫得苦。但见:
波涛汹涌,水面汪洋。汹涌波涛,显出千寻雪浪;汪洋水面,堆成万仞洪涛。骨都都无岸无边,白茫茫迷天迷地。蛟龙引缆,鬼怪扳船。时时跌入水晶宫,刻刻误陷夜叉窟。
话说李顺这只船被大风吹了几千万里,只待要翻将转来,李顺惊得魂不附体。幸而飘到一个山岛边,李顺合船中人叫声惭愧,且把船来系了。随步上山一观,满路都是荆棘,仔细寻觅,却有一条鸟径可以行走。李顺寻步上山,行够五六里,忽然见一个人戴一顶乌巾,身上穿着古服,不是时世装束,相貌甚是奇古,也与常人不同,见了李顺便叫道:“李顺,你来也!”李顺见这人叫出姓名,知是仙人,即忙下拜。那个人道:“有事相烦,不必下拜。”就领了李顺走到山顶之上。在山顶上有一座宫阙,琼楼玉宇,宛如神仙洞府。这人领了李顺进了数重殿门,来到殿下,李顺望上遥拜,只听得帘中有人说道:“欲寄金陵韩公一书,无讶相劳也。”说罢,便有两个童子从帘中传出一封书来付与李顺,李顺接了这封书,放在袖内,拜而受之。那个人遂领李顺离了重重殿门,送到船边。李顺道:“这是何山?韩公倘然盘问是何人寄书,教我怎生抵对?”那人说道:“这是东海广桑山,鲁国宣父孔仲尼得道为真官,管理此山,韩公即子路转世也。他今转世,昧了前身,性气强悍,专权自是,今怀为臣不忠之心。孔子恐其受了刑网,坏了儒门教训,所以寄封书与他,教他了悟前因,改过自新之意。”说罢,李顺还到船中。那个人又吩咐道:
“你今安坐舟中,切勿惊恐,不得顾视船外,便到昨日泊舟之处;如违吾言,必有倾复之患。”说罢,登山而去。舟中人都依其所言,不敢外顾。只听得刮天风浪之声,船行如飞;顷刻之间,仍旧在京口堰下,不知所行几千万里矣。李顺不敢违拗圣意,持了此书,竟到帅府献纳,却不敢说出子路转世并那为臣不忠之意,只说遇着海中神仙,琼楼玉宇,重重宫殿,帘中一位仙官叫两个童子取出一封书来奉寄之意。韩滉生性倔强,似信不信的拆开书来一看,共有古文九字,都是蝌蚪之文。韩滉仔细看了,一字也说不出,遂叫左右文武百官细细辩认,也都看不出。韩滉大怒,要把李顺拘禁狱中,问他以妖妄之罪。一壁厢遍访能识古文篆字之人数个来辨视,也都不识是何等之字。忽然有一老父走进帅府,其须眉皓白,衣冠古怪,自居于客位,高声说道:“老夫惯识古文篆字,何不问我?”左右虞候走来禀了韩公,韩公走到客厅来见这个老父,见老父须眉衣服俱有古怪之意,甚是敬重,遂把这封书与老父辨视。老父视了大惊大叫,就把此书捧在顶上,向空再拜,贺韩公道:“此宣父孔仲尼之书,乃夏禹蝌蚪文也。”韩公道:
“是何等九字?”老父道:“这九字是:告韩滉,谨臣节,勿妄动!”韩公惊异,礼敬这个老父。老父辞别出门,韩公送出府门,忽然不见了这位老父。韩公大惊,方知果是异人。走进帅府,惨然不乐,静坐良久,了然见前世之事,觉得从广桑山而来,亲受孔子之教一般,遂把那跋扈不臣之心尽数消除,竟改做了一片忠心,连那刑罚也都轻了。有诗为证:
广桑山上仲由身,一到人间几失真。
宣父书来勤诫敕,了知前世作忠臣!
话说韩公从此悟了前世之因,依从孔子之教,再不敢蒙一毫儿不臣之念,小心谨慎,一味尊奉朝廷法度,四时贡献不绝。不意李怀光谋反,攻入长安,德宗皇帝出奔。韩滉见皇帝出奔,恐皇帝有迁都之意,遂聚兵修理石头城,以待皇帝临幸。有怪韩滉的,一连奏上数本,说“韩滉闻銮舆在外,聚兵修理石头城,意在谋为不轨”。德宗皇帝疑心,以问宰相李泌。李泌道:“韩滉公忠清俭,近日著闻,自车驾在外,贡献不绝。且镇抚江东十五州,盗贼不起,滉之力也。所以修理石头城者,滉见中原板荡,谓陛下将有临幸之意,此乃人臣忠笃之虑。韩滉性刚,不附权贵,以故人多谤毁,愿陛下察之!”德宗道:“外议汹汹,章奏如麻,卿岂不知乎?”李泌道:“臣固知之。韩滉之子韩皋为考功员外郎,今不敢归省其亲,正以谤议沸腾故也。”德宗道:“其子尚惧,卿奈何保他?”
李泌道:“混之用心,臣知之至熟,愿上章明其无他。”李泌次日遂上章请以百口保韩滉。德宗道:“卿虽与韩滉相好,岂得不自爱其身?”李泌道:“臣之上章,以为朝廷,非为身也。”
德宗道:“如何为朝廷?”李泌道:“今天下旱蝗,关中之米一斗千钱,江东丰熟,愿陛下早下臣之章奏,以解朝廷之惑。面谕韩皋使之归省,令滉感激,速运粮储,岂非为朝廷乎?”德宗方才悟道:“朕深喻之矣。”就下李泌章奏,令韩皋谒告归省,面赐韩皋绯衣。韩皋回到润州,说朝廷许多恩德,韩滉父子流涕感泣,北向再拜,即日自到水滨,亲自负米一斛。众兵士见了,无不踊跃向前,争先负米。韩滉限儿子五日即要起身,亲自送米到京。韩皋别母,啼声闻于外。韩滉大怒,把儿子挞了一顿,登时逼勒起身,遂发米百万斛达于京师。德宗大悦,对太子道:“吾父子今日得生矣。”自此之后,各藩镇都来贡米,京师之人方无饥饿之患,皆李泌之策、韩滉之力也。有诗为证:
邺侯李泌效贤良,藩镇诸司进米粮。
韩滉输忠亲自负,京师方得免劻勷。
不道韩滉一心在于朝廷,且说韩滉部下一个官,姓戎名昱,为浙西刺史。这戎昱有潘安之貌、子建之才,下笔惊人,千言立就,自恃有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