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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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失蹉,却不连本送了?官宦人家,与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气吞声。今日还亏着你家香烟高,太平没事,一个霹雳空中过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无及。妹子闻得吴八公子不怀好意,还要与你家索闹。侄女的性气又不好,不肯奉承人,第一这一件乃是个惹祸之本。”
九妈道:“便是这件,老身好不担忧。就是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称的人,又不是下贱之人,这丫头抵死不肯接他,惹出这场寡气。当初他年纪小时,还听人教训,如今有了个虚名,被这些富贵子弟夸他奖他,惯了他情性,骄了他气质,动不动自作自主,逢着客来,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愿时,便是九牛也休想牵得他转!”
刘四妈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则如此。”王九妈道:“我如今与你商议:倘若有个肯出钱的,不如卖了他去,倒得干净,省得终身担着鬼胎过日。”刘四妈道:“此言甚妙。
卖了他一个,就讨得五六个。若凑巧撞得着相应的,十来个也讨得的,这等便宜事如何不做!”
王九妈道:“老身也曾算计过来。那些有势有力的不肯出钱,专要讨人便宜;及至肯出几两银子的,女儿又嫌好道歉,做张做智的不肯。若有好主儿,妹子做媒,作成则个。倘若这丫头不肯时节,还求你撺掇。这丫头,做娘的话也不听,只你说得他信,话得他转。”
刘四妈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来,正为与侄女做媒。
你要多少银子,便肯放他出门?”九妈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们这行户中,只有贱买,那有贱卖?况且美儿数年盛名,满临安谁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难道三百四百,就容他走动?少不得要足千金。”
刘四妈道:“待妹子去讲。若肯出这个数目,做妹子的便来多口;若合不着时,就不来了。”临行时又故意问道:“侄女今日在那里?”王九妈道:“不要说起,自从那日吃了吴八公子的亏,怕他还来淘气,终日里抬个轿子,各宅去分诉。前日在齐太尉家,昨日在黄翰林家,今日又不知到那家去了。”
刘四妈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盘星,也不容侄女不肯。万一不肯时,做妹子的自会劝他。只是寻得主雇来,你却莫要拿班做势。”九妈道:“一言既出,并无他说。”
九妈送至门首。刘四妈叫声“聒噪”,上轿去了。这才是:
数黑论黄雌陆贾,说长话短女随何。
若还都像虔婆口,尺水能兴万丈波。
刘四妈回到家中与美娘说道:“我对你妈妈如此说,这般讲,你妈妈已自肯了。只要银子见面,这事立地便成。”美娘道:“银子已曾办下,明日姨娘千万到我家来,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场,改日又费讲。”四妈道:“既然约定,老身自然到宅。”美娘别了刘四妈,回家一字不提。
次日午牌时分,刘四妈果然来了。王九妈问道:“所事如何?”四妈道:“十有八九,只不曾与侄女说过。”四妈来到美娘房中,两下相叫了,讲了一回说话。四妈道:“你的主儿到了不曾?那话儿在那里?”美娘指着床头道:“在这几只皮箱里。”美娘把五六只皮箱一时都开发,五十两一封,搬出十三四封来;又把些金珠宝玉算价,足够千金之数。把个刘四妈惊得眼中出火,口内流涎,想道:“小小年纪,这等有肚肠!
不知如何设法积下许多东西?我家这几个粉头,一般接客,赶得着他那里!不要说不会生发,就是有几文钱在荷包里,闲时买瓜子磕,买糖儿吃,两条脚带破了,还要做妈的与他买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讨得着,平时赚了若干钱钞,临出门还有这一注大财,又是取诸宫中,不劳余力。”这是心中暗想之语,却不曾说出来。
美娘见刘四妈沉吟,只道他作难索谢,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绸,两股宝钗,一对凤头玉簪,放在桌上,道:“这几件东西,奉与姨娘为伐柯之敬。”刘四妈欢天喜地,对王九妈说道:
“侄女情愿自家赎身,一般身价,并不短少分毫,比着孤老赎身更好。省得闲汉们从中说合,费酒费浆,还要加一加二的谢他。”
王九妈听得说女儿皮箱内有许多东西,倒有个咈然之色。
你道却是为何?世间只有鸨儿最狠,做小娘的设法些东西,都送到他手里,才是快活;也有做些私房在箱笼内,鸨儿晓得些风声,专等女儿出门,腆开锁钥,翻箱倒笼,取个罄空。只为美娘盛名之下,相交都是大头儿,替做娘的挣得钱钞,且又性格有些古怪,等闲不敢触他。故此,卧房里面,鸨儿的脚也不搠进去。谁知他如此有钱!
