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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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足,你也休做十分大望。”梅氏谢道:“若得免于饥寒足矣,岂望与善继同作富家郎乎?”
滕大尹吩咐梅氏母子,先到善继家伺候。倪善继早已打扫厅堂,堂上设一把虎皮交椅,焚起一炉好香。一面催请亲族,早来守候。梅氏和善述到来,见十亲九眷,都在眼前,一一相见了,也不免说几句求情的话儿。善继虽然一肚子恼怒,此时也不好发泄,各各暗自打点见官的说话。
等不多时,只听得远远喝道之声,料是县主来了,善继整顿衣帽迎接。亲族中年长知事的,准备上前见官。其幼辈怕事的,都站在照壁背后张望,打探消耗。只见一对对执事两班排立,后面青罗伞下,盖着有才有智的滕大尹。到得倪家门首,执事跪下,吆喝一声,梅氏和倪家弟兄,都一齐跪下来迎接。门子喝声:“起去!”轿夫停了五山屏风轿子。滕大尹不慌不忙,踱下轿来。将欲进门,忽然对着空中,连连打拱,口里应对,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众人都吃惊,看他做甚模样。只见滕大尹一路揖让,直到堂中。连作数揖,口中叙许多寒温的言语。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个拱,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连忙转身,就拖一把交椅,朝北主位排下,又向空再三谦让,方才上坐。众人看他见神见鬼的模样,不敢上前,都两旁站立呆看。只见滕大尹在上坐拱揖,开谈道:
“令夫人将家产事告到晚生手时,此事端的如何?”说罢,便作倾听之状。良久,乃摇首吐舌道:“长公子太不良了。”静听一会,又自说道:“教次公子何以存活?”停一会,又说道:
“右偏小屋,存何活计?”又连声道:“领教,领教。”又停一时,说道:“这项也交付次公子,晚生都领命了。”少停又拱揖道:“晚生怎敢当此厚惠?”推逊了多时,又道:“既承尊命恳切,晚生勉领,便给批照与次公子收执。”乃起身,又连作数揖,口称:“晚生便去。”众人都看得呆了。
只见滕大尹立起身来,东看西看问道:“倪爷那里去了?”
门子禀道:“没见什么倪爷?”滕大尹道:“有此怪事!”唤善继问道:“方才令尊老先生,亲在门外相迎,与我对坐了讲这半日说话,你们谅必都听见的。”善继道:“小人不曾听见。”
滕大尹道:“方才长长的身儿,瘦瘦的脸儿,高颧骨,细眼睛,长眉大耳,朗朗的三牙须,银也似白的,纱帽皂靴,红袍金带,可是倪老先生模样么?”吓得众人一身冷汗,都跪下道:
“正是他生前模样。”大尹道“如何忽然不见了?他说家中有两处大厅堂,又东边旧存下一所小屋,可是有的?”善继也不敢隐瞒,只得承认道:“有的。”大尹道:“且到东边小屋去一看,自有话说。”众人见大尹半日自言自语,说得活龙活现,分明是倪太守模样,都信道倪太守真个出现了,人人吐舌,个个惊心。谁知都是滕大尹的巧言,他是看了行乐图,依照小像说来,何曾有半句是真话?有诗为证:
圣贤自是空题目,惟有鬼神不敢触。
莫非大尹假装词,逆子如何肯心服?
倪善继引路,众人随着大尹,来到东偏旧屋内。这旧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时所居,自从造了大厅大堂,把旧屋空着,只做个仓厅,堆积些零碎米麦在内,留下一房家人。看见大尹前后走了一遍,到正屋中坐下,向善继道:“你父亲果是有灵,家中事体,备细与我说了,教我主张,这所旧宅子与善述,你意下何如?”善继叩头道:“但凭恩台明断。”大尹讨家私簿子细细看了,连声道:“也好个大家事。”看到后面遗笔分关,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家写定的,方才却又在我面前,说善继许多不是,这个老先儿也是没主意的。”唤倪善继过来,既然分关写定,这些田园帐目,一一给你,善述不许妄争。”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只见大尹又道:“这旧屋判与善述,此屋中之所有,善继也不许妄争。”善继想道:“这屋内破家破伙,不直甚事,便堆下些米麦,一月前都粜得七八了,存不多儿,我也够便宜了。”便连连答应道:“恩台所断极明。”
大尹道:“你两人一言为定,各无翻悔。众人既是亲族,都来做个证见。方才倪老先生当面嘱付说:‘此屋左壁下埋银五千两,作五坛,当与次儿。’”善继不信,禀道:“若果然有此,即使万金,亦是兄弟的,小人并不敢争执。”大尹道:“你就争执时,我也不准。”便教手下讨锄头铁锹等器,梅氏母子作眼,率领民壮,往东壁下掘开墙基,果然埋下五个大坛。发起来时,坛中满满的,都是光银子。把一坛银子,上秤称时,算来该是六十二迍半,刚刚一千两足数。众人看见,无不惊讶。善继益发信真了:若非父亲阴灵出现,面诉县主,这个藏银,我们尚且不知,县主那里知道?只见滕大尹叫把五坛银子,一字儿摆在自家面前,又吩咐梅氏道:“右壁还有五坛,亦是五千之数。更有一坛金子,方才倪老先生有命,送我作酬谢之意,我不敢当,他再三相强,我只得领了。”梅氏同善述叩头说道:“左壁五千,已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先人之命。”大尹道:“我何以知之?据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说,想不是虚话。”再教人发掘西壁,果然六个大坛,五坛是银,一坛是金。善继看着许多黄白之物,眼里都放出火来,恨不得抢他一锭。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开口。滕大尹写个照贴,给与善述为照,就将这房家人,判与善述母子。梅氏同善述不胜之喜,一同叩头拜谢。善继满肚不乐,也只得磕几个头,勉强说句“多谢恩台主张”。大尹判几张封皮,将一坛金子封了,放在自己轿前,抬回衙内,落得受用。众人都认道真个倪太守许下酬谢他的,反以为理之当然,那个敢道个不字?这正叫做“鹬蚌相持,渔人得利”。若是倪善继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将家私平等分析,这千两黄金,弟兄大家该五百两,怎到得滕大尹之手?白白里作成了别人,自己还讨得气闷,又加个不孝不悌之名,千算万计,何曾算计他人?
