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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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来脱清了杨二郎,也是阴功;三来吃了郁盛这厮这样大亏,等得见了天日,咬也咬他几口。”幸客道:“我去说,我去说。杨二郎徐长班多是我一块土上人,况且贴着有赏单。今我得实,怎不去说。
郁盛这斯有名刁钻,天理不容,也该败了。”莫大姐道:“须得密些才好。若漏了风,怕这家又把我藏过了。”幸客道:
“只你知我知,而今见人再不要提起。我一到彼就出首便是。”
两人商约已定。幸客竟自回转张家湾来见徐德道:“你家嫂子已有下落,我亲眼见了。”徐德道:“见在那里?”幸逢道:
“我替你同到官面前,还你的明白。”徐德遂同了幸逢齐到兵马司来。幸逢当官递上一纸首状,状云:
首状人幸逢,系张家湾民,为举首略卖事。本湾徐德失妻莫氏,告官未获。今逢目见本妇身在临清乐户魏鸨家,倚门卖奸。本妇称系市棍郁盛略卖在彼,的是贩良为娼,理合举首。所首是实。
兵马即将首状判准在案。一面申文察院,一面密差兵番拿获郁盛到官刑鞠。郁盛抵赖不过,供吐前情明白。当下收在监中,俟莫氏到时,质证定罪。随即奉察院批发明文,押了原首人幸逢与本夫徐德,行关到临清州,眼同认拘莫氏,及买良为娼乐户魏鸨,到司审问。原差守提,临清州里即忙添差公人,一同行拘。一干人到魏家,好似:
瓮中捉鳖,手到拿来。
临清州点齐了,发了批回,押解到兵马司来。杨二郎彼时还在监中,得知这事,连记写了诉状,称是“与己无干,今日幸见天日”等情投递。兵马司准了,等候一同发落。其时人犯齐到听审,兵马先唤莫大姐问他。莫大姐将郁盛如何骗他到临清,如何哄他卖娼家,一一说了备细。又唤魏鸨儿问道:“你如何买了良人之妇?”魏妈妈道:“小妇人是个乐户,靠那取讨娼妓为生。郁盛称说自己妻子愿卖,小妇人见了是本夫作主的,与他讨了,岂知他是拐来的。”徐德走上来道:
“当时妻子失去,还带了家里许多箱笼赀财去;今人既被获,还望追出赃私,给还小人。”莫大姐道:“郁盛哄我到魏家,我只走得一身去,就卖绝在那里。一应所有,多被郁盛得了,与魏家无干。”兵马拍桌道:“那郁盛这样可恶!既拐了人去奸宿了,又卖了他身子,又没了他赀财,有这等没天理的!”喝叫重打。郁盛辨道:“卖他在娼家,是小人不是,甘认其罪。
至于逃去,是他自跟了小人走的,非干小人拐他。”兵马问莫大姐道:“你当时为何跟了他走?不实说出来讨拶。”莫大姐只得把与杨二郎有奸,认错了郁盛的事,一一招了。兵马笑道:“怪道你丈夫徐德告着杨二郎。杨二郎虽然屈坐了监几年,徐德不为全诬。莫氏虽然认错,郁盛趁机盗拐,岂得推故?”