刘四妈见九妈颜色不善,便猜着了,连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两意。这些东西,就是侄女自家积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钱。他若肯花费时,也花费了。或是他不长进,把来津贴了得意的孤老,你也那里知道?这还是他做家的好处。
况且小娘自己手中没有钱钞,临到从良之际,难道赤身赶他出门?少不得头上脚下,都要收拾得光鲜,等他好去别人家做人。如今他自家拿得出这些东西,料然一丝一线,不费你的心。这一注银子,是你完完全全鳖在腰胯里的。他就赎身出去,怕不是你女儿?倘然他挣得好时,时朝月节,怕他不来孝顺你?就是嫁了人时,他又没有亲爹亲娘,你也还去做得着他的外婆,受用处正有哩。”
只这一套话,说得王九妈心中爽然,当下应允。刘四妈就去搬出银子,一封一兑过,交付与九妈,又把这些金珠宝玉,逐件指物作价。对九妈说道:“这都是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些价钱。若换与人,还便宜得几十两银了。”
王九妈虽同是个鸨儿,倒是个老实头,但凭刘四妈说话,无有不纳。刘四妈见王九妈收了这注东西,便叫亡八写了婚书,交付与美儿。美儿道:“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别了爹妈出门,借姨娘家住一两日,择吉从良。未知姨娘允否?”刘四妈得了美娘许多谢礼,生怕九妈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了他门,完成一事,便道:“正该如此。”
当下美她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铺盖之类。但是鸨儿家中之物,一毫不动。收拾已完,随着四妈出房,拜别了假爹假妈,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王九妈一般哭了几声。美娘唤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轿,同刘四妈到他家去。四妈出一间幽静的好房,顿下美娘的行李。众小娘都来与美娘叫喜。
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刘四妈家讨信,已知美娘赎身出来。
择了吉日,笙箫鼓乐娶亲。刘四妈就做大媒送亲。朱重与花魁娘子花烛洞房,欢喜无限:
虽然旧事风流,不减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妻请新人相见,各各厮认,吃了一惊。问起根由,至亲三口抱头而哭。朱重方才认得是丈人丈母。请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见。亲邻闻知,无不骇然。是日整备筵席,庆贺两重之喜,饮酒尽欢而散。
三朝之后,美娘叫丈夫备下几副厚礼,分送旧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顿箱笼之恩,并报他从良信息。此是美娘有始有终处。王九妈、刘四妈家各有礼物相送,无不感激。
满月之后,美娘将箱笼打开,内中都是黄白之资,吴绫蜀锦,何止百计,共有三千余金,都将匙钥交付丈夫,慢慢的买房买产,整顿家当。油铺生理,都是丈人莘公管理。不上一年,把家业挣得花锦般相似,驱奴使婢,甚有气象。
朱重感谢天地神明保佑之德,发心于各寺庙喜舍合殿香烛一套,供琉璃灯油三个月,斋戒沐浴,亲往拈香礼拜。先从昭庆寺起,其他灵隐、法相、净慈、天竺等寺,以次而行。
就中单说天竺寺是观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处,香火俱盛,却是山路,不通舟楫。朱重叫从人挑了一担香烛,三担清油,自己乘轿而往。先到上天竺来,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点烛添香。
此时朱重居移气,养移体,仪容魁梧,非复幼时面目。秦公那里认得他是儿子,只因油桶上有个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甚以为奇。
也是天然凑巧,刚刚到上天竺,偏用着这两只油桶。朱重拈香已毕,秦公托出茶盘,主僧奉茶。秦公问道:“不敢动问施主,这油桶上为何有此三字?”
朱重听得问声,带着汴梁人的土音,忙问道:“老香火,你问它怎么?莫非也是汴梁人么?”秦公道:“正是。”朱重道:
“你姓甚名谁?为何在此出家?共有几年了?”秦公把自己姓名乡里,细细告诉,“某年上避兵来此,因无活计,将十三岁的儿子秦重,过继与朱家,如今有八年之远,一向为年老多病,不曾下山问得信息。”
朱重一把抱住,放声大哭道:“孩儿便是秦重,向在朱家挑油买卖。正为要访求父亲下落,故此于油桶上写‘汴梁秦’三字,做个标识。谁知此地相逢!真乃天与其便!”众僧见他父子别了八年,今朝重会,各各称奇。