只算计得自家而已。
闲话休提。再说梅氏母子,次日又到县衙拜谢滕大尹。大尹已将行乐图取去遗笔,重新裱过,给还梅氏收领。梅氏母子方悟行乐图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藏之金银也。此时有了这十坛银子,一般置买田园,遂成富室。后来善述娶妻,连生三子,读书成名。倪氏门中,只有这一枝极盛。善继两个儿子,都好游荡,家业耗废。善继死后,两所大宅子,都卖与叔叔善述管业。里中凡晓得倪家之事本末的,无不以为天报云。诗曰:
从来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痴。
忍以嫡兄欺庶母,却教死父算生儿。
轴中藏字非无意,壁下埋金属有司。
何似存些公道好,不生争竞不兴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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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卷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
聪明伶俐自天生,懵懂痴呆未必真。
嫉妒每因眉睫浅,戈矛时起笑谈深。
九曲黄河心较险,十重铁甲面堪憎。
时因酒色亡家国,几见诗书误好人。
这首诗,单表为人难处。只因世路窄狭,人心叵测,大道既远,人情万端。熙熙攘攘,都为利来。蚩蚩蠢蠢,皆纳祸去。持身保家,万千反复。所以古人云:颦有为颦,笑有为笑,颦笑之间,最宜谨慎。这回书,单说一个官人,只因酒后一时戏笑之言,遂至杀身破家,陷了几条性命。且先引下一个故事来,权做个得胜头回。
却说故宋朝中,有一个少年举子,姓魏名鹏举,字冲霄,年方一十八岁,娶得一个如花似玉的浑家。未及一月,只因春榜动,选场开,魏生别了妻子,收拾行囊,上京应取。临别时,浑家吩咐丈夫:“得官不得官,早早回来,休抛闪了恩爱夫妻!”魏生答道:“功名二字,是俺本领前程,不索贤卿忧虑。”别后登程到京,果然一举成名,赊授一甲第二名榜眼及第。在京甚是华艳动人,少不得修了一封家书,差人接取家眷入京。书上先叙了寒温及得官的事,后却写下一行,道是:“我在京中早晚无人照管,已讨了一个小老婆,专候夫人到京,同享荣华。”家人收拾书程,一迳到家,见了夫人,称说贺喜。因取家书呈上。夫人拆开看了,见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便对家人说道:“官人直恁负恩!甫能得官,便娶了二夫人。”家人道:“小人在京,并没见有此事。想是官人戏谑之言!夫人到京,使知分晓,不得忧虑!”夫人道:“恁地说,我也罢了!”却因人舟未便,一面收拾起身,一面寻觅便人,先寄封平安家书到京中去。那寄书人到了京中,寻问新科魏榜眼寓所,下了家书,管待酒饭自回,不提。
却说魏生接书拆开来看了,并无一句闲言闲语,只说道:
“你在京中娶了一个小老婆,我在家中也嫁了一个小老公,早晚同赴京师也。”魏生见了,也只道是夫人取笑的说话,全不在意。未及收好,外面报说:有个同年相访。京邸寓中,不比在家宽转,那人又是相厚的同年,又晓得魏生并无家眷在内,直至里面坐下,叙了些寒温。魏生起身去解手,那同年偶翻桌上书贴,看见了这封家书,写得好笑,故意朗诵起来。
魏生措手不及,通红了脸,说道:“这是没理的事!因是小弟戏谑了他,他便取笑写来的。”那同年呵呵大笑道:“这节事却是取笑不得的。”别了就去。那人也是一个少年,喜谈乐道,把这封家书一节,顷刻间遍传京邸。也有一班妒忌魏生少年登高科的,将这桩事只当做风闻言事的一个小小新闻,奏上一本,说这魏生年少不检,不宜居清要之职,降处外任。魏生懊恨无及。后来毕竟做官蹭蹬不起,把锦片也似一段美前程,等闲放过去了。这便是一句戏言,撒漫了一个美官。今日再说一个官人,也是为酒后一时戏言,断送了堂堂七尺之躯,连累两三个人,枉屈害了性命。却是为着甚的?有诗为证。
