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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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两个上了路,远远到一山中,白云深处,见一茅庵:
黄茅盖屋,白石垒墙。阴阴松暝鹤飞回,小小池晴龟出曝。翠柳碧梧夹路,玄猿白鹤迎门。
顷刻间庵里走出个道童来,道:“二位莫不是寻师父救人么?”二人道:“便是,相烦通报则个。”道童道:“若是别患,俺师父不去,只割情欲之妖。却为甚的?情能生人,亦能死人。生是道家之心,死是道家之忌。”二人道:“正要割情欲之妖,救人之死。”小童急去,请出皇甫真人。真人见道童已说过了,“吾可一去。”迤逶同到吴员外家。才到门首,便道:
“这家被妖气罩定,却有生气相临。”却好小员外出见,真人吃了一惊,道:“鬼气深了!九死一生,只有一路可救。”惊得老夫妻都来跪告真人:“俯垂法术,救俺一家性命!”真人道:“你依吾说,急往西方三百里外避之。若到所在,这鬼必然先到。倘若满了一百二十日,这鬼不去,员外拚着一命,不可救治矣。”员外应允。备素斋,请皇甫真人斋罢,相别自去。
老员外速教收拾担仗,往西京河南府去避死。正是:
曾观前定录,生死不由人。
小员外请两个赵公子相伴同行。沿路去时,由你登山涉岭,过涧渡桥,闲中闹处,有伴无人,但小员外吃食,女儿在旁供菜;员外临睡,女儿在傍解衣;若员外登厕,女儿拿着衣服。处处莫避,在在难离。不觉在洛阳几日,忽然一日屈指算时,却一百二十日。如何是好?那两个赵公子和从人守着小员外,请到酒楼散闷,又愁又怕,都搁不住泪汪汪地。
又怕小员外看见,急急拭了。小员外目睁口呆,罔知所措。
正低了头倚着栏杆,恰好皇甫真人骑个驴儿过来。赵公子看见了,慌忙下楼,当街拜下,扯住真人,求其救度。吴清从人都一齐跪下拜求。真人便就酒楼上结起法坛,焚香步罡,口中念念有词。行持了毕,把一口宝剑,递与小员外道:
“员外本当今日死。且将这剑去,到晚紧闭了门。黄昏之际,定来敲门,休问是谁,速把剑斩之。若是有幸,斩得那鬼,员外便活,若不幸误伤了人,员外只得纳死。总然一死,还有可脱之理。”吩咐罢,真人自骑驴去了。
小员外得了剑,巴到晚间,闭了门。渐次黄昏,只听得剥啄之声。员外不露声息,悄然开门,便把剑斫下,觉得随手倒地。员外又惊又喜,心窝里突突地跳。连叫:“快点灯来!”
众人点灯来照,连店主人都来看。不看犹可,看时,众人都吃了一惊: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
店主人认得砍倒的尸首,却是店里奔走的小厮阿寿,十五岁了,因往街上登东,关在门外,故此敲门,恰好被剑砍坏了。
当时店中嚷动,地方来,见了人命事,便将小员外缚了。
两个赵公子也被缚了。等待来朝,将一行人解到河南府。大尹听得是杀人公事,看了辞状,即送狱司勘问。吴清将皇甫真人斩妖事,备细说了。狱司道:“这是荒唐之言。见在杀死小厮,真正人命,如何抵释!”喝教手下用刑。却得跟随小员外的,在衙门中使透了银子。狱卒禀道:“吴清久病未痊,受刑不起。那两个宗室,只是干连小犯。”狱官借水推船,权把吴清收监,候病痊再审,二赵取保在外。一面着地方将棺木安放尸首,听候堂上吊验,斩妖剑作凶器驻库。