朱重这一日就歇在上天竺,与父亲同宿,各叙情节。次日取出中天竺、下天竺两个疏头换过,内中朱重仍改做秦重,复了本姓。两处烧香,礼拜已毕,转到上天竺,要请父亲回家安乐供养。秦公出家已久,吃素持斋,不愿随儿子回家。秦重道:“父亲别了八年,孩儿有缺侍奉。况孩子新娶媳妇,也得他拜见公公方是。”秦公只得依允。秦重将轿子让与父亲乘坐,自己步行,直到家中。秦重取出一套新衣,与父亲换了,中堂设坐,同妻莘氏双双参拜。亲家莘公,亲母阮氏,齐来见礼。
此日大排筵席。秦公不肯开荤,素酒素食。次日,邻里敛钱称贺。一则新婚,二则新娘子家眷团圆,三则父子重逢,四则秦小官归宗复姓,共是四重大喜,一连吃了几日喜酒。
秦公不愿家居,思想上天竺故处清净出家。秦重不敢违亲之志,将银二百两,于上天竺另造净室一所,送父亲到彼居住。其日用供给,按月送去。每十日亲往候问一次,每一季同莘氏往候一次。那秦公活到八十余,端坐而化。遗命葬于本山。此是后话。
却说秦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两个孩儿,俱读书成名。
至今风月中市语,凡夸人善于帮衬,都叫做“秦小官”,又叫“卖油郎”。有诗为证:
春来处处百花新,蜂蝶纷纷竞采春。
堪笑豪家多子弟,风流不及卖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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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卷 乐小舍拚生觅偶
怒气雄声出海门,舟人云是子胥魂。
天排雪浪晴雷吼,地拥银山万马奔。
上应天轮分晦朔,下临宇宙定朝昏。
吴征越战今何在?一曲渔歌过晚村。
这首诗,单题着杭州钱塘江潮,原来非同小可。刻时定信,并无差错。自古至今,莫能考其出没之由。从来说道天下有四绝,却是:
雷州换鼓,广德埋藏,登州海市,钱塘江潮。
这三绝,一年止则一遍。惟有钱塘江潮,一日两番。自古唤做罗刹江,为因风涛险恶,巨浪滔天,常翻了船,以此名之。南北两山,多生虎豹,名为虎林。后因虎字犯了唐高祖之祖父御讳,改名武林。又因江潮险迅,怒涛汹涌,冲害居民,因取名宁海军。后至唐末五代之间,去那径山过来,临安邑人钱宽生得一子,生时红光满室,里人见者,将谓火发,皆往救之。却是他家产下一男,两足下有青色毛,长寸余,父母以为怪物,欲杀之。有外母不肯,乃留之,因此小名婆留。
看看长大成人,身长七尺有余,美容貌,有智勇,讳镠字巨美。幼年专作私商无赖。因官司缉捕甚紧,乃投径山法济禅师躲难。法济夜闻寺中伽蓝云:“今夜钱武肃王在此,毋令惊动。”法济知他是异人,不敢相留,乃作书荐镠往苏州投太守安绶。绶乃用镠为帐下都部署,每夜在府中马院宿歇。时遇炎天酷热,太守夜起独步后园。至马院边,只见钱镠睡在那里。太守方坐间,只见那正厅背后,一眼枯井,井中走出两个小鬼来,戏弄钱镠,却见一个金甲神人,把那小鬼一喝都走了。口称道:“此乃武肃王在此,不得无礼。”太守听罢,大惊。急回府中,心大异之。以此好生看待钱镠。后因黄巢作乱,钱镠破贼有功,僖宗拜为节度使。后遇董昌作乱,钱镠收讨平定,昭宗封为吴越国王。因杭州建都,治得国中宁静。
只是地方狭窄,更兼长江汹涌,心常不悦。忽一日,有司进到金色鲤鱼一尾,约长三尺有余,两目炯炯有光,将来作御膳。钱王见此鱼壮健,不忍杀之,令畜之池中。夜梦一老人来见,峨冠博带,口称:“小圣夜来孺子不肖,乘酒醉,变作金色鲤鱼,游于江岸,被人获之,进与大王作御膳,谢大王不杀之恩。今者小圣,特来哀告大王,愿王怜悯,差人送往江中,必当重报。”钱王应允,龙君乃退。钱王飒然惊觉得了一梦。次早升殿,唤左右打起那鱼,差人放之江中。当夜,又梦龙君谢曰:“感大王再生之恩,将何以报?小圣龙宫海藏,应有奇珍异宝,夜光珠,盈尺璧,任从大王所欲,即当奉献。”
钱王乃言:“珍宝珍璧,非吾好也。惟我国僻处海隅,地方无千里,更兼长江广阔,波涛汹涌,日夕相冲,使国人常有风波之患。汝能借地一方,以广吾国,是所愿也。”龙王曰:
“此事甚易,然借则借,当在何日见还?”钱王曰:“五百劫后,仍复还之。”龙王曰:“大王来日,可铸铁柱十二只,各长一丈二尺,请大王自登舟,小圣使虾鱼聚于水面之上,大王但见处,可即下铁柱一只,其水渐渐自退,沙涨为平地。王可叠石为塘,其地即广也。”龙君退去,钱王惊觉。次日,令有司铸造铁柱十二只,亲自登舟,于江中看之。果见有鱼虾成聚一十二处,乃令人以铁柱沉下去,江水自退。王乃登岸,但见无移时,沙石涨为平地,自富阳山前直至海门舟山为止。钱王大喜,乃使石匠于山中凿石为板,以黄罗木贯穿其中,排列成塘。因凿石迟慢,乃下令:“如有军民人等,以百斤石板,将船装来,一船换米一船。”各处即将船载石板来换米,因此砌了江岸。后方始称为钱塘江。至大宋高宗南渡,建都钱塘,改名临安府,称为行在。方始人烟辏集,风俗淳美。似此每遇年年八月十八,乃潮生日,倾城士庶,皆往江塘之上,玩潮快乐。亦有本土善识水性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