喝教把郁盛打了四十大板,问略贩良人军罪,押追带去赃物,给还徐德;莫氏身价八十两,追出入官;魏妈买良,系不知情,问个不应罪名,出过身价,有几年卖奸得利,不必偿还;
杨二郎先有奸情,后虽无干,也问杖赎释放宁家;幸逢首事得实,量行给赏。判断已明,将莫大姐发与原夫徐德收领。徐德道:“小人妻子背了小人逃出了几年,又落在娼家了,小人还要这滥淫妇做什么!情愿为官休了,等他别嫁个人罢。”兵马道:“这个由你。且保领出去,自寻人嫁了他,再与你立案罢了。”
一干人众各到家里。杨二郎自思量别人拐去了,却冤了我坐了几年监,更待干罢。告诉邻里,要与徐德斯闹。徐德也有些心怯过不去,转央邻里和解。邻里商量调停这事,议道:“总是徐德不与莫大姐完聚了。现在寻人别嫁,何不让与杨二郎娶了,消释两家冤仇。”与徐德说了。徐德也道:“负累了他,便依议也罢。”杨二郎闻知,一发正中下怀,笑道:
“若肯如此,便多坐了几时,我也永不提起了。”邻里把此意三面约同,当官禀明。兵马备知杨二郎顶缸坐监,有些屈在里头,依地方处分,准徐德立了婚书让与杨二郎为妻,莫大姐称心象意的嫁了。旧时相识,因为吃了这些时苦,也自收心学好,不似前时惹骚招祸,竟与杨二郎到了底。这莫非是杨二郎的前缘,然也为他吃苦不少了,不为美事。后人当此以为鉴。
枉坐囹圄已数年,而今方得保婵娟。
何如自守家常饭,不害官司不损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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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仕至于钟非贵,年过七十常稀。浮名身后有谁知?万事空花游戏。休逞少年狂荡,莫贪花酒便宜。脱离烦恼是和非。随分安闲得意。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安分守己,随缘作乐,莫为酒、色、财、气四字,损却精神,亏了行止,求快活时非快活,得便宜处失便宜。说起那四字中,总到不得那“色”字利害:眼是情媒,心为欲种;起手时牵肠挂肚,过后去丧魄消魂。假如墙花路柳,偶然适兴,无损于事;若是生心设计,败俗伤风,只图自己一时欢乐,却不顾他人的百年恩义,——
假如你有娇妻爱妾,别人调戏上了,你心下如何?古人有四句道得好:
人心不可昧,天道不差移。
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
看官,则今日听我说《珍珠衫》这套词话,可见果报不爽,好教少年子弟做个榜样。
话中单表一人,姓蒋,名德,小字兴哥,乃湖广襄阳府枣阳县人氏。父亲叫做蒋世泽,从小走熟广东,做客买卖。因为丧了妻房罗氏,止遗下这兴哥,年方九岁,别无男女。这蒋世泽割舍不下,又绝不得广东的衣食道路,千思百计,无可奈何,只得带那九岁的孩子同行作伴,就叫他学些乖巧。这孩子虽则年小,生得:
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行步端庄,言辞敏捷。聪明赛过读书家,伶俐不输长大汉。人人唤做粉孩儿,个个羡他无价宝。
蒋世泽怕人妒忌,一路上不说是嫡亲儿子,只说是内侄罗小官人。原来罗家也是走广东的。蒋家只走得一代,罗家倒走过三代了,那边客店牙行,都与罗家世代相识,如自己亲眷一般。这蒋世泽做客起头,也还是丈人罗公领他走起的。