世路崎岖实可哀,旁人笑口等闲开。
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狂风引出来。
却说南宋时,建都临安,繁华富贵,不减那汴京故国。去那城中箭桥左侧,有个官人,姓刘名贵,字君荐,祖上原是有根基的人家。到得君荐手中,却是时乖运蹇。先前读书,后来看看不济,却去改业做生意,便是半路上出家的一般。买卖行中,一发不是本等伎俩,又用钱消折去了。渐渐大房改换小房,赁得两三间房子,与同浑家王氏,年少齐眉。后因没有子嗣,娶下一个小娘子,姓陈,是陈卖糕的女儿,家中都呼为二姐。这也是先前不十分穷薄的时,做下的勾当。至亲三口,并无闲杂人在家。那刘君荐,极是为人和气,乡里见爱,都称他刘官人。“你是一时运限不好,如此落莫,再过几时,定时有个亨通的日子!”说便是这般说,那得有些些好处?只是在家纳闷,无可奈何!
却说一日闲坐家中,只见丈人家里的老王——年过七旬——走来对刘官人说道:“家间老员外生日,特令老汉接取官人娘子,去走一遭。”刘官人便道:“便是我日逐愁闷过日子,连那泰山的寿诞,也都忘了。”便同浑家王氏,收拾随身衣服,打叠个包儿,交与老王背了。吩咐二姐看守家中,今日晚了,不转回,明晚须索来家。”说了就去。离城二十余里,到了丈人王员外家,叙了寒温。当日坐间客众,丈人女婿,不好十分叙述许多穷相。到得客散,留在客房里宿歇。直到天明,丈人却来与女婿攀话,说道:“姐夫,你须不是这等算计,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你须计较一个常便!我女儿嫁了你,一生也指望丰衣足食,不成只是这等就罢了!”刘官人叹了一口气道:“是。泰山在上,道不得个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如今的时势,再有谁似泰山这般看顾我的。只索守困,若去求人,便是劳而无功。”丈人便道:
“这也难怪你说。老汉却是看你们不过,今日赉助你些少本钱,胡乱去开个柴米店,撰得些利息来过日子,却不好么?”刘官人道:“感蒙泰山恩顾,可知是好。”当下吃了午饭,丈人取出十五贯钱来,付与刘官人道:“姐夫,且将这些钱去,收拾起店面,开张有日,我便再应付你十贯。你妻子且留在此过几日,待有了开店日子,老汉亲送女儿到你家,就来与你作贺,意下如何?”刘官人谢了又谢,驮了钱一迳出门。到得城中,天色却早晚了,却撞着一个相识,顺路在他家门首经过。
那人也要做经纪的人,就与他商量一会,可知是好。便去敲那人门时,里面有人应喏,出来相揖,便问:“老兄下顾,有何见教?”刘官人一一说知就里。那人便道:“小弟闲在家中,老兄用得着时,便相帮。”刘官人道:“如此甚好。”当下说了些生意的勾当。那人便留刘官人在家,现成杯盘,吃了三杯两盏。刘官人酒量不济,便觉有些朦胧起来,抽身作别,便道:“今日相扰,明早就烦老兄过寒家,计议生理。”那人又送刘官人至路口,作别回家,不在话下。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也不见得受这般灾悔!却教刘官人死得不如:
《五代史》李存孝,《汉书》中彭越。
却说刘官人驮了钱,一步一步挨到家中。敲门已是点灯时分,小娘子二姐独自在家,没一些事做,守得天黑,闭了门,在灯下打瞌睡。刘官人打门,他那里便听见,敲了半晌,方才知觉。答应一声来了,起身开了门。刘官人进去,到了房中,二姐替刘官人接了钱,放在桌上,便问:“官人何处挪移这项钱来,却是甚用?”那刘官人一来有了几分酒,二来怪他开得门迟了,且戏言吓他一吓,便道:“说出来,又恐你见怪;不说时,又须通你得知。只是我一时无奈,没计可施,只得把你典与一个客人,又因舍不得你,只典得十五贯钱。若是我有些好处,加利赎你回来。若是照前这般不顺溜,只索罢了!”那小娘子听了,欲得不信,又见十五贯钱,堆在面前。
欲待信来,他平白与我没半句言语,大娘子又过得好,怎么便下得这等狠心辣手!疑狐不决。只得再问道: