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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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出家书来一看,乃是一幅白纸。才晓得果然是鬼,这里正是他坟墓。因问老僧道:“适间所言李将军何在?我好去问他详细。”老僧道:“李将军是张士诚部下的,已为天朝诛灭。骨头不知落在那里了?怎得有这样坟土堆埋呢,你到何处寻去?”刘老见说,知是二人已死,不觉大恸。
对着坟墓道:“我的儿,你把一封书赚我千里远来,本是要我见一面的意思。今我到此地了,你们却潜踪隐迹,没处追寻,叫我怎生过得!我与你父子之情,人鬼可以无间,你若有灵,千万见我一见,放下我的心罢!”老僧道:“老檀越不必伤悲!
此二位官人娘子,老僧定中时得相见。老僧禅舍去此不远。老檀越,今日已晚,此间露立不便,且到禅舍中一宿,待老僧定中与他讨个消息回你,何如?”刘老道:“如此极感老师父指点。”遂同仆人随了老僧行不上半里,到了禅舍中,老僧将素斋与他主仆吃用,收拾房卧,安顿好。老僧自入定去了。
刘老进得禅房,正要上床,忽听得门响处,一对少年的夫妻走到面前。仔细看来,正是翠翠与金生。一同拜跪下去,悲啼宛转,说不出话来。刘老也挥着眼泪,抚摸着翠翠道:
“儿,你有说话只管说来。”翠翠道:“向者不幸,遭值乱兵。
忍耻偷生,离乡背井。叫天无路,度日如年。幸得良人不弃,特来相访;托名兄妹,暂得相见。隔绝夫妇,彼此含冤。以致良人先亡,儿亦继没。犹喜许我附葬,今得魂魄相诊。惟恐家中不知,故特托仆人寄此一信。儿与金郎生虽异处,死却同归。儿愿已毕,父母勿以为念!”刘老听罢,哭道:“我今来此,只道你夫妻还在,要与你们同回故乡。今却双双去世,我明日只得取汝骸骨归去,迁于先垄之下,也不辜负来这一番。”翠翠道:“向者因顾念双亲,寄此一书。今承父亲远至,足见慈爱。故不避幽冥,敢与金郎同来相见。骨肉已逢,足慰相思之苦。若迁骨之命,断不敢从。”刘老道:“却是为何?”翠翠道:“儿生前不得侍奉亲闱,死后也该依傍祖垄。只是阴道尚静,不宜劳扰。况且在此溪山秀丽,草木荣华,又与金郎同栖一处。因近禅室,时闻妙理。不久就与金郎托生,重为夫妇。在此已安,再不必提起。”他说了抱住刘老,放声大哭。寺里钟鸣,忽然散去。刘老哭将醒来,乃是南柯一梦。老僧走到面前道:“夜来有所见否?”刘老一一述其梦中这言。老僧道:“贤女辈精灵未泯,其言可信也。幽冥之事,老檀越既已见得如此明白,也不必伤悲了。”刘老再三谢别了老僧。一同仆人到城市中,办了些牲醴酒馔,重到墓间浇奠一番,哭了一场,返棹归淮安去了。
至今道场山有金翠之墓。行人多指为佳话。此乃生前隔别,死后成双,犹自心愿满足,显出这许多灵异来,真乃是情之所钟也。有诗为证:
连理何须一处栽,多情只愿死同埋。
试看金翠当年事,愦愦将军更可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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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轻佻女私奔落风尘
香径留烟,蹀廊笼雾,个是苏台春墓。翠袖红妆,销得人亡国故。开笑靥夷光何在,泣秦望夫差谁诉?叹古来倾国倾城,最是蛾眉把人误。丈夫崚嶒侠骨,肯靡靡绕指,醉红酣素。剑扫情魔,任笑儒生酸腐。女虽相如绿绮闲挑,陋宋玉彩笺偷赋。
须信是子女柔肠,不向英雄谱。
右调《绮罗香》吾家尼父道:“血气未定,戒之在色。”正为少年不谙世故,不知利害,又或自矜自己人材,自奇自家的学问,当着鳏居消索,旅馆凄其,怎能宁奈?况遇着偏是一个奇妙女,娇吟巧吟,入耳牵心;媚脸娇姿,刺目挂胆,我有情,他有意,怎不做出事来?不知古来私情,相如与文君是有终的,人都道他无行。元微之、莺莺是无终的,人都道他薄情。人只试想一想,一个女子,我与他苟合,这时你爱色,我爱才,惟恐不得上手,还有什么话说?只是后边想起当初鼠窃狗偷的,是何光景?又或夫妇稍有衅隙,道这妇人当日曾与我私情,莫不今日又有外心么?至于两下虽然成就,却撞了一个事变难料,不复做得夫妇,你绊我牵,何以为情?又或事觉,为人嘲笑,致那妇人见薄于舅姑,见恶于夫婿,我以怎么为情?故大英雄见得定,识得破,不偷一时之欢娱,坏自己与他的行止。
话说弘治间有一士子,姓陆名容,字仲含,本贯苏州府昆山县人。少丧父,与寡母相依,织纤自活。他生得仪容俊逸,举止端详,飘飘若神仙中人,却又勤学好问,故此胸中极其该博,诸子百家,无不贯通。他父在时,已聘了亲,尚未毕姻。十八岁进了昆山县学。凡人少年进学,未经折挫,看得功名容易,便易懈于研墨,入于游逸,他却少年老成,志向远大。若论作文讲学,也不辞风雨,不论远近。若是寻花问柳,饮酒游山,他便裹足不入。当时有笑他迂的,他却率性而行,不肯改易。进学之后,有个父亲相好的友人,姓谢名琛,号度城,住在马鞍山下,生有一子一女,女名芳卿,年可十八岁,生得脸如月满,目若星辉,翠黛初舒杨柳,朱唇半吐樱桃。又且举止轻盈,丰神飘逸。他父亲是个老白相起家,吹箫、鼓琴、弹棋、做歪诗也都会得,常把这些教他,故此这女子无体不通。倒是这兄弟谢鹏,十一岁却懵懂痴愚,不肯读书。谢老此时有了几分家事,巴不得儿子读书进学。来贺陆仲含时,见他家事萧条,也有怜他之意,道:“贤契家事清淡,也处馆么?”陆仲含道:“小侄浅学,怎堪为人师。”谢老道:“贤契着此念头,但前程万里,自家见得不足,常常有余。老夫有句相知话奉渎:家下有个小犬,年已十一岁了,未遇明师,尚然顽愚,若贤侄不弃,薄有几间书房,敢屈在寒舍作个西席,只恐粗茶淡饭,有慢贤侄。束修不多,不成一个礼,只当自读书罢。”陆仲含道:“极承老伯培植,只恐短才不胜任。”谢老起身道:“不要过谦,可对令堂一说,学生就送关书来。”仲含随与母亲计议,母亲道:“家中斗室,原难读书,若承他好意,不唯可以潜心书史,还可省家中供给,这该去。只是通家教书要当真,他饮食伏侍不到处,也将就些,切不可做腔。”果然隔了两日,谢老送来一个十二两关,就择日请他赴馆。陆仲含此时收拾了些书史,别了母亲,来到谢家,只见好一个庭院:
迷户溪流荡漾,覆墙柳影横斜。
帘卷满庭草色,风来隔院残花。
到得门,谢老与儿子出来相迎,延入中堂相揖,请仲含上坐。仲含再三谦让,谢老道:“今日西宾,自应上坐了。”茶罢,叫儿子拜了,送了贽,延入书房。此老是在行人,故此收拾得极其精雅:
小槛临流出,疏窗傍竹开。
花阴依曲径,清影落长槐。
细草含新色,卷峰带古苔。
纤尘惊不到,啼鸟得频来。
三间小坐憩,上挂着一幅小单条。一张花梨小几,上供着一个古铜瓶,插着几枝时花。侧边小桌上,是一盆细叶菖蒲,中列太湖石。黑漆小椅四张,临窗小瘿木桌,上列棋枰、磁炉。天井内列两树茉莉,一盆建兰。侧着过一小环洞门,又三间小书房,是先生坐的,曲栏绮窗,清幽可人。来馆伏侍的却是一个十一二岁小丫鬟。谢老道:“家下有几亩薄田,屋后又有个小圃,有两个小厮,都在那边做活,故此着小鬟伏侍,想在通家不碍。”
晚间开宴,似有一二女娘窥笑的,仲含并不窥视他。自此之后,只是尽心在那厢教书。这谢鹏虽是愚钝,当不得他朝夕讲说,渐渐也有亮头。每晚谢老因是爱子,叫入内室歇宿,陆仲含倒越得空斋独扃,恣意读书。十余日一回家,不提了。
只是谢老的女儿芳卿,他性格原是潇洒的,又学了一身技艺,尝道是:“苏小妹没我的色,越西施少我的才。”几头有本朱淑真《断肠集》,看了,每为他叹息道:“把这段才色配个庸流,岂不可恨?倒不如文君得配着相如,名高千古!”