却说吴小员外是夜在狱中垂泪叹道:“爹娘只生得我一人,从小寸步不离,何期今日死于他乡!早知左右是死,背井离乡,着甚么来!”又叹道:“小娘子呵,只道生前相爱,谁知死后缠绵,恩变成仇,害得我骨肉分离,死无葬身之地,我好苦也!我好恨也!”嗟怨了半夜,不觉睡去。梦见那花枝般多情的女儿,妖妖娆娆,走近前来,深深道个万福道:“小员外休得怅恨奴家。奴自身亡之后,感太元夫人空中经过,怜奴无罪早夭,授以太阴炼形之术,以此元形不损,且得游行世上。感员外隔年垂念,因而冒耻相从;亦是前缘宿分,合有一百二十日夫妻,今已完满,奴自当去。前夜特来奉别,不意员外起其恶意,将剑砍奴,今日受一夜牢狱之苦,以此相报。阿寿小厮,自在东门外古墓之中,只教官府复验尸首,便得脱罪。奴又与上元夫人,求得玉雪丹二粒,员外试服一粒,管取百病消除,元神复旧,又一粒员外谨藏之,他日成就员外一段佳姻,以报一百二十日夫妻之恩。”说罢,出药二粒,如鸡豆般,其色正红,分明两粒火珠。那女儿将一粒纳于小员外袖内,一粒纳于口中,叫声:“奴去也,还乡之日,千万到奴家荒坟一顾,也表员外不忘故旧之情!”小员外再欲叩问详细,忽闻钟声聒耳,惊醒将来。口中觉有异香,腹里一似火团展转,汗流如雨。巴到天明,汗止,身子顿觉健旺。摸摸袖内,一粒金丹尚在,宛如梦中所见。
小员外隐下余情,只将女鬼托梦,说阿寿小厮见在,请复验尸首,便知真假。狱司禀过大尹,开棺检视,原来是旧笤帚一把,并无他物。寻到东门外古墓,那阿寿小厮如醉梦相似,睡于破石槨之内。众人把姜汤灌醒,问他如何到此,那小厮一毫不知。狱司带那小厮并笤帚,到大尹面前,教店主人来认,实是阿寿未死,方知女鬼的做作。大尹即将众人赶出。皇甫真人已知斩妖剑不灵,自去入山修道去了。二赵接得吴小员外,连称恭喜。酒店主人也来谢罪。三人别了主人家,领着仆从,欢欢喜喜回开封府来。
离城还有五十余里,是个大镇,权歇马上店,打中火。只见间壁一个大户人家门首,贴一张招医榜文:
本宅有爱女患病垂危,人不能识。倘有四方明医,善能治疗者,奉谢青蚨十万,花红羊酒奉迎,决不虚示。
吴小员外看了榜文,问店小二道:“间壁何宅?患的是甚病?没人识得?”小二道:“此地名褚家庄,间壁住的,就是褚老员外。生得如花似玉一位小娘子,年方一十六岁。若干人来求他,老员外不肯轻许。一月之间,忽染一病,发狂谵语,不思饮食,许多太医下药,病只有增无减。好一主大财乡,没人有福承受得。可惜好个小娘子,世间难遇!如今看看欲死,老夫妻两口儿昼夜啼哭,听祈神拜佛,做好事保福,也不知费了若干钱钞了。”小员外听说,心中暗喜,道:“小二哥,烦你做个媒,我要娶这小娘子为妻。”小二道:“小娘子一生九死,官人便要讲亲,也待病痊。”小员外道:“我会医的是狂病,不愿受谢,只要许下成婚,手到病除。”小二道:
“官人请坐,小人即时传语。”
须臾之间,只见小二同着褚公到店中来,与三人相见了,问道:“那一位先生善医?”二赵举手道:“这位吴小员外。”褚公道:“先生若医得小女病痊,帖上所言,毫厘不敢有负。”吴小员外道:“学生姓吴名清,本府城内大街居住,父母在堂,薄有家私,岂希罕万钱之赠。但学生年方二十,尚未婚配,久慕宅上小娘子容德俱全,倘蒙许谐秦晋,自当勉举卢扁。”二赵在旁,又帮衬许多好言,夸吴氏名门富室,又夸小员外做人忠厚。褚公爱女之心,无所不至,不由他不应承了,便道:
“若果然医得小女好时,老汉赔薄薄妆奁,送至府上成婚。”吴清向二赵道:“就烦二兄为媒,不可退悔!”褚公道:“岂敢!”