因罗家近来屡次遭了屈官司,家道消乏,好几年不曾走动,这些客店牙行,见了蒋世泽,那一遍不动问罗家消息,好生牵挂。今番见蒋世泽带个孩子到来,问知是罗家小官人,且是生得十分清秀,应对聪明,想着他祖父三辈交情,如今又是第四辈了,那一个不欢喜?闲话休题。
却说蒋兴哥跟随父亲做客,走了几遍,学得伶俐乖巧。生意行中百般都会,父亲也喜不自胜。何期到一十七岁上,父亲一病身亡,且喜刚在家中,还不做客途之鬼。兴哥哭了一场,免不得揩干泪眼,整理大事,殡殓之外,做些功德超度,自不必说。七七四十九日内,内外宗亲都来吊孝。本县有个王公,正是兴哥的新岳丈,也来上门祭奠,少不得蒋门亲戚陪侍叙话。中间说起兴哥,少年老成,这般大事,亏他独立支持。因话随话间就有人撺掇道:“王老亲翁!如今令爱也长成了,何不乘凶完配,教他夫妻作伴,也好过日?”王公未肯应承,当日相别去了。
众亲戚等安葬事毕,又去撺掇兴哥。兴哥初时也不肯,却被撺掇了几番,自想孤身无伴,落得应允,央原媒往王家去说。王公只是推辞。说道:“我家也要备些薄薄妆奁,一时如何来得?况且孝未期年,于礼有碍。便要成亲,且待小祥之后再议。”媒人回话。兴哥见他说得正理,也不相强。光阴如箭,不觉周年已到。兴哥祭过了父亲灵位,换去粗麻衣服。再央媒人王家去说,方才应允。不隔几日,六礼完备,娶了新妇进门。有《西江月》为证:
孝幕翻成红幕,色衣换去麻衣。画楼结彩烛光辉,合卺花筵齐备。那羡妆奁富盛?难求丽色娇妻。今宵云雨足欢娱,来日人称恭喜。
说这亲妇是王公最幼之女,小名唤做三大儿。因他是七月七日生的,又唤做三巧儿。王公先前嫁过的两个女儿,都是出色标致的。枣阳县中,人人称羡,造出四句口号,道是:
天下妇人多,王家美色寡。
有人娶着他,胜似为驸马。
常言道:“做买卖不着只一时,讨老婆不着是一世。”若于官宦大户人家,单拣门户相当,或是贪他嫁资丰厚,不分皂白,定了亲事。后来娶下一房奇丑的媳妇。十亲九眷面前,出来相见,做公婆的好没意思;又且丈夫心下不喜,未免私房走野。偏是丑妇极会管老公,若是一般见识的,便要反目;
若是顾惜体面,让他一两遍,他就做大起来。有此数般不妙,所以蒋世泽闻知王公惯和得好女儿,从小便送过财礼定下他幼女,与儿子为婚。今日娶过门来,果然娇姿艳质,说起来比他两个姐儿加倍标致。正是:
吴宫西子不如,楚国南威难赛。
若比水月观音,一样烧香礼拜。
蒋兴哥人才本自齐整,又娶得这房美色的浑家,分明是一对玉人,良工琢就,男欢女爱,比别个夫妻更胜十分。三朝之后,依先换了些浅色衣服。只推制中,不与外事,专在楼上与浑家成双捉对,朝暮取乐。真个行坐不离,梦魂作伴。
自古“苦日难熬,欢时易过”。暑往寒来,早已孝服完满,起灵除孝,不在话下。
兴哥一日间想起父亲存日,广东生理,如今耽搁三年有余了,那边还放下许多客帐,不曾取得,夜间与浑家商议,欲要去走一遭。浑家初时也答应道该去,后来说到许多路程,恩爱夫妻,何忍分离,不觉两泪交流。兴哥也自割舍不得,两下凄惨一场,又丢开了。如此已非一次。光阴荏苒,不觉又捱过了二年。那时兴哥决意要行,瞒过了浑家,在外面暗暗收拾行李,拣了个上吉的日期,五日前方对浑家说知道:“常言‘坐吃山空’。我夫妻两口,也要成家立业,终不然抛了这行衣食路道?如今这二月天气,不寒不暖,不上路更待何时?”