况且又因谢老择配,高不成,低不就,把岁月蹉跎。看他冬夜春宵,好生悒怏,曾记他和《断肠集》韵,有诗道:
初日晖晖透绮窗,细寻残梦未成妆。
柳腰应让当时好,绣带惊看渐渐长。
平日也是无聊无赖。自那日请陆仲含时,他在屏风后蹴来蹴去看他,见他丰神秀爽,言语温雅,暗想:“他外貌已是如此,少年进学,内才毕竟也好,似这样人可是才貌两绝了。
只不知我父亲今日拣,明日择,可得这样个人么?”以此十分留意。
自谢老上年丧了妻,中馈之事,俱是芳卿管。那芳卿备得十分精洁,早晚必取好天池松萝苦茗与他。那陆仲含道他家好清的,也是常事,并不问他,芳卿倒向丫头采菱问道:
“先生曾道这茶好么?”采菱道:“这先生是村的,在那厢看了这两张纸,鸣鸣的,有时拿去便吃,有时搁做冰冷的,何曾把眼睛去看一看青的、黄的,把鼻子闻一闻香的不香的。”芳卿道:“痴丫头,这他是一心在书上,是一个狠读书秀才。”采菱道:“狠是狠的,来这一向,不曾见他笑一笑。”芳卿道:
“你不晓的,做先生要是这样。若是对着这顽皮,与他戏颠颠的,便没怕惧了。这也是没奈何,那一个少年不要顽耍风月的?”采菱道:“这样说起来是假狠了。”
处馆数月,芳卿尝时在楼上调丝弄竹,要引动他,不料陆仲含少年老成得紧,却似不听得般,并不在采菱、谢鹏面前问一声是谁人吹弹。那芳卿见他之光景,道他至诚可托终身,偏要来惹他,父亲不在时,常到小坐憩边采花来顽耍,故意与采菱大惊小怪的,使他得知。有时,直到他环洞门外,听他讲书。仲含却不走出来。即或撞着,避嫌,折身转了去。谢鹏要来说姐姐时,自娘没后,都是姐姐看管,不敢惹他;却又书讲不出时,又亏姐姐把窃听的教道他,他也巴不得姐姐来听。芳卿又要显才,把自己做就的诗,假做父亲的,叫兄弟拿与他看。那陆仲含道:“这诗是戴了纱帽,或是山人墨客做的,我们儒生只可用心在八股头上。脱有余工,当博通经史,若这些吟诗作赋,弹琴着棋,多一件是添一件累,不可看他。”谢鹏一个扫兴而止。芳卿道:“怎小小年纪,这样腐气!”几番要写封情书着采菱送去,又怕兄弟得知;要自乘他归省时到房中留些诗句,又恐怕被他人或父亲到馆中看见,不敢。
一日,又到书房中来听讲书,却见他窗外晒着一双红鞋儿,正是陆仲含的。芳卿道:“看他也是好华丽的人,怎不耽风月。”忙回房中写了首诗道:
日倚东墙盼落晖,梦魂夜夜绕书帏。
何缘得遂生平愿,化作鸾鸟相对飞。
叫采菱道:“你与我将来藏在陆相公鞋内,不可与大叔见。”又怕采菱哄他又自随着他,远远的看他藏了方转。
绮阁痛形孤,墙东有子都。
深心怜只凤,寸缄托双凫。
又着采菱借茶名色,来看动静。那采菱看见天色阴,故意道一句:“天要下雨了!”只见陆仲含走出来,将鞋子弹了两弹,正待收拾,却见鞋内有一幅纸在,扯出来时,上面是一首诗。他看了又看,想道:“这笔仗柔媚,一定是个女人做的,怎落在我鞋内?”拿在手中想了几回也援笔写在后首道:
阴散闲庭坠晚晖,一经披玩静垂帏。
有琴怕作相如调,寄语孤凰别向飞。
一时高兴写了,又想道:“我诗是拒绝他的,却不知是何人作,又倩何人与他,留在书中,反觉不雅。”竟将来扯得粉碎。采菱在窗外张见,忙去回复。
芳卿已在那边等信,道:“怎么了?”采菱道:“我在那边等了半日,不见动静,被我哄道天雨了,他却来收这鞋子,见了诗儿,复到房中,一头走,一头点头播脑,轻轻的读,读了半日,也在纸上写了几句,后边又将来扯碎了。想是做姐姐不过,故此扯坏。”芳卿道:“他扯是恼么?”采菱道:“也不欢喜,也不恼。”芳卿道:“他若是无情的,一定上手扯坏。
他又这等想看,又和,一定也有些动情。扯坏时,他怕人知道,欲灭形迹了,还是个有心人。”不知那陆仲含在那边废了好些心,道:“我尝闻得谢老在我面前说儿子愚蠢,一女聪明,吹弹写作,无所不能。这一定是他做的。诗中词意似有意于我,但谢老以通家延我,我却淫其女,于心何安?况女子一生之节义,我一生之行简,皆系于此,岂可苟且!只是我心如铁石,可质神明,但恐此女不喻,今日诗来,明日字到,或至泄漏,连我也难自白。不若弃此馆而回,可以保全两下,却又没个明目。”正在摆划不下时,不期这日值谢老被一个大老契往虎丘,不在家中,那芳卿幸得有这机会,待至初更,着采菱伴了兄弟,自却明妆艳饰,径至书房中来。
走至洞门边,又想道:“他若见拒,如何是好?”便缩住了。又想道:“天下没有这等胶执的,还去看。”乘着月光到书房门首,轻轻的弹了几弹。那陆仲含读得高兴,一句长,一句短,一句高,一句低,那里听得?芳卿只得咬着指头等了一回,又下阶看了回月,不见动静,又弹上几弹,偏又撞他响读时,立了一个更次,意兴索然。正待回步,忽听得“呀”地一声,开出房来,却是陆仲含出来解手,遇着芳卿,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好一个女子:
肌如聚雪,鬓若裁云。弯弯翠黛,巫峰两朵入眉头;的的明眸,天汉双星来眼底。乍启口,清香满座;半含羞,秀色撩人。白团斜掩赛班姬,翠羽轻投疑汉女。
仲含道:“那家女子?到此何干?”那芳卿闪了脸,径往房中一闯。仲含便急了,道:“我是书馆之中,你一个女流走将来,又是暮夜,教人也说不清,快去!”芳卿道:“今日原也说不清了。陆郎,我非他人,即主人之女芳卿也。我自负才貌,常恐陷村人之手,愿得与君备箕帚。前芳心已见于鞋中之词,今值老父他往,舍弟熟睡,特来一见。”仲含道:
“如此,学生失瞻了。但学生已聘顾氏,不能如教了。”芳卿即泪下道:“妾何薄命如此?但妾素慕君才貌,形同寝寐,今日一见,后会难期,愿借片时,少罄款曲,即异日作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