当下褚公连三位都请到家中,设宴款待。
吴清性急,就教老员外:“引进令爱房中,看病下药。”褚公先行,吴清随后。可是缘分当然,吴小员外进门时,那女儿就不狂了。吴小员外假要看脉,养娘将罗帏半揭,帏中就闻金钏索琅的一声,舒出削玉团冰的一只纤手来。正是:
未识半面花容,先见一双玉腕。
小员外将两手脉俱已看过,见神见鬼的道:“此病乃邪魅所侵,非学生不能治也。”遂取所存玉雪丹一粒,以新汲井花水,令其送下。那女子顿觉神清气爽,病体脱然。褚公感谢不尽。是日,三人在褚家庄欢饮。至夜,褚公留宿于书斋之中。次日,又安排早酒相请。二赵道:“扰过就告辞了。只是吴小员外姻事,不可失信。”褚公道:“小女蒙活命之恩,岂敢背恩忘义?所谕敢不如命!”小员外就拜谢了岳丈。褚公备礼相送,为程仪之敬。三人一无所受,作别还家。
吴老员外见儿子病好回来,欢喜自不必说。二赵又将婚姻一事说了,老员外十分之美,少不得择日行聘,六礼既毕,褚公备千金嫁装,亲送女儿过门成亲。吴小员外在花烛之下,看了新妇,吃了一惊,好似初次在金明池上相逢这个穿杏黄衫的美女。过了三朝半月,夫妇厮熟了,吴小员外叩问妻子。
去年清明前二日,果系探亲入城,身穿杏黄衫,曾到金明池上游玩。正是人有所愿,天必然之。那褚家女子小名,也唤做爱爱。吴小员外一日对赵氏兄弟说知此事,二赵各各称奇:
“此段姻缘,乃卢女成就,不可忘其功也。”吴小员外即日到金明池北卢家店中,述其女儿之事,献上金帛,拜认卢荣老夫妇为岳父母,求得开坟一见,愿买棺改葬。卢公是市井小人,得员外认亲,无有不从。小员外央阴阳行择了吉日,先用三牲祭礼烧奠,然后启土开棺。那爱爱小娘子面色如生,香泽不散,乃知太阴炼形之术所致。吴小员外叹羡了一回。改葬已毕,请高僧广做法事七昼夜。其夜又梦爱爱来谢,自此踪影遂绝。后吴小员外与褚爱爱,百年谐老,卢公夫妇,亦赖小员外送终,此小员外之厚德也。有诗为证:
金明池畔逢双美,了却人间生死缘。
世上有情皆似此,分明火宅现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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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卷 文世高断桥生死缘
盖情之一字,假则流荡忘返,真则从一而终;始或因情以离,后必因真而合。所以破镜重圆,香勾再合,有自来也。
话说元朝,姑苏有一士人,姓文,名世高,字希颜,生来天资敏捷,博洽好学,但因元朝轻儒,所以有志之士,都不肯去做官,情愿隐于山林,做些词曲度日,故此文世高功名之念少,而诗酒之情浓。到至正年间,已是二十过头,因慕西湖佳丽,来到杭州,于钱塘门外昭庆寺前,寻了一所精洁书院,安顿了行李、书籍,却整日去湖上遨游。信步间行,偶然步至断桥左侧,见翠竹林中,屹立一门,门额上有一匾,曰“乔木世家”。世高缓步而入,觉绿槐修竹,清阴欲滴;池内莲花馥郁,分外可人。世高缘景致佳甚,盘桓良久,忽闻有人娇语道:“美哉少年!”世高闻之,因而四顾,忽见池溏之上、台榭之东,绿阴中,小楼内,有一小娇娥,倾城国色,在那里遮遮掩掩的偷看。
世高欲进不敢,只得缓步而出,意欲访问邻家,又不好轻问得,适见花粉店中,坐着一个老妇人,世高走进前,陪一个小心道:“老娘娘,借宝店坐一坐。”那老妇人道:“任凭相公坐,不访,只没有好茶相款。”世高见这老妪说话贤而有理,便问道:“老娘娘高姓?”老妇人接口道:“老身母家姓李,嫁与施家。先夫亡故十年,只生得一个小女。因先夫排行第十,人多称老身施十娘,但不知相公高姓,仙乡何处,到此何干?”世高道:“在下姑苏人,姓文,因慕西湖山水,特来一游。”施十娘道:“相公是特来游西湖,便是最知趣的人了。”
世高见他通文达礼,料道不是粗蠢之人,便接口道:“老娘娘,前面那高楼门,是什么样人家?”施十娘道:“是香宦刘万户家。可惜这样人家,并无子嗣,只生得一位小姐,叫做秀英,已是十八岁了,尚未吃茶。”世高故意惊讶,道:
“男大当婚,女大须嫁。论起年纪,十八岁,就是小户人家也多嫁了,何况宦家?”施十娘道:“相公有所不知,刘万户只因这小姐生得聪明伶俐,善能吟诗作赋,爱惜他如掌上之珠,不肯嫁与平常人家;必须嫁于读书有功名之人,赘在家里,与他撑持门户。所以高不成,低不就,把青春都错过了。”世高道:“老娘娘,可曾见小姐过么?”施十娘道:“老身与他是近邻,时常卖花粉与他,怎么不见?”
世高听见,暗喜道:“合拍得紧!今日且未可说出。”遂叫声咶噪,起身回去,细细思想道:“这姻缘准在此老妇人身上,有些针线。但这老妇人,卖花粉过日,家道料不丰腴,我须破些钱钞,用些甜言笑语,以图侥幸。”是夜思念秀英小姐,道:“他是闺门处女,如何就轻意出口称赞我?他既称赞我,必有我的意思。况又道:‘美哉少年,尤为难得。’”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忽然不知不觉,梦到城隍庙里,一心牵挂着秀英小姐,便就庙里城隍面前祷告道:“不知世高与刘秀英,有婚姻之缘否?”城隍吩咐判官,查他婚姻薄籍。判官呈上,城隍看了,便就案上朱笔,写下四句与文世高,接得在手,仔细一看,上道:
尔问婚姻,只看香勾。
破镜重圆,凄惶好逑。
文世高正在详审之际,旁边判官高声一喝,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仔细思量:“此梦实为怪异。但‘破镜重圆,凄惶好逑’二句,其中有合而离、离而合之事,且待婚姻到手,再作区处。”到天明,急用了早膳,带了两锭银子,踱到施十娘店中来。
那施十娘正在那里整理花粉,抬起头来,见文世高在面前,便道:“相公,今日有什么事又来?”文世高道:“有件事央挽老娘。”施十娘道:“有何事?若可行的,当得效劳。”文世高便去袖中,取出银子来,塞进施十娘袖中,道:“在下并不曾有妻室,要老娘做个媒人。”施十娘见他口气,明明是昨日说了秀英小姐身上来的,却故意问道:“相公看上了那一家姐姐,要老身做媒?”文世高道:“就是老娘昨日说的刘秀英小姐。”施十娘道:“相公差矣。若是别家,便可领命;若说刘家,这事实难从命。只因刘万户,生性古执,所以迟到于今。多少在城乡宦,求他为婚,尚且不从,何况异乡之人?不是老身冲撞你说,你不过是个穷酸,如何得肯?尊赐断不敢领。”便去袖中摸出那两锭银子来送还文世高。
世高连忙道:“老娘娘,你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