浑家料是留他不住了,只得问道:“丈夫此去,几时可回?”兴哥道:“我这番出外,甚不得已。好歹一年便回,宁可第二遍多去几时罢了。”浑家指着楼前一棵椿树道:“明年此树发芽,便盼着官人回也。”说罢,泪下如雨。兴哥把衣袖替他揩拭,不觉自己眼泪也挂下来。两下里怨离惜别,分外恩情,一言难尽。
到了第五日,夫妇两个啼啼哭哭,说了一夜的话,索性不睡了。五更时分,兴哥便起身收拾,将祖遗下的珍珠细软,都交付与浑家收管,自己只带得本钱银两,帐目底本,及随身衣服铺陈之类。又有预备下送礼的人事,都装叠得停当。原有两房家人,只带一个后生些的去,留下一个老成的在家,听浑家使唤,买办日用。两个婆娘,专管厨下。又有两个丫头,一个叫晴云,一个叫暖雪,专在楼中伏侍,不许远离。吩咐停当,又对浑家说道:“娘子耐心度日。地方轻薄子弟不少,你又生得美貌,莫在门前窥瞰,招风揽火。”浑家道:“官人放心。早去早回。”两下掩泪而别。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兴哥上路,心中只想着浑家,整日的不瞅不睬。不一日到了广东地方,下了客店。这伙旧时相识,都来会面。兴哥送了些人事,排家的洽酒接风,一连半月二十日不得空闲。兴哥在家时,原是淘虚了的身子;一路受些劳碌,到此未免饮良不节,得了个疟疾。一夏不好,秋间转成水痢。每日请医切脉,服药调治,直延到秋尽,方得安痊,把买卖都耽搁了。
眼见得一年回去不成。正是:
只为蝇头微利,抛却鸳被良缘。
兴哥虽然想家,到得日久,索性把念头放慢了。
不题兴哥做客之事。且说这里浑家王三巧儿,自从那日丈夫吩咐了,果然数月之内,目不窥户,足不下楼。光阴似箭,不觉残年将尽。家家户户,闹轰轰的暖火盆,放爆竹,吃合家欢耍子。三巧儿触景伤情,思想丈夫,这一夜好生凄楚。
正合古人的四句诗,道是:
腊尽愁难尽,春归人未归。
朝来添寂寞,不肯试新衣。
明日正月初一日,是个岁朝,晴云、暖雪两个丫头,一力劝主母在前楼去看看街坊景象。原来蒋家住宅,前后通连的两带楼户:第一带临着大街,第二带方做卧户。三巧儿闲常只在第二带中坐卧。这一日被丫头们撺掇不过,只得从边厢里走过前楼,吩咐推开窗子,把帘子放下,三巧儿在帘内观看。这日街坊上好不闹杂。三巧儿道:“多少东西行走的人,偏没个卖卦先生在内。若有时,唤他来卜问官人消息也好。”
晴云道:“今日是岁朝,人人要闲耍的,那个出来卖卦?”暖雪道:“娘,限在我两个身上,五日内包唤一个来占卦便了。”
到初四日早饭过后,暖雪下楼小解,忽听得街上噹噹敲响。这件东西叫做“报君知”,是瞎子卖卦的行头。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检了裤腰,跑出门外,叫住了瞎先生,拨转脚头,一口气跑上楼来报知主母。三巧儿吩咐唤在楼下坐启内坐着,讨他课钱通陈过了,走下楼梯,听他剖断。那瞎先生占成一卦,问是何用。那时厨下两个婆娘,听得热闹,也都跑将来了,替主母传话道:“这卦是问行人的。”瞎先生道:“可是妻问夫么?”
婆娘道:“正是。”先生道:“青龙治世,财爻发动。若是妻问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风波一点无。青龙属木,木旺于春。立春前后已动身了。月尽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财采。”三巧儿叫买办的把三分银子打发他去,欢天喜地,上楼去了。
真所谓“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大凡人不做指望,倒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便痴心妄想,时刻难过。三巧儿只为信了卖卦先生之话,一心只想丈夫回来,从此时常走向前楼,在帘内东张西望。直到二月初旬,椿树发芽,不见些动静。三巧儿思想丈夫临行之约,愈加心慌,一日几遍向外探望。也是合当有事,遇着这个后生。正是: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这个俊俏后生是谁?原来不是本地,是徽州新安县人氏,姓陈,名商,小名叫做大喜哥,后来改呼为“大郎”。年方二十四岁,且是生得一表人物,虽胜不得宋玉、潘安,也不在两人之下。这大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